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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汉尧 “焦大醉骂”是《红楼梦》中一幕令人拍案叫绝的插曲，它的精彩之处在于短短的一段花絮，即让读者对富丽堂皇的宁国府产生了莫大兴趣，也引发了我们诸多思考。下面我们通过对“焦大醉骂”这一事件的分析，逐步揭开侯门公府的层层面纱，从而探寻其中的纷纷扰扰。 首先我们看看焦大醉骂的一些具体情况：骂了哪些人？所骂为何以及骂了些什么。 “焦大醉骂”是宁国府宴请王熙凤和贾宝玉之后，准备送客时的一个突发事件。总管赖二安排已经醉酒的老奴焦大，出一趟夜差，驾车送客。焦大不服，乘着酒兴开始骂人。他首先骂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样黑更半夜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焦大骂赖二“不公道”，有道理吗？在焦大眼中，他应该和赖二平起平坐，甚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腿，比你的头还高呢？”于是，他就不服从总管的安排，打着要求公道的旗号，高声叫骂起来。事实上，焦大当年跟太爷出过兵，从死人堆里把主子背了出来，自己挨饿偷了东西给主子吃，自己喝马溺，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祖宗在时，对焦大都另眼相看，正如焦大所说，“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如此德厚年高的一位功臣，肯定不是一个软柿子，何况焦大喜欢喝酒，喝了酒又无人不骂，就是这样一块又臭又硬的顽石，赖二总管偏要去触碰缠惹他，欺他年岁已高，且不被重用，虎落平阳，偏要安排老奴出夜差，而且“醉驾”送客，如此安排的确显失公道。难怪尤氏秦代都说：“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 赖二为什么“欺软怕硬”故意制造事端呢？可能有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个方面是因为焦大长期以来，自以为是，倨功自傲，完全没有把赖二总管放在眼里，喝了酒就拿赖二说事，赖二身为总管对这位老功臣无可奈何，只有在平常的工作中打击报复，今天之事，赖二便有心打压焦大的自尊，引逗他酒后胡言，让主子们整治他。第二个方面的原因，就是贾珍贾蓉平日里胡作非为，赖二苦口婆心，但珍蓉二位沉溺花红酒绿太深，不仅不思悔改，而且变本加厉。赖二有一种看水流舟的心痛。于是赖二趁今天有客焦大酒醉之机，故意制造了这起事件，故意借焦大之口把他们的丑事公之于众，起到警醒珍蓉二公的作用。不管是哪一个原因，赖二总管都是以牺牲焦大为手段，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看来，焦大骂赖二“没良心”的确有一定的道理。 焦大第二个骂的人是贾蓉。“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焦大骂小主人贾蓉忘恩负义，甚至由怨生恨，以至于真想一刀子杀死蓉哥儿。应该说焦大对于贾府后人能够“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的确有功，作为宁国府正宗主子贾蓉，应该知思投报，妥善安置好这些有功的老奴。其实，贾蓉对于焦大的安置应该有两个比较好的方案，其一是将焦大安排一个副总管，宁国府上上下下几百人，安排一个副职易如反掌，如此也让焦大能够体面而又风光地安度晚年，焦大绝对不可能天天醉酒骂街！这种让人指背瞧不起的生活，焦大愿意吗？第二个安置方案就如凤姐所说，”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过完了“。这一个方案的确两全齐美，把焦大远远地打发，甚至安排到乌庄头那儿去，让他远离贾府中心，“以免这没王法的东西在这儿丢人现眼”。果真如此，也是老奴幸运，焦大也能眼不见心不烦，在乌庄头那儿也可以过几年安逸舒适的田园生活。 然而贾蓉既没有打发焦大去乡野历练，也没有提拔重用他。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其实，奴才怎么生存于主子来讲都是一样的，只是奴才自己感觉不同而矣。焦大天天醉酒骂街，天天挺起胸膛当家理事，或者天天悠闲地在乡野生活，这些都不是主子关心的事，他们没有时间没有心情更没有责任义务去过问，下级的生存状况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所以，焦大所骂，“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完全是下级狂妄无理，自视高大。焦大甚至还指望主子报他的恩，那更是滑稽可笑，太奢侈了。假洋鬼子不准阿Q革命，赵太爷甚至不准阿Q姓赵。焦大如果安分守己还有一口饭吃，其待遇胜阿Q远矣。还是牢记赖妈妈的教导，谨记自己永远是一个“奴才秧子”，不要有点功劳就找不到北，你趾高气扬目中无人，我就让你做人下之人，永世不能翻身。你胆敢造反骂人，我就把你捆起来，让你吃马粪，让你没有尊严，沦为囚徒一般。其实焦大如果少些反骨，少一些牢骚谩骂，低下“功臣”的架子，学一些逢迎拍马，他的生存状态会很好，按照他的资历，那有赖二当总管的机会呢？遥想当年陪着太爷喝马溺时，是何等荣光，今天沦为吃马粪之人，又是何等感伤！焦大能所悟吗？ 焦大乘着酒兴，最后干脆骂到族长贾珍了。“我要往祠堂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来，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焦大骂贾珍直接明了，每日偷狗戏鸡，真是畜生一般。那么，贾珍真的如同畜生一般吗？冷子兴说：“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柳湘莲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焦大与他们的看法高度一致，“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贾珍不仅与其媳秦氏有染，而且与其子贾蓉，与其弟贾琏，共同玩弄自己妻妹尤氏姐妹，这种丧尽人伦之徒，与畜生何异! 我们说“焦大醉骂”的最大特点就是爽利，他骂赖二是“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因为赖二不公道，是一个没有管理能力的人，“瞎充管家”；他骂贾蓉只一味享受不知“知恩图报”，真想“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他骂贾珍为畜生，因为他偷狗戏鸡以至丧尽天良。难怪有大家评论说，焦大是贾府里的屈原。这个评价显然太高抬焦大了，他绝对不是“举世皆醉，唯我独醒”之人，他也无才无德堪比屈原。但是，焦大一双俗眼，的确也看到了贾珍突破底线的事实，他一颗平凡的良心，也感受到了贾珍沦为畜生的心痛。“家世消亡首罪宁”，虽然贾府败亡“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能怪罪贾珍一个人，但是他一次次丧失做人的底线，身为族长，难道不应该负“首责”吗？不过当焦大醉骂之时，已于事无补了，尽管把丑态公之于众，贾珍也终不能悟。所心焦大醉骂也不过尽到“文死谏”的作用了。 我们再来看看焦大醉骂达到了什么目的和效果 在宁国府宴请王熙凤和贾宝玉的尾声，曹雪芹穿插安排“焦大醉骂”这一插曲，可谓横云断岭，奇峰突起，惊心动魄。《红楼梦》在叙写豪门奢华平静的生活时，往往突起波澜，激发读者的兴趣，引发我们的思考。“焦大醉骂”正是曹公于平淡处起波澜的笔法，从而达到出奇不意的效果。正如“甲戌本”脂批所言，“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谓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 焦大醉骂的效果之一，就是借醉骂这件事披露了宁国府管理上的混乱，为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留下伏笔。赖二作为总管，分派事务不公道，让那些小厮们站在那里看热闹，偏让一个有功老奴出夜差，这不仅仅是一个“欺软怕硬”的问题，充分说明了总管调度无方，这种管理上的混乱，必然引想民怨。珍蓉二公对此下情置若罔闻，不及时处置不合理解决，也只会积累矛盾，王熙凤批评他们“没有主意”，管理上没有方法，长此以往，势必出现更大的问题。事实上，作为仆人的焦大，目无上司，目无主子，醉酒闹事，而且长期酒后骂人，这种无上无下无法无天的行为，正说明了宁国府管理的混乱。正如王熙凤所说，“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们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到后来，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就抓住了宁国府管理混乱的本事，立规矩，对症下药，杀伐决断，收到了明显的效果。王熙凤注重收集观察，以小见大，协理宁国府时，她坐在抱厦内总结的宁国府五条弊端，不正好与“焦大醉骂”所披露的结果一致吗？曹公“伏脉千里”之笔法，令人折服。 焦大醉骂的第二个效果，就是借此透露贾府创业的艰辛。焦大过去跟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挨过饿，喝过马溺，说明贾府依靠军功起家。宁国府子孙“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来源于祖宗九死一生。这一段家史，曹公如椽之笔，“借醉奴口角，闲闲补出宁荣往事。近故特为天下世家一叹”（甲戌本，脂批）。焦大骂主子们忘了根本，忘了过去，真想“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焦大忠心昭然。其实，大多数人耐得住贫寒，更多的人却守不住富贵，“富不过三代”，“五世而斩”，有哪一个不是忘本了呢！所以宁荣二公在警幻仙姑面前，只能苦苦哀求，神仙也破不了这“五世而斩”的魔咒。到中秋夜宴时，面对贾珍左拥右抱，宁荣二公也只能唉声叹气了。焦大是跟随太爷出过兵，喝过马溺的人，他对创业艰辛感同身受，同时他也亲身经历了这繁华鼎盛，亲眼目睹了这群纨绔子弟们奢靡享乐，真真体会到“这钟呜鼎食之家，瀚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所以焦大天天借酒浇愁，终不能释胸中块垒，他看着这些忘了本的公子哥们，有一种看水流舟的心痛。《红楼梦》的文字真有“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的力量。通过“焦大醉骂”补写出贾府往事，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说，也避免了重复繁杂。 焦大醉骂的第三个效果，就是揭露宁国府的腐化堕落，为贾府败亡伏笔。宁国府掌门人贾敬为了长寿，弃官出家，一心烧丹炼贡，放弃了对宁国府的管理，古人云，“养不教，父之过”，贾珍把宁国府翻了一个天，珍蓉二公的堕落，贾敬罪不可赦，“箕裘颓堕皆从敬”毫不冤枉。焦大骂珍爷偷狗戏鸡，如同畜生，就是对宁国府腐化堕落的直接揭露，可以说“一部红楼淫邪之处，恰在焦大口中揭明”（“甲戌本”，脂批）。《红楼梦》对宁荣二府的腐化堕落有多个侧面描述，比如贾琏的好色，贾赦好色贪婪等等，应该说都源于“焦大醉骂”。我们今天听到看到了贾珍之流的恶行，就不难理解贾府中各位主子们的腐化，到贾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时候，我们对贾府的败亡就恍然大悟了。所以“焦大醉骂”不仅是一种警醒和提示，在艺术上也是对贾府败亡的一个伏笔。
焦大在《红楼梦》里是一个小人物，焦大醉骂也不过是洋洋红楼中一闪而过的一个瞬间，却具有独特的艺术作用，引发读者诸多思考。焦大从喝马尿，到被塞马粪，他的悲剧人生，正好折射贾府由盛到衰的悲剧命运。焦大醉骂，撕开了贾府败絮其内的真相，不仅使读者看到到了贾府穷奢极欲，而且使读者理解了贾府崩溃败亡的悲惨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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