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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间·青铜树(上)

 古风沐沐 2020-03-06

二月廿二十,玲珑间。

白栩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中的纹路诡谲的母贝,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案几上的线装书,一直摆在案上的云纹灯不知何时被收起来了,外间角落里摆着一株巨大的青桐树,高可至顶,底座大如千年古树,三足呈拱形,状似树根。底座缠龙,梢头立鸟,青铜鸟纹路刚劲,仰头向上,浑身上下青铜色深浅斑驳,透着神圣肃穆的味道。

上上下下三重九个枝头上托着的柔光明暗适宜,并非能使纤毫毕现,却也并不耗损目力。

只是推门而来的焱上上下下打量了那青铜树半天,转头问了个十分没有价值的问题:“小白,你是怎么把它弄进来的?”

白栩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充分表达了不想和他说话的意愿,只不过焱一向脸面厚如犀皮,毫不在意地抄起案几上的兔毫碗仰脖一干为敬,白栩也懒得与他费口舌申诉那是自己的杯子,看在他是送窥天镜回去的份上伸手又给他倒了一杯。

君子国的事情已经暂告一段落,窥天镜已经完璧归赵,不出多少时日君墨岑就能再见白朝暮,这之后的种种,都与玲珑间毫无干系,那是别人的事情了。

白栩也不问他此行顺不顺利,态度淡然如水,焱微微眯起狭长的红眸,往白栩面前毫无形象地一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白栩,这不会是个假的吧?

白栩眉眼一滞,似乎是忍受不了这种隔得无比之近的距离,就在焱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白栩无比嫌弃地伸手把他一推。

“你压着我书了。”

“……”

焱哼哼唧唧地又趴回去,两人你来我往乐此不疲的时候,听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声音,焱身形一闪立马端端地坐在一旁的躺椅上,顺手抄起一卷书装模作样。

白栩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转头,合起方才看的书,唇角微微勾起:“欢迎光临。”

来人脸色说不上好与不好,明明是风华正茂,却从内里透出些衰微的味道,一双眼里深深浅浅全是不着痕迹的挣扎,绝望却又兀自压制,总之焱是第一次见如此情状的客人。

他偷眼望了望白栩,却见白栩攥着母贝的手不着痕迹地收紧。

来人似是极倦:“我不想深究我为什么能够看见这里,我只想知道你能不能帮我。”

白栩动作优雅地倒了茶往来人手中一递,不经意地看了看墙角的青桐树,自这个人推门起,那青铜树光芒大盛,被白栩看了一眼之后,缓缓暗下来,恢复到原来的亮度。

这一切来人都没有察觉,他只是定定地盯着白栩。

“只要付得起代价,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焱挑了挑眉,白栩这个态度很奇怪啊,语焉不详,既没说能办,也没说不能办,反而有一种吊人胃口的幸灾乐祸感。

但是来人倒也接受了,他苦笑一声:“就算办不到,听我说说也好。”

白栩没出声,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

“我爱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死去。”

“我拥有每一世的记忆。”

焱顿时明白他内里衰微的感觉来源于何,这种某种意义上和永生不死是一样的生命,在某种意义上和永生不死一样令人绝望,况且人生七苦所谓爱别离,世世切身经历,代代记得明白,着实难过。

“这一世,我是书生,我喜欢的女子是个绣娘。”

“上一世,我是世家公子,她是我的青梅竹马,被选入宫死于后宫争斗。”

“再上一世,我只是个小官,她是乐坊的歌女,就在我要为她脱离乐籍的时候,她自缢身亡。”

焱暗地咂舌,感情是论我爱上的女子的一百种死法?

虽然他再好奇,也不忍心听一个这样的人一本正经地接自己的伤疤:“可以了可以了,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件事情的?”

来人和白栩同时看了他一眼,焱默默地掐了自己一把:“不是,我是说你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爱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死去?”

来人锁紧了眉,整张脸呈现出陷入沉思的状态:“大约是自我有意识的第九世。”

白栩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问:“你记得你的第一世吗?”

那二十多岁男子的脸上显出几分震惊来,很显然是不记得了,震惊之余他的脸上涌起淡淡的热切,能抓住问题的关键的人,往往能解决问题,或许眼前就是能够解脱他的人。

白栩迎着来人和焱的双重期待,下颌往墙角的青铜树一抬:“你见过它吗?”

来人起身走向青铜树,奇怪的是他每迈近一步,那树的光芒就更盛一分,焱咦了一声,被白栩瞪了一眼,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近,站定,如同着了魔一般伸手去触碰那梢头的青铜鸟。

焱的目光随着他的手落在鸟身上,这才发觉那树似乎在凭空燃烧,那该置着燃料的地方空无一物!

下一刻那人低呼一声收回手,大约是被光芒灼伤了手,可是再看看手指,明明完好无损,却疼痛难忍。

白栩从案几后面走出来,不知何时手里拿着个瓷碗,示意他浸一下,那人怔怔地照做,一双眼却直直地看着那青铜树,半晌他才低低地说:“我从未见过它。”

白栩笑了笑,安置好手里拿的瓷碗,语气淡淡地:“客人还是请回吧。”

这一副客客气气送客的态度让来人瞬间回神:“你不是说只要付得起代价,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吗?”

焱默默地看戏,就看白栩笑意不改:“我说的是那些只需要一个人的意愿的事情。”

直到送走来人焱才开始发问:“什么叫只需要一个人意愿的事情?”

白栩望着青铜树,语气悠然如蜘蛛吐丝:“就是一厢情愿啊……你想要讨好的人不一定待见你,你想要解脱,偏偏有人不愿意放过你……都是咎由自取。”

一听白栩话里有话,焱就差把求告知写在脸上了,目光炯炯地盯着白栩。

白栩颇有些怀念,同时又有些鄙视焱的无知:“他不记得自己是谁,是因为,他是姒启。”

“据说那个时候最精通乐舞的不是太子长琴和他的凤凰,而是姒启。

他在大乐野跳起《九代》,腰佩玉璜,腕饰青环,手持华盖,乘龙驾雾,他曾三次到天帝那里做客,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得到天帝的乐曲,在人间高达两千仞的天穆野将之重新改编为《九招》。

当然这些都不如他所做的另一件事为人所知,他找到了青铜树。”

焱睁大了眸子,仿佛是为了应和白栩的讲述,那棵青铜树上的光芒明明灭灭,像是深海里鱼的鳞片随着呼吸熠熠闪光。

就是这棵吗?焱探究地看着那棵树。

然而白栩微微摇了摇头:“可以说是,但是也不是。”

接着白栩脸上露出有些揶揄的笑容:“你知道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焱顺理成章表达了它是礼器的观点,就看见白栩形状优美的唇一张一合,吐出了四个字:“活人祭祀。”

他一怔,有些不敢置信:“他难道做了吗?”

白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地找了块抹布收拾着百宝架上的灰尘:“这青铜树,一开始可不是礼器,甚至都不是祥瑞的东西,它放大你内心的欲望,敦促你为它献上祭品。”

末了白栩又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虽然它真的能实现你的野心。”

这怎么可能?这树明明就是扶桑的模样,若说仿神木而成的物事是邪物,那还真是天大的笑话。

白栩一眼就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笑吟吟地看着他。

“祭品,是你心爱的人,是不是很划算?”

焱手里的书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一时之间竟然无话可说。

“人也好妖也罢,大概牺牲已有换取所求再合算不过了,帝君牺牲爱情,王侯放弃梦想,家国伦常,重而又重。”

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琅川原来跟他说一直觉得这段话用来描述白栩最适合不过了。

白栩看似洞察万物之情,最懂,深情却也最凉薄,就好像历经沧海洪流再回头旁观,笑言境况云云却也不过尔尔。

白栩没管他的神色复杂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明明牺牲微不足道就能换得极大的满足,殊不知,这才是祸患的开始。”

青铜树的光芒突然瞬间光华夺目,一眨眼的功夫又重归暗淡。

焱终于回过神来,心里涌起一个荒谬的念头,倘若有一天,对白栩来讲算作很重要的人在劫难逃……他会不会,也是这样冷淡又薄情的样子?

寒食时候,恰恰是酒楼冷清时候,倒也不是来客寂寂,不过形单影只。

耳边传来不疾不徐的丝竹管弦之声,今天玲珑间里没什么人,当然,本来也都不是人,白栩便提议往酒楼来。

趁着菜肴还没上来,焱东张西望,便看到了那日玲珑间的访客,坐在窗边的男子神色郁郁,叫了一壶清酒,一碟花生米,便出神的盯着窗外,窗外是成群结队往郊外去踏青或是祭拜完毕回来的人们。

突然那男子身子一震投往窗外的目光瞬间凝住了,先是惊讶,而后惊惶,手里的酒溅在衣襟上而毫不知情。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与女伴相携的绣娘言笑晏晏,步履蹁跹袅袅路过酒楼,素手拢过耳畔的碎发,露出一张在人类眼中堪堪算是出众的脸。

焱啧了一声,大约这就是他所说的那个绣娘了,还没等他说什么,就听见明明是背对着那个男子白栩嗤笑一声,另幻化出来的不属于他的面孔眉梢眼角都写着入骨的嘲讽。

此刻粗枝大叶如焱,他也发现了白栩似乎很不对劲,那个虽然置身事外却又一直光风霁月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刻薄的一面?

白栩不咸不淡地晃着杯中的茶水,料想是嫌弃这里的茶水,杯子拿在手里充个玩意儿,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悠然自得看戏的味道。

白栩眼神投过来触碰到整个人都有点不好的焱,微微挑了挑眉,用自己本来的面孔露出粲然一笑,还不待他说些什么,就看天边一抹赤金飞速往这边逼近,白栩眼神一凛,而外面的人类似乎丝毫察觉不到。

就在一怔愣之间那赤金已到眼前,轰的一声化作巨大的火焰团簇裹挟住焱,焱动弹不得只得僵直在火焰里,在消失前投给白栩一抹惊诧的目光。

白栩反应过来伸手掷出的酒盏化作一只泛着白光的鸟去,悄无声息地跟上了那团凭空消失的火焰。

玲珑间。

琅川推门而入而发觉空无一人,蹙了眉反手扣上门,才走到躺椅旁坐下,就听得匆忙的脚步声,白栩极快地走进来,面色凝重。

琅川一下站起身来急急迎上去:“毕家放出话来……”

白栩蹙了眉:“焱被带走了。”

琅川脸上淡淡的急色一下转为诧异:“焱从你眼下被带走了?”

那表情变化得极快,仿佛一柄利刃直直戳进心窝,钝痛难忍。

白栩没有辩驳,焱从他眼下被带走是不争的事实,然而琅川一向善解人意,他察觉自己的态度太过尖锐,便缓和下语气:“没关系,毕竟焱是毕家的少主……毕家不会把他怎么样。”

毕家发源于章莪之山,原身为鸟,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也,见则其邑有譌火,焱,或者说是毕焱,也是来自章莪。

每个人或妖总有离经叛道的时刻,少年时离家出走的毕焱与鹿淼淼在大荒大打出手,四处逃窜时遇见白栩,从此玲珑间开始了一段鸡飞狗跳的日子,总之上千年的情谊不会凭空消失,琅川略略抿了唇,纵使白栩再理智冷静,也不会置身事外的吧,毕竟那是焱啊。

白栩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焦灼绕进内间,在某个房间的架上一顿翻找,虽然毕焱是毕家的少主,可这么多年都不曾被如此雷厉风行地抓回去……那必然是出了什么事情。

琅川愣愣立在案几前没有跟着进去,因为他发觉一抹光汇成的身影静静地附在墙角的青铜树上,明明灭灭。

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子,如同画上的仙子,举手投足都带着飘逸的味道,她从角落飘出来,丝毫不在意那青铜树已然熄灭,细长的金色眼睛光华隐隐,细细打量着琅川,那目光里带着一览无余的澄澈,完全看不出来她是……怨念的化身。

此刻被这样盯着,纵使并不怕对方做出什么攻击的行为,琅川依然觉得芒刺在背,明明美人如画,而他像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

白栩从内间一出来,看到的就是两人两相对峙的情状,白栩挑了挑眉:“你们不认识?”

认识?!

琅川一向云淡风轻的脸上浮现出如刚才一般的惊诧,只是比方才更盛几分,才想反驳怎么可能时,就看那女子懒懒地拨弄了下自己的衣袖,露出袖上金光熠熠的图案,光线勾勒出的山谷,金光织就的河流在袖上缓慢地流淌,十个金色圆点升起又落下,那往复循环的场景琅川不能再熟悉了……

他犹豫着不敢吐出那个名字,但是白栩不给他任何迟疑的机会,直接了当地吐出了汤谷扶桑四个字。来自太阳的栖息地的……神之木,汤谷扶桑!

琅川一时间没忍住竟是冲动地问了一句:“姒启……就是当初那个凶手?”

扶茵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竟是平静得不行,一开始被心爱的男子用来献祭之后她并没死去……而是被青铜树承载了魂魄,她听到的那个苍老的声音带着无尽的遗憾。

“你来了啊……轮到你接管它了啊……”

白栩不知道从哪儿把她找出来的,找出来带她重见天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不恨么。”

恨?

当然恨,你被自己的爱人下了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奉上祭坛,受烈火焚身之痛,然后深埋地底不知几度春秋得以见世。

倒不是说她要他本身付出怎样的代价,而是,她要他千秋万代孤独终老。

扶茵和姒启之间的事情,说简单就是一见钟情,说难就是一场与各方势力决斗的过程。

生于汤谷长于汤谷的神木扶桑,不可能说离开就离开,只能在一定限度内允许姒启住在汤谷。

所以当姒启提议想带她出去短暂地游历一番,她没有任何异议,谁知道因此送了命。

白栩百般游说都不能让她把事情娓娓道来,扶茵下定决心让这件事沉淀分解,而很多人如白栩一般想让这件事大白于世,当时所有人知道的仅仅是汤谷扶桑失踪的这件事情,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事是姒启所为,或者说怀疑,但是没有丝毫证据。

只有白栩后来才知道是因为青铜树完完全全承载了她的精魄,才没有丝毫残魂走漏消息。

所以当姒启再上门来时,白栩的神色略带嘲弄,男人失魂落魄地进门,颓然落座,甚至连眉梢眼角都带着极深重的疲倦,片刻之后,白栩听见来人低泣一般的叹息。

“她死了。”

白栩嗯了一声,没什么大的表情变化,仿佛完完全全地充当着一个倾听者的身份。

“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我……她”

姒启语无伦次,张了张嘴却仿佛失音,却又拼命想要说出些什么,白栩没什么表情地勾唇,仿佛姒启的反应带给他莫名的愉悦,然而他问出口的依然是那个问题。

白栩下颌往墙角的青铜树一抬:“你见过它吗?”

姒启怔愣地抬起头,直勾勾的看着那角落正在缓缓熄灭的青桐树,与之相反的是一个在空中逐渐成型的女子,美而缥缈。

在那女子的脸孔完全显现出来的时候,他突然浑身一震喊道:“萝娘!”

扶茵缓缓浮在空中享受着难得的自在,她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不会被青铜树禁锢,比如此刻,姒启那一声萝娘对她并没有造成多大的震动,反而令她款款露出了一个笑容。

姒启如遭雷击,这种妖物一般的存在,居然长着与萝娘一般无二的脸孔,甚至连脸上的笑容都如出一辙。

扶茵见状在空中缓缓动了动身子,每一根金色的光线都随着她的动作氤氲开来又聚拢,就仿佛被打碎一池的倒影又再次重聚,如同幻觉又真切地发生在眼前,扶茵还是在笑,因为他每一世爱上的女子大都相似,长了一张与她极像的脸。

白栩看着姒启那强自镇定的模样,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微微蹙了眉转身进了内间,把外间留给一人一妖。

扶茵抚了抚自己的头发,金光织成的手指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光缕一般的发隙,她眨了眨眼,思考半响,还是对着眼前几乎僵直的男子,问了个最平常不过的问题:“你过得好么。”

话是这么问,可是她明明知道答案,就见姒启本就僵直的身子再度一顿,大约是不知道她为何如此问,还有无疑被踩到了痛脚的下意识反应。

姒启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就见那张缥缈的脸上表情一顿,然后像水中的波纹被打散了一般,缓缓消失。

白栩出来的时候,扶茵已经不见踪影,而角落里的青铜树又恢复了一树光华……

作者简介:百里锦,一个在遣词造句上有强迫症的HE渣,万年后妈。春秋代序一支笔,碧云明月两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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