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苏童：今天的现实一定会成为明天的文学

2014年4月1日，于腾讯书院文学奖颁奖典礼

今天给我的演讲题目是《今日之现实，明日之文学》。这个题目在我的理解当中，首先想到了所谓的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大家通常都会习惯说，这部小说是描写现实生活的，或者大家的作品应该如何去反映、关注现实生活。恰好在我自己的创作观念当中，我认为一部描写了生活的小说不一定描写了现实。

在我的理解当中，“现实”不是一个你想要就能有的词。在文学作品当中，它基本是闪烁不定的、掩掩藏藏的，处于一种跟你捉迷藏的状态。它有可能不把读者带往那个喧闹的生活中心，而是有可能把你带到一个偏僻、遭人冷落的区域、地带，因为你有可能会发现某些被遮蔽的、细小的事物，有可能这个事物就是我所理解的生存的真相。

一直以来，人们会说作家脑子里会有很多很多想法，说起来是一套，但说不清楚。比如我刚才想说的是“通往偏僻之路”，那条路的意义在哪儿，怎么走？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经常会通过文本本身来表达我的认识，我在很多场合特别喜欢拿一个短篇小说来说事儿，这个短篇小说是美国已经去世的作家约翰·契弗写的，叫《巨大的收音机》。

我给大家描述一下这个小说的情节：这个小说写的是一对中产阶级的夫妇，他们很喜欢古典音乐，因为是六七十年代，他们那时候是通过收音机听古典音乐，丈夫花了很多钱，以超出他们家的预算的费用买了一台新的收音机，音响比原来确实好一些，但是这台收音机很快出了问题，先是受到莫名的干扰，当他打开一个他认为是古典音乐频道的时候，收音机里突然出现了他的邻居，就是那种中产阶级大楼聚居的某一户邻居里厨房的声音、炒菜的声音，母亲嘱咐孩子快去上学的声音。

然后这个收音机渐渐越来越魔幻，又听到了很多邻居的隐私。当然通过收音机，他们还收听到了别的住在这一栋比较体面的中产阶级大楼里的所有家庭的难处和各式问题，婚姻当中的问题，很多家庭预算出了问题。那个妻子很有意思，通过那个收音机对比她与邻居们的生活，相比起来就觉得自己特别幸福，至少她目前的财政没问题，而且跟她的丈夫很相爱，家庭没有问题，孩子没有问题。因此即使是在窥探和窃听当中，她也获得了巨大的乐趣。

然而，这个丈夫开始无法忍受这样的一个妻子，因为古典音乐在他们的生活中渐渐被这些东西替代了。丈夫在妻子有一次又在听私人频道的时候，突然发作了，揭露这个比较有教养的中产阶级妇女的很多不堪的、她的邻居不知道、读者当时也不知道的过去的一些生活细节。最后写他的妻子把手放在频道上，最后那一笔非常厉害，这也是约翰·契弗的厉害之处。他的妻子这时候把手仍然放在那个频道上，希望找到某一户人家的声音的频道，那一户人家是什么样的一个特殊的声音呢？那一家的保姆永远在给孩子念一个美好的童话。我一直很喜欢这个小说，这个小说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很多人说一个作家的写作，有可能就是一台收音机的功能，但是当这台收音机的功能是播报天气预报、社会新闻、时政要案时，我想这是一台普通的收音机。但是当你有一个神秘的频道出现，通过收音机，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一种发现。所以，让人们听到最神秘的、最室内的声音，这被我理解为是一个作家在生命当中要揭示的小说的真相之一。

还有一个问题，大家都在说小说当中的现实。我的理解为，小说当中的现实不止一次被发现，它经常被两次发现，三次发现。我觉得它很像一个开放的建筑工地，读者参与，把这个小说涉及的所有现实方面夯实一点儿，再扩大一点儿，甚至通过批评家的阐述，小说的现实再来一次扩大、再来一次再生，我觉得是需要有这个过程的。在这个过程中，一部小说中的现实有时候可以扩展，可以延伸，可以阐述，永远可以阐述。

总之，我经常听到要关注当下的建议，我一直觉得关注当下现实是有方法论的。这个方法对了才能关注现实，创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就是寻找这个方法。

最后，我要呼应一下给我的这个题目《今日之现实，明日之文学》。我现在的感觉是，今天的文学也许难呼应今天的现实，但是，今天的现实一定会成为明天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