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之又巧,在《初刻拍案惊奇》和《红楼梦》中有两段极为相似的描写: 唐卿思量要大大撩拔他一撩拔,开了箱子取出一条白罗帕子来,将一个胡桃系着,绾上一个同心结,抛到女子面前。女子本等看见了,故意假做不知,呆着脸只自当橹。唐卿恐怕女子真个不觉,被人看见,频频把眼送意,把手指着,要他收取。女子只是大刺刺的在那里,竟象个不会意的。看看船家收了纤,将要下船,唐卿一发着急了,指手画脚,见他只是不动,没个是处,倒懊悔无及。恨不得伸出一只长手,仍旧取了过来。 船家下得舱来,唐卿面挣得通红,冷汗直淋,好生置身无地。只见那女儿不慌不忙,轻轻把脚伸去帕子边,将鞋尖勾将过来,遮在裙底下了。慢慢低身倒去,拾在袖中,腆着脸对着水外,只是笑。 ——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二《乔兑换胡子宣淫,显报施卧师入定》 贾琏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佩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回头时,仍撂了过去。二姐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儿带着两个小丫鬟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与二姐儿,令其拾取,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儿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儿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 ——《红楼梦》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这两段文字的情理、情境高度相似,俱精彩至极:细节生动,将偷情者私递表物时急险表现得活灵活现,让读者瞬间沉浸——连表物都相似,一个是白罗帕子系着胡桃,一个是手绢拴着汉玉九龙佩。 凌濛初和曹雪芹谁写得好?各有千秋,凌濛初胜在“身临其境”,熨帖可亲,真实合理,曹雪芹胜在“冷眼旁观”,不介入情绪,任情节如水自然流淌。凌濛初写得动作多,又是“把眼送意”,又是“把手指着”,又是“指手划脚”,又是“挣得通红”,又是“冷汗直淋”,简直惊险万分,让观者也“恨不得伸出一只手,仍旧取了过来。”写女子,也是“不慌不忙”、“轻轻”,连用“勾”、“遮”、“倒”、“拾”四个动作,急不带喘,节奏极快。 曹大师心如止水,写贾琏只一句“甚是着急”,比之凌濛初写唐卿简甚陋甚(观者感到滑稽多于担心),接着,曹大师的惊世一笔来了,这一笔堪称世界级:只一个转身——“二姐儿笑着,没事人似的;再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干净利落,而魔幻生,迷宫现。这一笔,极冷,又极热,功力深厚。 两段文字,两个只见: “只见那女儿不慌不忙,轻轻把脚伸去帕子边,将鞋尖勾将过来,遮在裙底下了。慢慢低身倒去,拾在袖中,腆着脸对着水外,只是笑。” “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 三言二拍作为古典话本小说的巅峰之作,盛行于民间,以曹雪芹的博览,应该读过——但问题不在于考证他的知识谱系,从断篇残简中找寻他是否读过的证据,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也写出了一段妙文,与凌濛初不分伯仲,或稍有胜之。 或许读过,或许参照过,但我更愿意从一个浪漫的角度去理解:人情纤末,古今一同,而才子锦绣文心,心心相印,即便相隔千百年,也是知己,也有同感处。文学大概是一条河,作者只是其中的水滴,前后不断,互相浸染,凌濛初、曹雪芹这种级别的,大概算是浪头了。 搞红学的酸学细儒,纠结于各种索引探秘,除了某些有学术价值的以外,大多是哗众取宠而不能自证的猜想,他们真的能用生命体会到其中的神妙么?存疑。 而山中目不识字、自然风流一村姑,虽没看过《红楼梦》,也比这些学者更懂《红楼梦》,这不是修辞,这是事实。真正的懂,不在字词章句,而在“心”。 她或许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类的唱词、闲谈中知道些红楼梦影,她或许从长辈的故事里听过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悲剧爱情,但她没读过书,不知道怡红院和潇湘馆内的陈设、对话、心事,可这并不重要,她是自然风流一村姑,她的本性就是林黛玉们,好比不懂文字、没有读过佛经的慧能听到《金刚经》便觉悟。 这大概就是读书与生活角力的自不量力之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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