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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窗梦呓】谁是贾府中讲故事的第一高手?

 红楼心语 2020-03-09

谁是贾府中讲故事的第一高手?

作者:张黎明 

读《红楼梦》,常常让读者能够获得很大阅读快感的,是该书的故事情节精彩绝伦、引人入胜,因而让读者不能不惊叹,作者实在是一位善于讲故事的高手。不光作者本身是讲故事的高手,而且在众多的红楼人物中,也有不少人擅长讲故事,他们所讲的故事或者幽默诙谐,令人忍俊不禁;或者饱含巧思,让人拍案叫绝;或者富有哲理,叫人回味无穷;或者藏有玄机,给人以多重的暗示。总之,红楼人物所讲的故事,既为小说故事的发展增添了摇曳多姿的情节,同时也给读者带来了丰富而别致的审美体验。

如果要在红楼人物所讲的故事中,挑出一个最有名的、最精彩的,可能不少读者,立时会想起贾赦讲的那个讽刺母亲“偏心”的故事。该故事出现在第七十五回中秋节家宴上,当时,贾母提出搞一个击鼓传花的活动,鼓停时花落到谁手里,谁就喝一杯酒,并且讲一个“笑话”。此处的“笑话”也就是故事。我们看贾赦是如何讲的。

这次在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贾母疑了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来。

在红楼一书中,与荣府当家人贾政相比,“退居二线”的贾赦“戏份”并不多,但贾赦只要一出场,尤其是一开口,常常会一语惊人,产生巨大的“社会效应”。比如贾赦想纳鸳鸯为妾而受阻时,面对鸳鸯的哥哥所发表的那篇“惊艳”的宣言,就雷霆万钧、所向披靡,不仅令鸳鸯的哥哥胆战心惊,也让诸多的丫鬟花容失色,连书外的读者都为之一震,过目难忘。

从讽刺贾母偏心的故事本身来看,这确实是一个很有艺术水准的故事,虽然篇幅不长,却是其中有人物,有情节,有包袱,有气氛,完全是一个高质量的笑话,放到《古今笑话集》中也毫不逊色。而且,贾赦像一位高明的相声演员,讲得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很有艺术表演的技巧,让你不能不惊叹这位荣府的“空心大佬”,竟然有如此好的口才。也许贾赦对贾母的“偏心”,早就积了一肚子的怨气,只是不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于是便暗暗编纂了这样一个笑话,藏到肚子里,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释放。从笑话造成的实际效果来看,讥刺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让贾母听出了言外之意,把对她的怨气准确地传递到位,又因为只是一个貌似随意的笑话,而又不让贾母感觉太难堪。

因而,要评选红楼人物中的故事高手,你还不能不想到这位大老爷。但贾赦是否就是第一故事高手呢?现在还不能认定,得和别人比较后才可以得出结论。我们接着看看,还有谁在讲故事方面,可以和贾赦有一拼。

就在同一场中秋家宴上,为了奉承贾母,平时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贾政,也当着儿孙的面,破天荒地讲了一个笑话。

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众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倒要听是何笑话。

贾政见贾母喜悦,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说来不笑,也只好受罚了。”因笑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的。”才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不曾见贾政说过笑话,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贾母笑道:“自然。”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的贾母与众人都笑了。

与乃兄蓄谋已久、居心叵测相比,应该说,贾政并没有要给大家讲一个笑话的心理准备。因而,他基本上是仓促上阵,估计肚子里也没有笑话的积蓄,于是只好随意抓一个来应景。这个笑话可能是平时在什么书中看到的,也可能是在与同僚、清客闲聊中听别人讲的,总之,他没有刻意去选择,尤其是没有暗藏的用意,讲时也没有特别的技巧,就随口讲了出来。这样一个“怕老婆”的笑话,本身不算太有水准,但故事性也不算太差,“说的贾母与众人都笑了”,贾政也就完成了奉承贾母、娱乐众人的任务。

不过很多读者读了后,可能会觉得这个故事有些不对味。哪里不对味呢?故事所体现出来的趣味,与讲述者的身份、形象和性格,十分不匹配。以贾政作为官员、读书人的追求和情趣,似乎不会去讲这样一个内容低俗、格调不高的故事,但此刻贾政当着全家人的面,尤其是当着一群晚辈所讲的这个笑话,却是全书中最令人感到恶心、甚至有着色情意味的一个笑话!这样的笑话,放到贾珍、贾琏、薛蟠等人的嘴里都不奇怪,出自于贾政之口,似乎就不那么合乎情理。仔细考察作者笔下的贾政,并非像许多研究者所说的那样,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假正经,相反,与以贪财和好色著称的哥哥贾赦相比,贾政应该算是贾府中最正派的男主子了,平时并没有什么龌龊的丑行令人去诟病。

既然贾政并非趣味低下之人,却为什么会讲这样一个令人恶心的笑话呢?是作者有意要展现出他的另一面吗?即使要写出他的“假正经”,放到家宴上以讲笑话的方式来展现,这种场合、气氛也不适宜啊!

不过,贾政总算是勉强讲了一个多少有些笑点的故事,但以故事本身的质量来看,还很难算为故事高手。

其实,贾母也是善讲故事的。我们且看第三回中贾母为哄宝玉所讲的那个故事。宝玉初次见到林黛玉,便认为像她这样“神仙似的妹妹”,应该是有玉的,当得知黛玉偏偏没有时,宝玉便把脖子上的玉摘下来,朝地上狠命摔去,这下可吓坏了众人。其中最为焦急的人自然是贾母,为了打消宝玉的疑问,贾母并没有讲出一番什么大道理,而是随口编纂了一个故事。

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

与前面贾赦、贾政所讲的故事相比,贾母的这个故事,另有一番特别的气象和作用。首先,贾母的故事完全是在一种十分紧急的情况下,根据处理“险情”的特殊需要,现场凭空杜撰出来的。想想,如果没有敏捷的才思,过人的机智,如何能迅速地编出来呢!其次,故事紧扣黛玉的身世来讲,生活气息浓郁,并不显得荒诞不经,而是逻辑严密,合情合理,令人不由得为之动情。这样一个阴阳跨界的故事,成年人自然不会相信,但说服七八岁的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再次,贾母十分注意讲故事的方法和技巧,并且懂得孩子的心理,她循循善诱,以情动人,既含蓄地表达了对黛玉的赞许,又不失时机地提醒宝玉,再淘气下去会惹娘生气。以贾母的人生阅历和智慧,劝说宝玉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能会是多大的难事,只是她并不用去讲一番大道理,而是现编一个故事,问题就轻松自如地解决了。果然,宝玉听后觉得很有道理,也就不再去追究黛玉有没有玉了。

如果大家感到上面这个故事,缺乏比较完整的情节和结构,因而不太像一个典型的故事,那我们再看看,贾母在第五十四回元宵夜宴上,所讲的那个故事是否够水准。

贾母笑道:“并没什么新鲜发笑的,少不得老脸皮子厚的说一个罢了。”因说道:“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惟有第十个媳妇聪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老了,只说他好,这委屈向谁诉去?’大媳妇有主意,便说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我们托生人,为什么单单的给那小蹄子一张乖嘴,我们都是笨的。’众人听了都喜欢,说这主意不错。第二日便都到阎王庙里来烧了香,九个人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正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孙行者问原故,九个人忙细细的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了一口气道:‘这原故幸亏遇见我,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个人听了,就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这却不难。那日你们妯娌十个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的,因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婶子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们吃了就是了。’”说毕,大家都笑起来。

这个故事篇幅较长,情节也比较复杂,让贾母这样年龄的老人去讲,实在是有些难为她。但贾母却驾轻就熟,而且为了引起大家的兴趣和猜想,增强故事的传奇性、娱乐性,还暗藏机锋,故意影射凤姐,说明贾母真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令人会心一笑的是,鬼精灵的王熙凤,自然也听出戏谑她的意味来了,但她背着牛头不认脏,担心大家会联想到她,于是便有意遮掩自己说:“幸而我们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这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在场的人当然都不是傻子,尤氏等人便笑着说:“咱们这里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

对于洞悉人情世故、平时讲话也十分幽默风趣的贾母来说,讲出这样一个故事自然是张口就来、不在话下,没啥值得大惊小怪的。但王熙凤作为贾府中的第一语言高手,同时也是被贾母一向宠爱的女篾片来说,其讲故事的能力和水平,应该更不在贾母之下了。

还是在同一场活动中,大家都想听一听平时伶牙俐齿的凤姐儿的笑话,而且未听之前,都知道她本身就是一个笑话篓子,讲出来的故事肯定不会差,还有可能笑点太高而让人受不了,因而预先提醒她:“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别太逗的人笑的肠子疼。”且看凤姐是如何讲故事的。

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数贫嘴,又不知编派那一个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费力说,你们混,我就不说了。”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别无他话,都怔怔的还等下话,只觉冰冷无味。

史湘云看了他半日。凤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半的。几个人抬着个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扞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难道他本人没听见响?”凤姐儿道:“这本人原是聋子。”众人听说,一回想,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完的,问他:“先一个怎么样?也该说完。”凤姐儿将桌子一拍,说道:“好罗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众人听说,复又笑将起来。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尤氏等用手帕子握着嘴,笑的前仰后合,指他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贾母笑道:“真真这凤丫头越发贫嘴了。”一面说,一面吩咐道:“他提炮仗来,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

凤姐在此一连讲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显然是根据贾府元宵夜宴的场景,现场即兴编出来的,内容主要是列举参加夜宴的人之多,突出家族聚会的热闹景象。但从故事本身所需的情节、结构以及悬念等来看,该故事情节性、传奇性以及趣味性都确实不强,因而大家听了后,都感觉索然寡味。这样一个临时凑数的故事,虽然也让大家都笑了,但笑得不是这个故事本身多么引人发笑,而是诧异平时善于说笑话的凤姐,怎么会今天发挥失常,讲出这样一个没什么笑点的故事呢!

凤姐也觉得这个故事不好笑,与贾母的故事落差太大,没有达到大家的心理预期,于是又补充讲了第二个故事。后面的故事显然十分精彩,十分符合听众的要求,于是大家都非常满足地大笑起来。这时有人还惦记着前面的那个故事,以为是凤姐卖关子,故意没有把故事讲完,于是督促她快将包袱抖出来。但是凤姐却说:“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并且提议说:“外头已经四更,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

无论是书中贾府的人们听到这里,还是书外的读者看到这里,都不觉恍然大悟并且暗中称奇,原来凤姐所讲的两个故事,并非毫不相干,而是其中有着相当紧密的内在联系。第一个故事虽然情节性不强,一时未能引人发笑,但是却有着极强的暗示性,其中包含着十分深刻的道理,这个道理用书中小红丫头的话来说,就是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无论是元宵夜宴还是人生的聚散,莫不是如此。

但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其实也就是第一个故事所抖的包袱,稍微想一想就会不难悟出。然而一向只知享受的贾府主子们,如何会去费脑筋思考这样的道理呢?王熙凤见众人不大能听得懂,还要追问显而易见的答案,于是只好又讲了第二个故事,用故事的结果,来诠释第一个故事所含的道理,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妙不可言!

不用再说王熙凤在书中所讲的其他故事了,只据此处所讲的这两个具有连环套特点的故事,我们就不能不认定,贾府中的第一故事高手,实在非王熙凤莫属!

而红迷朋友们都知道,这个号称“凤辣子”的王熙凤,并非李纨、薛宝钗那样读过书、有些学问的人,而是大字识不了几个,平时连账本都不会看,要让一个叫彩明的小秘书给她读。就是这样一个和文盲差不多的人,不仅是贾府中最能说会道的一个人,也是一个在讲故事方面技高一筹的人。

当然了,贾宝玉也是能讲故事的。第十九回,写贾宝玉去黛玉房中探视,看到黛玉午饭后在睡觉,担心这样会睡出病来,便要黛玉起来陪他说话。但黛玉没有精神听,总是想睡着,于是为了引起她的兴致,宝玉便故作惊讶之语,为黛玉讲了一个故事。

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的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就是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知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且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因说:‘明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妙。’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听了大喜,即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众耗见他这样,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此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忙笑道:‘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的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这个即兴编出的故事,情节复杂曲折,艺术手法高超,风格幽默风趣,十分巧妙地把黛玉编排了进去,让读者忍俊不禁。而且,宝玉口中所讲的这个小耗子,“极小极弱”“怯懦无力”,但是却“口齿伶俐,机谋深远”,让人听了,无论如何都会联想到黛玉的特点、品性。由此看来,宝玉讲故事、或者叫编故事的水平,应该说一点儿也不比王熙凤差。但俩人的故事在内涵、深度等层面,还是有差别的,王熙凤的故事于逗趣、嬉笑中暗含人生况味,听后令人不由得浮想联翩,感觉到某种难以捉摸的玄机;而宝玉讲给黛玉的故事,只是戏谑、玩闹而已,虽然也十分巧妙,却没什么深刻意蕴在其中。

除贾府中的主子们外,书中还有一位贾府之外的人物也讲过故事,这便是来打秋风的乡下穷婆子刘姥姥。第三十九回,为报先前贾府接济之恩,刘姥姥二进荣国府,送了自家种的一些瓜果蔬菜。贾母偶尔听到有一位乡下来的老亲戚,忽然便来了兴致,想和刘姥姥说些“积古”的话,于是刘姥姥便讲了一个“抽柴”的故事。对此书中是这样写的。

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爬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

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鬟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个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贾母唬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又回说“已经下去了,老太太请进房去罢。”贾母足的看着火光息了方领众人进来。宝玉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宝玉听说,心内虽不乐,也只得罢了。

刘姥姥便又想了一篇,说道:“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他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来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后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这一夕话,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  一时散了,背地里宝玉足的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说着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书识字,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宝玉听了,跌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道:“因为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个像就成了精。”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不是哥儿说,我们都当他成精。他时常变了人出来各村庄店道上闲逛。我才说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们村庄上的人还商议着要打了这塑像平了庙呢。”宝玉忙道:“快别如此。若平了庙,罪过不小。”刘姥姥道:“幸亏哥儿告诉我,我明儿回去告诉他们就是了。”

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的。我明儿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再装潢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不好?”刘姥姥道:“若这样,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几个钱使了。”宝玉又问他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胡诌了出来。

显而易见,从故事的情节、结构、悬念等基本要求来看,刘姥姥并不善于讲故事,之前也没有什么要讲故事的心理准备,完全是事到临头随口现编。不过,这些故事虽没有贾府主子们讲得那样精彩纷呈、十分有趣,有些评书的味道,或者带有书卷气,但却具有纯朴、天然的乡野气息,比大家听惯了的那些故事更生动,更有露水般的新鲜感,因而贾府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即使聪明如贾母、王熙凤等人,听出什么明显的破绽,也不会去提出质疑,不过大家图个新奇、 好玩而已。而且,这个“抽柴”的故事,显然没有多少悬念,讲到“马棚里走了水”,也就等于讲完了,再往下讲也没啥讲头,因而贾母叫停恰逢其时。

刘姥姥一看,凤姐嘱咐的任务没完成好,未能起到娱乐贾府主子的作用,于是又硬着头皮,继续编了另一个故事,来弥补前边故事未完的缺憾。这次所讲的故事只是开了一个头,没有充分展开,结构极不完整,几乎就不像个故事,作者只是粗略地交代了一下,但“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目的却出人意料地达到了。因而,要说刘姥姥笨口拙舌,一点儿也不会讲故事,怕也是难以说得过去。

然而,令读者大为意外的是,刘姥姥只讲了半截子的“抽柴”故事,却产生了巨大的艺术效应。这个故事别人听起来实在没什么,但宝玉听起来感受却完全不一样,竟然让他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红迷们都知道,宝玉对其他事情往往漠不关心,但只要一涉及到女孩子,就常常大发怜香惜玉之心。下面我们看看宝玉是如何“发展”这个故事的。

宝玉信以为真,回至房中,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茗烟几百钱,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茗烟去先踏看明白,回来再做主意。那茗烟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见茗烟兴兴头头的回来。宝玉忙道:“可有庙了?”茗烟笑道:“爷听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座落不似爷说的一样,所以找了一日,找到东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个破庙。”宝玉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刘姥姥有年纪的人,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你且说你见的。”茗烟道:“那庙门却倒是朝南开,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来了,活似真的一般。”宝玉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茗烟拍手道:“那里有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宝玉听了,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一个无用的杀才!这点子事也干不来。”茗烟道:“二爷又不知看了什么书,或者听了谁的混话,信真了,把这件没头脑的事派我去碰头,怎么说我没用呢?”宝玉见他急了,忙抚慰他道:“你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去。若是他哄我们呢,自然没了,若真是有的,你岂不也积了阴骘。我必重重的赏你。”

讲故事的最高境界,大概是这样的:故事本身是否十分精彩,讲故事者是否技艺高超,这些因素固然都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的故事是否能真正打动人,能让听众或者特定的人听得入迷,甚至模糊了故事与现实的界限,这才是讲故事的最高境界。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宝玉对刘姥姥所讲的故事如醉如痴,乃至要把故事中虚构的人物从现实中找出来,也算是刘姥姥意外获得的成功。

综上所述,红楼人物中能讲故事的人还真不少,所讲的故事也各有千秋,但一定要选出第一故事高手来,无论从思想性还是从艺术性上来看,恐怕还非王熙凤莫属。不知您以为如何呢?


作者简介:

张黎明,男,生于1963年,甘肃省泾川县人。1985年毕业于西北师大中文系,先后从事过教育工作、公务员工作以及企业中高层管理工作,现任《新课程报·语文导刊》执行主编。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从1985年起,先后在《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飞天》《散文》《散文百家》《读者》《博览群书》《台港文学选刊》等国内100多家报刊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及学术论文共900多篇。出版散文集《瞬间的灿烂》、励志类读物《做个知本家》(与张琦合作)、长篇小说《前途无量》、红学研究随笔集《万千滋味品红楼》。先后有10多篇作品入选不同文集,另有10多篇作品被《读者》等选刊转载。先后获得省市级各类奖项10多次。

长期致力于《红楼梦》研究,已在《书屋》《红楼》等报刊上发表有关《红楼梦》的论文、随笔与杂谈10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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