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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窗梦呓】“宝玉挨打”牵扯了多少人?(下篇)

 红楼心语 2020-03-09

 作者:张黎明 

“宝玉挨打”事件,是书中给读者印象最为深刻的情节之一。此事大约从第二十八回伏脉,直到第三十三回发生,余波一直延续到第三十五回。这次事件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涉及到了许多人和事,或者说有许多人和事被卷了进来,成为《红楼梦》上半部分中的一次小高潮。宝玉挨打这一节最大的看点之一,是作者通过对这一事件的叙述和描写,将看似头绪纷乱的一堆人和事,如织锦般巧妙地编织在一起,从而收到提纲挈领、纲举目张的艺术效果,由此推动了情节的向前发展。

我们可以将此次事件大致分为“挨打前”与“挨打后”两部分,分别来一一剖析事件所涉及的人和事,对于事件的发生、发展和结果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以下为下篇:挨打后所涉及的人。

宝玉挨打后所涉及的人和事,可以被看为是这次事件所造成的结果。

1.涉及的第一个人是王夫人

王夫人一向将宝玉看为心肝宝贝,平时对宝玉十分溺爱,即使宝玉做下什么错事或闯下什么祸,她也只是训斥一顿而已,绝不会动宝玉一指头。尤其在宝玉与父亲之间,她大约起到了防火墙或避雷针的作用,贾政对宝玉的所有教育或惩罚,一经王夫人的遮挡和庇护,都会化为不痛不痒的毛毛雨。平心而论,宝玉之所以肆意妄为,甚至当着母亲的面与丫头们调情,某种程度上也是王夫人一味纵容的结果。

对于王夫人听到宝玉挨打之后的反应,第三十三回是这样描写的: 

……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

尽管贾政在痛打宝玉之前,就采取措施防止消息传出去,以免自己像以往那样总是遭到阻拦,但王夫人还是不失时机地出现了。王夫人一出现,贾政便难以施展了,于是针对宝玉的惩罚行动,立即转变为与夫人之间尖锐的矛盾。应该说夫妻双方在如何教育、惩罚孩子这个问题上,从古到今便一直存在着很大的分歧,父亲一般都往往以严厉的面目出现,最后发展为对孩子施暴,而母亲总是扮演孩子庇护者的角色。因而贾政与王夫人之间的这一节戏,可以被看为是夫妻教育观念发生冲突的一个经典性案例。王夫人的阻拦,让贾政更加暴跳如雷、丧失理智,不但恨儿子不成器,同时也恨夫人总是包庇纵容,于是下手更狠,还扬言要将宝玉拿绳子勒死。王夫人为了阻拦贾政,一边抱住板子不让打,一边哭着向贾政进言,不光为宝玉苦苦求情,还要让贾政为自己的身体着想,为老太太的身体着想,最后还要让贾政看夫妻的面。如果这些贾政都不顾忌,那就在勒死宝玉之前,先把她勒死算了,这样好让她娘儿俩“在阴司里得个依靠”。听听王夫人劝阻老公时的言辞,虽显得悲怆异常,凄惨之至,却也软中带硬,合乎情理,贾政即使心肠如铁石一般也难以不被融化。而且,在王夫人听到贾政要拿绳子勒死宝玉时,她丢开板子,又抱住了贾政,最后干脆“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行动与言语不断推进,悲伤而复杂的感情层层加深,谁读到这一段,都不能不为王夫人的言辞和行动而动容。

2.涉及的第二个人是贾珠

贾珠是宝玉的亲哥哥,然而红楼故事开始的时候,这位原本为贾政、王夫人夫妇的嫡出长子,就已经英年早逝,只在书中留下寡妻李纨和孤子贾兰,外加一个时常被人提起的名字。贾珠的品质、性情究竟是怎样的,书中一概未作正面交代,但从贾府中的人们时常念叨时的片言只语,以及王夫人哭诉时所说的话来看,应该比宝玉有出息的多。且看贾珠是如何被牵扯进宝玉挨打一事中的。

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吓!”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隔数段,又有关于王夫人哭贾珠的描写:

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

应该说,贾珠与宝玉挨打并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况且他已经早早去世了,贾政打宝玉的板子抡下去,如何会把一个死去的人给打出来呢,这难道会是白日见鬼吗!然而,这样似乎不合情理的事,偏偏就在此时顺理成章地发生了。王夫人一看宝玉被打得遍体鳞伤,气息奄奄,一时不知死活,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早夭的贾珠。在中国传统的家庭里,儿子常常被看为是母亲终身的依靠。现在贾珠早已死了,王夫人只能依靠宝玉了,宝玉虽不成器,却也聊胜于无。然而此时的宝玉,却有可能被父亲打死,让王夫人失去最后的精神支柱。于是新旧悲伤交织在一起,一起涌上王夫人心头,让她不禁怀念起贾珠来:“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当然了,此时表面上看,王夫人是在哭贾珠,其实仍然是在哭宝玉,同时也是拿贾珠这个死人,来压贾政这个活人。由哭宝玉延伸到哭贾珠,也反映出宝玉挨打一事,并非只是单纯的家庭教育的问题,还涉及延续香火、养老送终等一系列复杂的问题,从而使故事的意蕴更加深厚。

3.涉及的第三个人是李纨

李纨是贾珠的遗孀,宝玉的亲嫂子。平时宝玉应该十分敬重这位嫂子,李纨也与宝玉这位小叔子相处融洽。第三十八回,宝玉在赛诗时名落孙山,然而他对评诗的李纨却称赞有加,说她“善看,又最公道”。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晚间大观园群芳开夜宴,李纨与其他姊妹一起为宝玉捧场。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时,李纨评判宝玉又落了第,罚他去向妙玉讨梅花,宝玉乐颠颠地完成了任务。

然而宝玉挨打,如何会把李纨给牵扯进来呢?我们看书中如此写道:

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宝玉挨打在贾府属于非寻常事件,因而一时惊动了好多人,王夫人为此痛哭是必然的,别人就未必这样伤心,为何李纨也放声大哭呢?乃因王夫人哭到贾珠所致。要知道,李纨失去了贾珠,实在是耽误了很多事,不仅自己与孩子成为寡母孤儿,同时也失去了荣府家业掌门人的大位,既贾母所说的“寡妇失业”。因而此时李纨放声大哭,并非是哭宝玉,而是哭早夭的丈夫贾珠。贾珠与李纨也被牵扯进来,进一步说明了宝玉挨打并非单独、孤立的事件,而是牵一发动全身,反映了贾府在子嗣继承方面潜藏的危机。

4.涉及的第四个人是贾母

贾母与王夫人是平时庇护宝玉的两位大神,现在宝玉遇到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劫难,自然需要保护神为他消灾,王夫人已经不失时机地出场了,下面便该轮到贾母出场了。如果王夫人的出场,对于贾政只是劝阻、求情,那么贾母则是训斥乃至威逼,气势、影响与效果是另一种气象,因而可以将她老人家的出场,完全理解为出手。对此书中这样写道: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贾母出场果然气势不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虽然只是一种“颤巍巍的声气”,也只是简短的一句话:“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就让贾政的气焰立刻矮了半截,不得不上前与母亲答话。中国传统文化是非常重视孝道的,儿女们对父母任何不尊的言行,都会被看为是大逆不道,是要受到强烈谴责的。因而,父母如果从孝道的角度来指责儿女,往往会天然地占据道德的最高点,让儿女们无地自容。贾母自然也是深知对付儿子的办法的,于是她大声地呵斥贾政,意思无非是:你眼里还有我这个老母亲吗?你既然认我这个老母亲,那我就告诉你,“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想给他讲道理都无处讲去;“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难道也是将你打得半死吗?“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贾母还正话反说地劝王夫人不必疼宝玉:“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这些旁敲侧击、指桑骂槐的话,直说得贾政羞耻难当、无地自容,“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即使儿子将服软的话说到这份上,贾母仍不依不饶、穷追猛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到最后贾政除了“苦苦叩求认罪”,实在是没有任何招架之势了。

贾母劝阻贾政施暴,完全是出于一种祖母对孙子本能的慈爱。她自然是不完全理解因宝玉招惹忠顺王府,贾政所感受到的政治压力,也不像王夫人那样敏感地意识到,宝玉的安危影响到嫡庶之争,她只是看着孙子被打得半死而心疼。在贾母看来,宝玉不上进、瞎胡闹,确实需要父亲教育乃至惩罚,但教育、惩罚不能直往死里打。对于贾政简单而又狠毒的惩罚手段,她实在是愤怒至极,但她阻止的方式,不像王夫人只是规劝、哀求,而是斥责乃至挖苦,但其中又包含着深刻的道理,并非强词夺理或胡搅蛮缠。一般人都认为《红楼梦》中第一能言利嘴非凤姐莫属,其实贾母的口才也不在熙凤之下,她其实是阿凤的老师呢!

5.涉及的第五个人是袭人

宝玉被打,书中对袭人的反映是这样描写的:

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越性走出来到二门前,令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焙茗急的说:“偏生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金钏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怎么得知道的?”焙茗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

王夫人、贾母的身份和地位,都决定了她们的出场,是为了劝阻贾政在宝玉身上施暴。而袭人作为宝玉的首席大丫鬟,心里自然替宝玉难过,但要让她去劝阻贾政她没有那个资格,而在现场照应宝玉又一时插不上手,于是便悄悄到一旁打听宝玉挨打的原因。这个细节反映出袭人的精细之处,也与她的职责身份相符。她应该会猜想到,贾政突然暴打宝玉,并且下手如此狠,肯定不会是一般性的原因。果然,宝玉的小厮焙茗,将他听到的消息告诉了袭人:宝玉挨打缘由,一是招惹了琪官,二是逼死了金钏。宝玉挨打确实与此二人有关,但袭人听到的消息,增加了有人从中挑唆的内容:薛蟠因为争风吃醋,唆使人向贾政告发了宝玉与琪官的事;贾环嫉恨宝玉,向贾政反映了宝玉逼死金钏的消息。

虽然焙茗声明消息是他听说的,但以袭人平日对宝玉为人行事的了解,她判断即使消息与真实情况有出入,那也是八九不离十。但毕竟光听别人如何说还不够,袭人也想听一听宝玉自己怎么说,她想完全搞清楚宝玉挨打的原因,这样也好劝阻宝玉以后不要再我行我素。于是到了第三十四回,袭人与宝玉又有了如下对话: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作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关于挨打的原因,袭人想听听宝玉究竟会怎么说。也许是因为挨打后心情烦躁,也许是由于羞愧有加,总之,宝玉淡淡地回应了袭人一下,就含糊其辞地避开了话题,只说疼得很,让袭人看看伤情。袭人一看忍不住叫起来,实在是打得不轻,不过总算没有伤到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这一句发自肺腑的话语,透露出袭人对宝玉十分复杂的情愫。作为准姨娘,袭人自然也是十分心疼宝玉,但又不能像王夫人、贾母她们直接显示出来,于是只好把自己对宝玉的一腔情意,不露声色地渗透在细微的照顾与问候里。

由于宝玉挨打一事,与金钏之死脱不开干系,因而引发了王夫人对宝玉身边环境的忧虑。宝玉正处于情窦初开的年龄,本身又是喜欢粘花惹草的性情,而与金钏一样水性杨花的丫头,在怡红院中肯定也是大有人在。于是,在第三十四回,王夫人通过与袭人长谈,不仅对宝玉挨打的原因作了一次全面细致的调查,尤其就宝玉在大观园处在女孩子堆中所面临的危险,与袭人也进行了深入的交流。这是书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情节,王夫人与袭人所讨论的话题,既是引发宝玉挨打的重要原因之一,又是宝玉挨打所造成的一个必然的结果,而且还远远地为后来抄捡大观园留下重要的伏笔,反映出作者善于将纷繁的线索、复杂的矛盾、众多的人物等要素,一丝不乱地编织在一起的高超的结构艺术。且看书中对此是如何描写的: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头一样。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教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人,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的一般,正触了金钏儿之事,心内越发感爱袭人不尽,忙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袭人向王夫人进言,核心意思是说,随着年龄的增大,宝玉不应该再在女孩子堆里混,万一行为失控做出“不才之事”,“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正是由于狎昵优伶惹来祸患,调戏金钏造成恶果,才让宝玉遭受了父亲的一顿痛打。因而眼下王夫人最为担心的事,就是怕怡红院里再出像金钏这样的“下作小娼妇”,把宝玉这样“好好的爷们”给“教坏了”。而袭人的进言可谓恰逢其时,她的想法十分符合王夫人的心思,因而引起王夫人的高度重视。特别是她强调宝玉与黛玉、宝钗这些表姊妹,继续亲密来往潜藏着很大的危险,应该说她所指出的问题,比王夫人所想的还要严重。袭人说,宝玉再这样与女孩子们厮混下去,即使不出什么大问题,也难免“前后错了一点半点”,而这样又会让那些居心叵测的小人,“贬的连畜牲不如”。袭人最后说,无论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防患于未然总还是没错的,她作为宝玉身边伺候的人,如果想到这些而不说出来,实在是无异于失职。与宝玉身边的其他丫头相比,袭人不仅做到了尽职尽责,而且也具有超乎一般的见识,她围绕宝玉所作的这一系列考虑,某种程度上比王夫人想得还要深刻与周到。难怪王夫人听了后“如雷轰电掣的一般,正触了金钏儿之事,心内越发感爱袭人不尽”。于是,王夫人当即表示:“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这等于是将照顾、掌控宝玉日常生活的重任,全权托付给了袭人。

长期以来,有些研究者一论起袭人进言之事,总是将袭人看为是奴性十足,善于巴结奉承,乃至加害晴雯的奸佞小人,认为她为了爬上姨娘的位子,处心积虑而不择手段,因而她是封建礼教的帮凶等等。其实,这是从现代观念出发去要求她的,要知道,中国封建社会大家庭中的丫头们,不可能超越时代的局限性,去做今天的人们才有条件去做的事。如果用当时社会的主流观念来衡量,袭人的进言只是出于做奴婢的一种责任感,主观上并不想故意去陷害谁,客观上也是对宝玉以及黛玉诸人的一种保护。难道袭人不闻不问,任宝玉在大观园真的闹出什么爆炸性的绯闻才对?退一步讲,就算袭人一直在想着谋取姨娘的位子,又有什么大错呢!袭人不想永远当一名地位卑下的丫头,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过得好一点难道不行吗?或者非得让她也学晴雯喜欢耍小性子,最后被逐出贾府落到凄惨的境地,才算是修成正果?

6.涉及的第六个人是宝钗

宝玉挨打后,第一个上门来慰问的人是宝钗。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焙茗的话说了出来。

宝钗对于宝玉挨打,心情应该是十分复杂的,她难以对此无动于衷,不闻不问。红楼故事发展到此,有关“金玉姻缘”的说法已经逐渐在贾府传播开来,虽然宝钗自己对此并不热衷,但她对于母亲以及姨妈王夫人积极推动这种关系,也没有明确表示过反对意见。与宝玉同黛玉之间相互吸引以及彼此会意相比,宝钗同宝玉之间仍然只是姨表姐弟的亲戚关系,俩人并没有什么深入的感情交往。但宝玉挨打仍然牵动着宝钗的心,无论是表示自己对宝玉的关心,还是为了安慰姨妈王夫人,宝钗都是应该去看望宝玉的,于是她成为第一个来探望的人,反映出她的心情是十分急切的。但看望需要有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不能让人误解为她是去看望未来的夫婿,于是她“手里托着一丸药”,显然也有做给别人看的考虑在其中。宝钗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 表面上看,宝钗所用言辞十分平淡,其实细一品会感觉到她饱含深情,既有对宝玉平日不听规劝的轻轻责怪,又有对他遭受暴打的痛惜之情。本来她要表示的是她本人的“心疼”,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于是便拉上“老太太”“太太”做掩护,变为“我们”了。而且,“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作者通过宝钗字斟句酌的表达,以及半遮半掩的神情动态,将她对宝玉复杂的感情,还有她作为少女的娇羞和可爱,细致精到地表现了出来。

7.涉及的第七个人是薛蟠

宝玉和薛蟠平日的关系并不密切,俩人只在一些聚会活动中有所交集,而且薛蟠在“情场”还往往成为宝玉的竞争对手,因而相互之间应该是有一些成见的。好在俩人是姨表兄弟,平时即使有什么龃龉,宝玉一般都会采取忍让或回避的态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宝玉挨打后,薛蟠并没有来探望宝玉,他之所以被牵扯进来,是因为袭人转述的焙名的一句传言。焙名说:“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薛蟠为琪官与宝玉争风吃醋,这事想来是会有的;但忠顺王府到贾府来讨人,应该不会是薛蟠挑唆的结果。书中明白无误地写着,那琪官是忠顺王爷宠幸的人,因而无论薛蟠挑唆与否,忠顺王府都会来索要人的。袭人将焙茗的话当着宝钗的面说出来了,我们且看宝玉与宝钗的反应:

宝玉原来还不知道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不可混猜度。”宝钗听说,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话相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这个形像,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作工夫,老爷也喜欢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么样细心的人,你何尝见过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

对于薛蟠从中挑唆的传言,宝玉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即使真有这回事,宝玉也必定不会去找薛蟠的麻烦。况且,薛蟠又是宝钗的哥哥,为了不让宝钗多心,他就更不愿意把薛蟠扯进来了,于是他连忙为薛蟠开脱。宝钗自然明白宝玉的心意,也体会到他的细心,只是遗憾宝玉,如果把这种细心用到“外头大事上”,也不至于挨打了。不过对于哥哥薛蟠的为人,她也是十分了解的,“恣心纵欲”的行为有之,但未必会挑唆是非有意让宝玉挨打。于是她笑着说:“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了,据我想,到底宝玉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在宝钗看来,宝玉之所以挨打,首先是因为他平日不计后果地结交乱七八糟的人,以至于给贾家惹出麻烦来,所以才挨了父亲的打。同时,虽然她深知哥哥也恣意妄为,但在是否从中挑唆这件事上却不让步,因而她也毫不含糊为薛蟠辩护,说他“说话不防头”,“不是有心挑唆”,“不理论这些旁闲小事”。应该说,宝钗的看法还是比较公允的,应对有关薛蟠的传言也十分妥当,反映出她认识上相对比较成熟,出了问题也有理有方。宝玉确实有错,这一点谁也难以否认,所以她不能不进行规劝;哥哥也确实胡作非为,但应该不会去挑拨是非,这一点她需要向宝玉和袭人分析清楚。假设大家都稀里糊涂地认为,宝玉挨打是由于薛蟠从中挑唆,一方面等于为宝玉洗刷了错误,另一方面也会把事件发生的原因归结到薛蟠身上,从而使事件的性质发生了改变。

将薛蟠牵扯进宝玉挨打事件,事情并没有由于宝钗的化解而到此为止,而是待宝钗回到家中后,又铺陈演绎出另一篇有关薛家家事的故事。从书中的交待来看,宝玉挨打确实与薛蟠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既然出现了有关他从中挑唆的传言,加之薛蟠平常确实也在外边乱来,因而宝钗和薛姨妈多少还是有些疑心。但这样的事一时也很难完全弄清楚,宝钗也不想为此再去费口舌,于是她便规劝哥哥“以后在外头少去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免得别人往他身上泼脏水。谁料薛蟠却偏偏不愿背那个黑锅,更不愿被母亲和妹妹数落,于是一家三口为此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口舌战:

薛蟠……早已急的乱跳,赌身发誓的分辩。又骂众人:“谁这样赃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作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越发拉下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慌的薛姨妈一把抓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薛蟠急的眼似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担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宝钗忙也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儿罢。妈急的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妈,你还反闹的这样。别说是妈,便是旁人来劝你,也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薛蟠道:“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顾前不顾后的形景。”……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见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赌气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

薛蟠的绰号叫“呆霸王”,从上述文字可以看出,这位老兄不仅仅是“呆”,而且还实在够“野”的,可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二杆子”。你看他与母亲、妹妹为宝玉被打的事而争吵,竟然会说出要“把宝玉打死”的狂话,而且“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呆霸王只顾自己一味任性,也就不静下心想想,当初指使下人打死了冯渊,是谁为他跑路说情免去刑罚?如今举家滞留京城,又是谁收留了他们?真是吃了谁家的饭,还想砸谁家的锅!薛家有这样糊涂而混账的儿子,也的确是家门不幸,实在够薛姨妈与宝钗闹心的。他明明听出“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却还要堵她的嘴,于是便胡搅蛮缠、没轻没重地数落宝钗:“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薛蟠在无意中,把薛姨妈暗中推动的“金玉姻缘”计划给抖露出来了。薛家在谋取宝二奶奶的位子,这本身也没有什么不好,宝钗也有权利与黛玉竞争,但说宝钗为此护着宝玉,确实也是冤枉她了。因为直到“金玉姻缘”成为现实婚姻,都是薛姨妈、王夫人他们在操作,即所谓“父母之命”,宝钗自己并没有主动争取过,她只是默默地接受了事实而已。然而薛蟠实在不应该这样说,这话放到现在实在没什么,在当时可就太伤宝钗了,等于说她与宝玉有私情。未出阁的姑娘家,如何能当得住这样的话呢,因而气得宝钗“到自己房里哭了一夜。”

从牵扯到薛蟠这一段可以看出,作者不仅写出了薛家人对宝玉挨打事件的复杂反应,还最大限度地写出了薛家的家事以及薛蟠的性情,达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艺术效果。

8.涉及的第八个人是黛玉

宝玉挨打牵扯到黛玉,这是贾府的人与书外的读者,都会不约而同想得到的。黛玉对此事的反应,肯定会比宝钗强烈许多,她探望宝玉时的时机、方式,都与宝钗完全不一样,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宝玉遭受痛打,应该说最伤心的人要数黛玉了,然而黛玉只能把悲伤深深地压在心中,却不能毫不遮掩地表露出来。宝玉挨打后被抬回怡红院,她应该是最急切地想去探望的人,但是她却不能像宝钗那样成为第一个探望者,而需要尽可能地避开别人,于是只好等“天色将晚”时再去。

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气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挨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语,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林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林黛玉急的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取笑开心呢。”宝玉听说赶忙的放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出后院而去。

宝钗不必为宝玉哭得眼睛红肿,然而黛玉却根本做不到。黛玉的心绪应该比宝钗更复杂,心里有对宝玉无限的思念、体贴,也有对他恶习难改的哀怨、惋惜,更有对他被打成重伤的悲痛、无奈。等她见到宝玉时,宝玉竟然并不为浑身的伤痛喊疼,反而为她有可能会中暑而担心,这情景让黛玉真是又感动又心酸。于是,压在心中的千言万语都一时无法说出,只好化为一句话:“你从此可都改了罢!”真是多少深情饱含在其中。黛玉是宝玉心中最挂牵的人,她的探望应该让他的疼痛减轻了不少。听到凤姐来到宝玉住处的消息后,黛玉赶忙从后院出去回避,嘴上说是怕凤姐拿她的红眼睛开玩笑,其实是怕凤姐把她与宝玉的关系说破。这实在是恋爱中的人常有的一种奇特的心理,尤其是在正常恋爱并不被认可的时代,宝黛之间的恋情只能处在半公开、半秘密的状态下,因而黛玉避开凤姐也属正常的应对策略。

在宝玉挨打所牵扯的人当中,自然也是少不了王熙凤的,宝玉挨打时,她及时赶到现场处理;回到怡红院后,她也是不时来安排后续事宜。但鉴于她主要是以管家的身份活动,与宝玉挨打本身并没有利害关系,也与宝玉没有什么重要的思想或感情交流,因而在此不去作专门的分析。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薛姨妈是先后探望宝玉次数最多的人,个中缘由十分耐人寻味。薛姨妈来得勤,不由得令人联想到“金玉姻缘”的传言。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从书中透露出的有关信息来看,薛姨妈是“金玉姻缘”设想的提出者,因而她多次出现在宝玉身边,一方面表明自己对宝玉的关怀和慈爱,另一方面似乎也有期望坐实“金玉姻缘”的意味。不过,即便薛姨妈没有这层意思,她的动机和目的也还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王夫人将宝玉当成心头肉,因而薛姨妈爱屋及乌,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的姐姐王夫人。

在与宝玉关系密切或有利害关系的人,几乎悉数或反复到怡红院探望了之后,书中也写到其他人探望的情况,但却是通过黛玉的眼睛看到的。

这里林黛玉还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道:“如何他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眼看时,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鬟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

这是次日早晨,黛玉独自站在花阴之下看到的情景。探望宝玉的其他人,除了宝玉的寡嫂和三位姐妹,还有邢夫人、周姨娘等,但独不见赵姨娘来。探望宝玉是场面上的事,按说赵姨娘是应该来的,没露面的原因说是生病了,显然是由于妄说金钏投井是宝玉逼的而心里有鬼,不敢在贾母、王夫人面前出现。黛玉是最想不停地去看望宝玉的人,但她不能像宝钗那样落落大方地去,而是要瞅准人少的空子才好去,于是她只好早早出门,站在远处观察着怡红院的动静。令人忍俊不禁的是,黛玉的确也是气量狭小,只准她为宝玉流眼泪,却不准别人为其流泪。她在花阴下站着的时候,正好碰到回家去看望母亲的宝钗,看她“眼上有哭泣之状”,便以为宝钗是因心疼宝玉而哭的,于是忍不住要挖苦嘲弄她一番:“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其实,宝钗并非是为宝玉而哭,而是为薛蟠说话没轻重而哭的,这里实在是黛玉错怪了宝钗。虽然黛玉所说的只是一句玩笑性质的话,却暴露了她在感情问题上,对于宝钗的防范心理有多重。

看望宝玉的除了贾府的主子,还有仆人中一些管事的媳妇,她们在当天晚上就来看望了:

接着,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往来的,听见宝玉挨了打,也都进来。袭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婶们来迟了一步,二爷才睡着了。”说着,一面带他们到那边房里坐了,倒茶与他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袭人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

这是一批在荣府仆人中有些头脸的人,因与王夫人、凤姐这些主子关系密切,因而也如同在红白喜事上来捧场一样,出现在了探望宝玉的人当中。不过,她们晚上到来时宝玉已睡觉了,并没有能将慰问之意直接送达本人,而是托袭人代为转达。可见她们见不见宝玉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她们确实来过了,来不来看望体现政治态度,能否见到宝玉看时机、运气,与其说是来慰问宝玉,还不如说是来慰问王夫人。

估计大多数读者读到此处,一般都可能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宝玉挨打,对于他本人似乎并不意味着一场悲剧,反而将他的声望一下子推到了高峰,他竟然像一位负伤而凯旋的英雄一样,躺在怡红院里,尽情地享受了贾府上上下下无数人的追捧与慰问,似乎他挨打并非一件多么丢人的事,而是成了一个英雄壮举。宝玉挨了打,为何还能享受众人膜拜的“殊荣”呢?奥妙应该全在于,他作为贾府未来家族事业继承者的观念,已经深深刻进人们的头脑中了。因而对于与宝玉亲近的人来说,慰问他自然是表达爱怜或痛惜之情;然而对于大多数不大相干的人来说,探望他无疑是做有关未来的投资,其中不乏势利和算计。当宝玉被络绎不绝前来探望的人们簇拥着的时候,那个当初曾抡起板子气势如虹地教训儿子,中途又不得不在老母的责骂和夫人的威逼下无奈罢手的贾政,也许正十分感伤地躲在书房中,孤独地品味着人生的阴差阳错。他会不会诧异儿子,挨了打如何还会有那么大的魔力,将那么多人的宠爱收拢于一身呢?他老人家在工部当着个从五品的小官,时常需要为一家人的福祉奔波在外,按说劳苦功高,然而回家后也没有几个人来慰问一下他啊!这世情实在让他看不懂!

宝玉挨打事件,到此似乎也该收尾了,没想到作者还安排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情节,算是挨打事件的一个余波。这件事起因是宝玉要吃荷叶汤,汤做好后王夫人让玉钏给宝玉送去,宝钗又因莺儿要给宝玉打络子而让她随同,于是宝玉和玉钏之间发生了这样一段故事:

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倒十分欢喜,忽见了玉钏儿,便想到他姐姐金钏儿身上,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的,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房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子好?”玉钏儿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宝玉,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给我送来的?”玉钏儿道:“不过是奶奶太太们!”宝玉见他还是这样哭丧,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磨转他,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因而变尽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那玉钏儿先虽不悦,只管见宝玉一些性子没有,凭他怎么丧谤,他还是温存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宝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那汤拿了来我尝尝。”玉钏儿道:“我从不会喂人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吃。”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吃了,你好赶早儿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饭的。我只管耽误时候,你岂不饿坏了。你要懒待动,我少不了忍了疼下去取来。”说着便要下床来,扎挣起来,禁不住嗳哟之声。玉钏儿见他这般,忍不住起身说道:“躺下罢!那世里造了来的业,这会子现世现报。教我那一个眼睛看的上!”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宝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气些,若还这样,你就又挨骂了。”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这样话!”说着,催宝玉喝了两口汤。宝玉故意说:“不好吃,不吃了。”玉钏儿道:“阿弥陀佛!这还不好吃,什么好吃。”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儿真就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玉钏儿听说,方解过意来,原是宝玉哄他吃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好吃,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宝玉只管央求陪笑要吃,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打发吃饭。

因姐姐金钏投井身亡的事,玉钏应该一直在心里怨恨着宝玉,因而当她见到宝玉时,脸上仍然显示着难以掩饰的怒气,对宝玉的问话爱理不理。对于金钏的死宝玉自然也十分伤心,因而在他见到玉钏后,为了表示悔恨和歉意,他便想千方百计地哄金钏的妹妹开心。于是宝玉又是问“你母亲身子好?”又是替玉钏操心:“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气些,若还这样,你就又挨骂了。”宝玉和颜悦色,言辞温婉,显示出对玉钏母女的关切之情,即使玉钏十分讨厌和冷淡他,他也不生气,仍然向玉钏赔着笑,以此挽回玉钏对他的看法。这让玉钏真切地感受到,这位“荣府一哥”,并不是没心没肺的浪荡子,他的确有对女孩子十分体贴的一面。宝玉向玉钏赔罪的点睛之笔,是反复哄她喝了一口荷叶汤。这汤本身其实也没有多少神奇之处,只是由于做工复杂,并且也只有像宝玉这样的主子才能喝得到,因而说穿了也就是一种高级待遇。宝玉非得让玉钏喝这一口汤,不过是向玉钏示好的一种方式,因而玉钏喝了后,马上也就明白宝玉的苦心和好意了。

玉钏尝莲叶羹这一节故事,放到挨打事件的后面,似乎好像是一节无关紧要的闲文,细一琢磨却并非如此。宝玉千方百计地向玉钏示好,是因为他的确对金钏之死,怀有深深的自责和悔恨,这是否也意味着,他对于自己的放浪行为作出了一定的反思和检讨呢?


作者简介:

张黎明,男,生于1963年,甘肃省泾川县人。1985年毕业于西北师大中文系,先后从事过教育工作、公务员工作以及企业中高层管理工作,现任《新课程报·语文导刊》执行主编。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从1985年起,先后在《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飞天》《散文》《散文百家》《读者》《博览群书》《台港文学选刊》等国内100多家报刊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及学术论文共900多篇。出版散文集《瞬间的灿烂》、励志类读物《做个知本家》(与张琦合作)、长篇小说《前途无量》、红学研究随笔集《万千滋味品红楼》。先后有10多篇作品入选不同文集,另有10多篇作品被《读者》等选刊转载。先后获得省市级各类奖项10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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