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仲春遘时节,始雷发东隅】 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雨。 窗外落红入水,渐渐冲涌成一条暗香四溢的河流。房里点着一盏灯,橘色的烛火在潮湿的空气里忽明忽灭。他放下手中的诗书,幽幽地望向窗外。 空山新雨,晚来风急,屋檐下点点滴滴,一股寒气随着雨水渗透进来。他有些冷,方想关了窗就寝。 刚走进床边,忽有一个小小的黑影从眼前划过,似是刚从半空里坠落下来。他微微一怔,不由探出头去,借着一丝幽暗的月光望向地面,清秀眉目里渐渐露出一丝悲悯的颜色。 原来是一只受伤的燕子,被雨水淋得湿透,摔在地上,发出几声微不可闻的哀鸣。 他披着衣裳走出去,檐下雨落如珠,俯身拾起它,有些爱怜地放在手心里。 它的羽毛湿透了,瑟缩着泛着寒气,仿佛这丝微弱的生命在下一秒钟就可能抽离。他不由微微拢紧了这只燕子,希望给它多一点的暖,足够它活下去就好。 空山无人,雨夜也是如此寂寞,一个人呆久了,总会有些期待另一个生命的陪同。哪怕对方只是一只小小的燕子,哪怕他明知它不可能懂得自己的心。 生于浊世却不屑随波逐流的,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为国为民的一颗赤子之心。 燕子蜷缩在他宽大的掌心里,萎顿的样子就如乱世中许多无能为力的平凡人。 他轻叹一声,捧着它走进屋去。 屋外雷声滚滚。 她躺在他的掌心里,以那样无助的姿态望着他如水般清澈的眼睛。她甚至可以看见他纤长的睫毛,被摇曳的烛火蒙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芒。 其实她认得他。 过去的几年里每一次回巢,总是会经过这座山,经过山下这座唯一的草庐。他一袭青衫磊落,分明一副书生的样子,却总爱提着把锄头种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尔饮酒写诗,生活倒也乐得清闲。 只是偶尔,她也曾在他眉目间看见过怅惘的神色,似是悲悯,又似是落寞,看见他在纸上写字,行云流水,墨汁的味道夹杂了菊花的芬芳,混合成一种醉人的余韵。 她好奇,便飞近了去看,纸间右侧写着几个大字----桃花源记。 宣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笔锋尖利却又柔若无骨。她细细读下去,却是心里暗笑,这人文采是好,理想却又太假太虚幻。分明比谁都知道这世上并无桃花源,却偏要写下来,蛊惑后人,也蒙骗自己。 她复又飞高了,望一眼夕阳下他青衫绰绰又有些孤单的背影,莫名又有一些心酸。 也便是从那天起,她记住了他的名字。 姓陶,名潜,字渊明,喜菊,爱山,青衫磊落,眉目分明。 虽然此刻他的掌心很暖,可她到底是冻透了,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终是渐渐失去了光泽。 或许,能死在这样一个人的掌心里,也不枉她燕幽兰这一生了。 二、 【众蛰各潜骇,草木从横舒。】 在他的细心照顾下,燕子渐渐恢复了生气。他很是欣喜,亲自为它在房间里筑了一座巢,每到掌灯时分,他从外面回来,总是会先看一看房间里的它是否还安好。 它模样生得讨人喜欢,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像会说话,总是让他有种错觉,就好像它听得懂他的话一般。 又一次他用指尖轻抚它的羽毛,说,“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叫你什么好呢?” 它眨了眨眼睛,忽然振翅飞起来。到底是重伤初愈,险些掉了下来,在低空回旋数圈,这才飞了出去。 小院中摆着许多菊花,日光下洋溢着金灿灿的焕彩光芒。角落里,却有一盆暗香幽淡的兰花,映射着菊花铺天盖地的美丽,占据了花海中的一席之地。燕子飞过去,在兰花顶上盘旋数圈,然后乖巧地飞回他手上。 他微微一怔,随即会意,说,“你希望我以兰花为你命名?” 它眨了眨眼睛,全黑的眸子里仿佛盈了水,滴溜溜地讨人喜欢。 他笑,舒展了眉宇,他说,“好,那么,我就叫你幽兰吧。” 它乌黑的眼睛里忽然盛满了笑意,索性趴在他手掌上,满足又欣喜地看着他。 她喜欢看他读书时的样子,沉静,内敛,眉宇间时而轻轻锁起,片刻后又舒展开来。她的伤渐渐好了,她真的曾经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个男子的掌心里。可是他救了她,悉心照顾,就像对待掌心里的珍宝。 她满心感激。相处久了,也开始眷恋他恬淡温和的眼神。他是那样地懂她,懂得她的心意,懂得她的名字,甚至在她无法说话的时候猜出她叫幽兰。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之后又有些小小的心酸。其实他怎么会知道,他手上那只受伤的燕子,就是东君手下的侍女燕幽兰。 东君主四季,她是他手下的报春燕,翅膀所到之处,便是一片生机盎然。若不是那日落单时被仇家找上门来,她也不会如寻常燕子般,在雨夜里落魄成那般模样。 夕阳西下,她望向窗外的天色,一日复一日,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吧。转头再看他安然读书的侧影,忽然间心酸起来。 她飞到他的书桌上,纸张凌乱间,她细细读了那篇《桃花源记》,偷偷含情地望向他的眼眸。 三、 【偏偏新来燕,双双入我庐。】 那一日,那只喜欢兰花的燕子不见了。 他到处找了很久,遍寻不获之后有些失望,抬头但见天空苍蓝,心想,它或许是飞走了吧。 正式这样想着,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口闷声。他纳闷这个时间会有谁来,打开木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个俏丽女子,一袭素色锦衣,轻纱覆袖,整个人被他所熟悉的颜色笼罩着,就似那些幽然盛放的兰花。 她提着一只花篮,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花草,香气逼人。她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这才嫣然一笑,说,“陶先生,可有时间跟我走一趟吗?” 渊明一怔,说,“姑娘是哪家的小姐?似乎与陶某并不相识?” 橘衣女子眨眨眼睛,扬了扬唇角,说,“小姐倒称不上,不过是镇上的卖花姑娘。我姓燕,名幽兰,不知可否占用先生一点时间?” 渊明愣住片刻,而后恢复寻常恬淡的表情,这才点了点头。心想这燕姑娘双眸好似乌黑的珍珠,不知怎的,倒让他想起那只燕子来了。 她带他去了一片开阔的桃花林,中间有一条清澈的河流潺潺流过,花草鲜嫩而美丽,坠落的花瓣繁乱交杂。 落英映着溪水,绯红一片。他被眼前的美景所惊呆,有些疑惑地望向她。 她提着花篮,径自欢快地往前走,桃林尽头便是溪水的发源地,旁边有座山,山上有个小洞口,隐隐透出光亮来。 他更是惊奇,如何这一切,都与他文章所描写的一般无二。 她笑得愈加甜美,上前一步扯住他的手,说,“陶先生梦里的桃花源,可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怔怔地点了点头,冷不防却佳人扑入怀中。 燕幽兰忽然紧紧抱住他,眸中有不舍,也有深深的眷恋。桃花花瓣如雪地纷飞,她依偎在他怀里,就如那日乖巧地伏在他的掌心。 渊明一怔,低头闻见佳人发间有幽微的兰花香,心中微微一动,却又觉得失礼,急忙轻轻地推开了她。 却见她乌黑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一滴一滴,在脸颊上流淌成两条清澈的河流。渊明一惊,自问并没有唐突了佳人,如何惹得她哭成这步田地? 燕幽兰用手背胡乱抹了抹眼泪,说,“我要走了,明年的今日,我会再来找你。” 渊明正待再说什么,眼前却忽然一片花影缭乱,紧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再一醒来,却是在自己的榻上了。 脑中依稀还留着那女子巧笑嫣然的样子,却也不由自嘲,世上本无桃源,又如何会有那样一个女子,引他去梦中的那片桃林。 不过是个梦罢了。 四、 【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 东君问她,“幽兰,你是不是执意要走?” 燕幽兰跪在地上,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她点了点头,脑海中浮现他清秀的侧脸。 “要走也可以,只需留下一双翅膀。”东君高高在上,俊美的脸上也不禁浮现一丝怜悯,说,“你曾滥用你的法力,为他在秋天里造出一片桃林。这些本君都可以不计较,如今你又何苦自寻死路?” 她抬起头,乌黑眸中尽是决绝,说,幽兰知道,失去翅膀的报春燕,十有八九都会死,可是还是有那么多人选择了这条路,因为即使是死亡,也不能消磨我们对自由的向往。 “帝君,如今,幽兰也想这样选择啊。因为只有获得了自由,我才可以跟他在一起。” 他时常会想起那个女子,一袭素色锦衣,巧笑嫣然,身上有浅浅的兰花香,也曾流着泪靠在他的怀里。 还有那只伤好后远走高飞的燕子,一双乌黑的眼睛,竟然像极了她。 她说过了明年今日会再来找他。可是日期早过,他等了一天又一天,仍不见她来。看一眼自己破败的草庐,寂寥的空庭,心想这一生也许也只能与菊花为伴。 叹一声,挥笔写下 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她记得他说过这样的话,记得那日夕阳薄暮里他恬淡的表情。 只是他不知道听到的人是她,他不知道…… 她也曾在无数个想念他的天空里,泪如雨下。 五、 【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燕幽兰终是没能逃过死亡的命运。 折断翅膀的报春燕,注定飞不过天上人间的距离。她与许多位前辈一样,失去了翅膀,换到了自由。挣扎着想要飞到他的身边,才发现所谓的自由,其实不过是东君的一个玩笑而已。 他算好了时间地点,让她在最后一刻耗尽灵力,也只能再看他一眼。 她坠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只是他看不到。 夕阳薄暮,他幽幽地望着远方,似是在等什么人。 一袭青衫赴旧梦。只是那梦里的人,再也不会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