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故乡乡下,大体还算是丧事丧办的。 丧事就是丧事,一切自有流程:老人走了,子女们哭一场,开始办事。 请亲戚,搭灵棚,摆花圈,黑白照片挂将起来,音容宛在。 门外也让人站着,分发白布黑纱:进门的,都佩戴整齐了去。白布扎头扎腰,黑纱别在臂上。 小孩子不懂怎么自己扎的,大人给扎好了,拍拍他们: “进门不许乱说话,不要傻笑!” 大概传统上,我们那里,丧事也就是人过世后,到去火葬场之前,在家里招待亲友,以尽哀思。 这几天其实挺累人。来客进门,灵前行礼。儿子女儿回礼。 请来的乐队此时也大奏哀乐,以壮声势。 如此几天后,安排妥帖了,来两辆车。一辆运过世的那位,一辆运亲属来宾,一起去火葬场。 结束之后,抱着匣子回来,走大路,把匣子放回去。这里头规矩很多。 我奶奶过世时,是夏日。 我是长孙,七岁,负责抱匣子。本来要按一条正路走回老家,有位顾问说不好,须绕远路回去才吉利。 于是我绕了远路,日头下穿厚孝走田埂。到了家,放下匣子,我也热晕过去了。现在想起来,那是我一生唯一一次中暑。 在乡下,老顾问们说话的分量,就这么大。 后来我年纪大一点了,世界也多少与时俱进了。所见到的丧事,也不太一样了。 我们那里,丧事一般办得比较素,累人、安静、哭。喜事办得比较欢:吃喝、聊天、闹。 但有些丧事,就开始跟喜事闹得差不多格局了。 请来的乐队,也不一定都是奏哀乐了,偶尔也奏点其他歌曲。甚至还有请个歌手来唱歌的。 守灵之夜,也不一定是大家集体坐着发呆、抽烟了:有组织打麻将的了。就是打起来没那么欢声笑语,大家闷着声出牌。 我其实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我自己有位亲戚过世时,看到不知哪儿来的远房亲戚,在门口打扑克,很不高兴。但我爸就劝我: “人家肯来,就已经不容易了。人么,不可能一直难过的。意思尽到就行了。” 想想,也是。持续地处于难过之中,对人也是一种折磨。来吊丧的人中,情感也有轻重。 大概丧事喜办,也有让大家能宽怀一点的意思在吧? 刚才说到的那番经历,前因后果又更复杂些。 我有位乡下亲戚,俩儿子。 老大进城工作了,老二在乡里的厂做事。 家里有个老房子,旧了,老人住。 老二结婚之后自己盖了瓦房,母亲丧了之后,把父亲搬到家里奉养,老屋空着,搁点儿东西。 后来几年,父亲过世了,办事了。 老大从城里回到乡下,劝老二休息——之前老人从生病住院到过世,老二是很吃了一番累的——自己主持丧事。 乡下自有专门的丧葬服务,但老大拍了胸脯: “这事我来!” 当然也不好白辛苦:他组织了本地的亲戚,说自己乐意组织丧事。 本地规矩,亲戚们该出点份子,来雇丧葬服务的。既有人领了头,就由他来组织,也好,就大家认缴了钱给老大。 老大收了年轻一辈的钱,老一辈的钱拿了,买了礼物,转送了回去。再挨门挨户,请老一辈的亲戚做顾问。 “我平时不在家,许多事情都要请你们帮忙。” 打电话,把远近的远房亲戚都请来了。有点年纪的,都做丧葬的顾问,住在附近招待所里。 办丧事,请了乐队和炒菜师傅来,在院里摆开了。乐队除了哀乐,还播《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亲戚们进门拜,老大和老二灵前回礼。然后老大就拉他们进席面,吃喝,大人递烟,小孩递糖: “房间里阴气重,你们吃点好的补一补。” 从城里订做了挺好看的黑白照——乡下的黑白照相框土气,还雾蒙蒙的,城里做的看着清晰些,框也好看——让顾问们看,老顾问们都说好,还打听,“哪里订的?我们也要订。” 有了照片,老大就建议,少用点花圈和挽联。传统上,乡下灵堂里该把这些挂得密密麻麻才是。老大说别这样,“新社会了。” 订做的照片挂好,两边各一副联,中间一个自己和老二订的花圈。 钱当然没私吞掉。乡下席面一般吃得清汤寡水,这一次丧事席面,那就吃得挺好。 那几天,老二在灵堂里红着眼不做声,就是低头回礼。老大里里外外地忙着。 偶尔有不知哪个七大姑八大姨,过来叫: “你来哭几声!” 老大应一声,回到灵前,放声大哭: “哎呀我的好爸爸!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老二默默地叩首。乐队这时也就一转调,奏起哀乐来了。哭罢一巡,老大起身,又到院外,劝大家多吃: “不要伤自家的身体。” 本地老顾问和外地老顾问,在这吃喝里打成了一片。 本来还有点隔膜,几天吃下来,也吃熟了。 到黄昏时,大家也累了,老大组织男人打麻将。有的人打,有的人看,颇为投入:看的人吃了晚饭,回来接着看;打的人打饿了,去吃饭,有让看的人接一桌。 妇人们在院子里,请乐队奏乐,跟点歌台似的。点来点去,出了土味卡拉OK: “你们会不会《喀秋莎》?” “会。” “你们来奏一个,我来唱!” 如此这般,乐队饭菜不重样地过了几天,火葬场那边也安排好了。 租了车,拉好了人,乐队一路奏着乐,去了火葬场。 那天老大的表现,我印象深刻:车推进门去时,老大势若猛虎,简直要一头扑进去,“不能烧我的爸爸!”我这种在后排的不算亲的亲戚,看了吓一跳;周围老顾问们连忙劝住了。乐队大放哀声。 烧完了,按本地规矩是直接回去,放置好盒子。但老大没有:那还是中午,就两辆车,赶到个酒店,吃订好的席面。当然还是老顾问们上座,一路道辛苦。吃完了,老顾问们每人一份礼物,“冲冲煞气。” 大家于是也开心,“这趟办得,闹猛!(本地话热闹的意思)” 于是大家春游似的回了家,老大捧了盒子,放在堂上他订好的遗照前。 到那天黄昏,该吃饭的时节——乡下吃饭早——老大不开饭,说,请大家做个见证。 “趁大家都在这里,乡下房子的事,要说一说。” 如上所述,老爹有一处房子,老二自己盖了间瓦房。 难得亲戚长辈们都在——远房的、本地的,都在——就说好了算。 我爸后来跟我说,按乡下历来的规矩,老二一直在乡下奉养着老人到过世,老大又常年人在城里,老爹还没留遗嘱:本地规矩,是该老屋和瓦房,一起归老二的。 但老大公开这么一提,主动权就到他那边了。 本来这是乡下,本地长辈可以为老二说话,但老大专门请来的远房长辈们,这时就显出作用来了。 老大这次丧事,虽然自己没掏钱,但办得好,办得欢乐,哄好了长辈们,长辈们也不说什么了。 我身为不太近的亲戚,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算的;只知道后来几年,乡下拆迁时,老屋的补偿给了老大,瓦房的补偿给了老二。 至于中间又有什么呢,不知道。 又过了几年,回去跟老亲戚们说事时,有位老长辈提起这件事,还说老大人很聪明。 “花钞票花的地方对。你对死人好,死人不会说话;你对活人好,活人会帮忙。钞票还是花在活人身上,看得见摸得着,也有好处。” 大概,丧事喜办,就是为这个吧: 办得沉重肃穆,能对死者见出真心;办得欢腾舒适,能让活人帮你说话。 大概,越是欢乐的葬仪,越是为了让死者成为配角,让活着的人成为主角。 大概,丧事喜办的人,都知道这个秘密: 大多数活人,更在乎死者身后,活人们如何得益。 所以相对地,相对于先前静静地为死者用心,不如事后欢腾地多哄好活人。 这也难怪,毕竟活人更在意“这场丧事办得闹猛!吃得惬意!”很少回头去追问死者“你活着时儿子对你好不好”。 因为已死的人,不会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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