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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大医学院院长谈中国“抗疫”经验是否适用于其他国家

 冬天惠铃 2020-03-11

周柳建成:这里是The China Current。我是周柳建成。流行病学家梁卓伟无法一语概括,他为应对SARS发挥了重要作用,他是前香港食品卫生署副署长,现任香港大学医学院院长,世卫组织COVID-9联合考察组成员。在多级应对方面,他都是至关重要的人物,因为以武汉为中心的疫情现在几乎渗透到了地球上的每一个地区。现在的情况和病毒一样,经常更新,快速流动,且不断变化。所以,我打电话给他,请他分析其中的细微差别,帮助我们更好地去理解、准备和行动。

梁教授,我想从您那天说过的话开始,您说,控制疫情的关键是平抑峰值。用您的话来说,这样社会和医院才不会不堪重负。所以我的第一个问题是,现在峰值平抑了吗?

梁卓伟教授:在中国内陆,第一波已经快要结束。这是因为全政府,事实上是全社会在全国做出了响应。除了武汉和湖北省的其他周边城市,全国各地每天报告的新病例都在明显减少。从我们的分析看,在传染性方面,由于这种全国性的响应,社区内感染的力度已大为降低。我认为,现在应该警惕并密切监控的是,随着经济活动的恢复,尽管是以谨慎的方式逐渐恢复,但是,要密切关注任何的复发苗头。也就是说,其他地区恢复正常运作之后,是否还会出现第二波疫情。即使有第二波,这只是预料,只要它仍然是在控制之下,比方说有效传染数,也就是一个典型的感染者可以再传染给多少人的平均数,只要这个数值稳定保持在1以下,那么,社会和医疗系统就是可以应对的。现在中国(内陆)就是这种情况。

对于香港来说,我们在社交上大都已经保持距离,个人行为也有改变。尤其是出门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戴口罩。人们实际上减少了上班,采用弹性工作时间和弹性工作日,在家办公。学校还在停课。实际上没什么人去购物中心,或者参加大型聚会,甚至也不聚餐了。所有这些让我们的数字相对稳定,有效传染数在香港不到1。这意味着疫情还没有消灭,还不会消失,但它是一个非常缓慢和稳定的过程。这其实就是你在香港看到的,新加坡在很多方面也是如此。我们只需保持警惕,把我们的遏制政策继续下去。

至于世界其他地方,内陆一个月前已经开始经历了第一波,而其他地方,特别是一些国家的疫情正出现爆炸式增长,如韩国、伊朗、意大利。不幸的是可能还有美国,因为到目前为止,它报告的死亡数比新确诊的绝对数更让人担心。这其实是假象,是由于早期应对过程中没有进行足够的测试。这就是目前全球的情况。

周柳建成:您说到行为,那纪律呢?随着这次疫情在中国内陆和世界范围内不断延续,是否存在着对疫情的所谓疲劳症?

梁卓伟教授:当然,你不能一直停工、停学,中断所有社会功能,让它们在无限定的期限内全部关闭。这是不可持续的,也是不明智的。所以,最大的问题是,鉴于中国已经成功应对了第一波疫情,它的应对措施中有哪些决定性因素,是不是能够并且应当加以调整、修改,然后在其他国家复制?我觉得,试图完全复制并不聪明,不可能,不可行,也不务实。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对中国采取的一揽子干预措施进行研究,弄明白促使感染率大幅下降的主要因素,然后找出这些因素,看它们是否适用于其他国家。

周柳建成:我们来看看你工作的另一个领域,当然是科学。关于流行病学,我们还知道些什么?因为,了解这些会开启未来的所有可能。

梁卓伟教:几天前,我刚刚联合主持完成了世卫组织COVID-19研发路线图的流行病学追踪部分。实际上它有四个方面。一个就是传染性,而它的严重性我们也说过很多,另一方面是易感性,最后一点是措施评估,也就是对干预措施的评估。我们讨论了传染性,讨论了对这些干预措施后果的评估,我们再来看看严重性和易感性。

说到严重性,在任何时间点,面对不断扩大的疫情,单纯用报告的死亡总数除以确诊的新病例总数,只会让人得出错误的结论。之所以错,是因为就我们所知,分辨被感染的人有可能发生什么,大约需要两到三周的时间。这里的分辨,是指病人是存活并康复,还是会死于感染。所以,简单地把那些没有时间去解析“临床结局”的确诊新病例作为分母,是不会有正确答案的。它需要仔细的统计学或数学调校。现在的答案可能是接近1.4%,这是所有出现症状病例的病死率。我们还不知道临床“冰山”下的完全无症状部分到底有多大。所以,我们要注意的第二件事仍然是,每当一个数字被抛出来,你的分母人群究竟是什么?

一般来说,它有三个层面。一是包括所有被感染的人,而为了对感染总人数有一个合理估计,需要有好的按年龄分层的血清学研究。这些正在中国内陆进行,但实地工作还没有完成,几个星期之内估计不会有答案。接下来的层面是症状,这些很容易识别,只要不超过实验室测试的负荷能力。第三个层面是住院者,是病情严重到必须住院的人。显然,当从一个层面上升到另一个层面的时候,病死率也会越来越高。我们要严肃讨论的就是这个。

最后,易感性也是非常重要的。比如,我们应当关闭学校吗?中国内陆、香港、日本,以及到昨天的意大利,都已经关闭了学校。在英国,特别是一些私立学校,它们由于与确诊病例有过非常密切的接触,所以自愿而且是有意地选择了关闭或停课。而最大的问题是,儿童真的易感吗?因为,你要是看一下报告的病例数,儿童感染率是相对较低的。但这是否意味着他们不受影响,或者他们同样易受感染,只是并不表现为重症,因此被忽视了?或者是,如果他们易受感染,他们是否有传染性,是否会继续传染给其他人?他们会像传染流感那样,把病毒传染给别人吗?在这个传播矩阵中,儿童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群体。如果像流感那样,他们有传染性,甚至特别具有传染性,那么,关闭学校就是正确的了。

周柳建成:那父母们应该担心吗?

梁卓伟教授:在获得好的年龄分层血清学研究之前,是不会有这方面答案的。

周柳建成:我还想问问关于分母的问题。您说我们需要重新考虑分母。这是否表示我们需要重新考虑其他的计算方法?

梁卓伟教授:方法有很多,但因为它是非常重要的数字,因为我们是在与“信息流行病”和传染病作战。现在有很多张口即来的傲慢评论,病死率是这样,病死率是那样,但都没有真正解释相关的背景。没有背景,数字是没有意义的。它要么造成更多的公共恐慌,要么让人们自满,这两种情况都不可取,因为全世界都处在非常艰难的时刻。

周柳建成:科学工作是应对疫情的基础,这种恐慌和焦虑,以及您说的那些无益的评论,在多大程度上分散了对科学工作的注意呢?

梁卓伟教授:最近,我的意思是,比方说近来的几个选举周期,即使世界上的自由民主国家,其实也是全球范围内,我们都看到对科学、专家和常识的明显否定。这一波近乎本土主义的民粹主义,彻底拒绝科学和理性,这对当前世界抗击全球疫情永远都是无益的。

周柳建成:你们一直是世卫组织等机构的重要财富,尤其在当前的疫情应对工作中。几周前召开的科学与研发会议,您是参与者之一。再进一步说,最近,您还是对中国内陆进行联合考察的考察组成员之一。通过这个特殊使命,您能告诉大家什么呢?

梁卓伟教授:我认为自己学到很多。首先,这个任务的共同领导者绝对是鼓舞人心的。世卫组织的布鲁斯·艾尔沃德,中国卫健委的梁万年博士,他们二人都是非常著名的、公认的抗疫老将。我和其他人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而且受到他们的启发。我只说说我自己。我认为,我在这个过程能做的贡献很小,这个过程为期整整一周,此前有一个先遣组在我们之前已经做了准备工作,之后,联合考察组发表了双语报告。我认为,整个过程非常严谨、稳健,所发表的报告已经并将继续有助于应对全球疫情,它告知各国可以考虑根据新知识做些什么,这些知识是特别考察组总结而来的。在很大程度上,其基础是中国当局所做的出色调查研究。

周柳建成:有关中国当局控制这次疫情的能力和意愿,人们有很多疑问。我相信您也被问过很多次了。作为这次国际联合考察的直接参与者,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梁卓伟教授:我只重复布鲁斯说过很多次的,最近一次是《纽约时报》的采访,他说,这是一个非常科学的过程,依据是实地接触所得到的信息。我们不只去了医院,还去了诊所、海鲜市场,去了全国不同地区,去了震中武汉,也去了中国南方和北方。真的投入很多精力,了解中国做了什么,还要继续做什么,最后提出的报告,是我们考察组25个成员全都认可的。

周柳建成:人们似乎认为,这是中国第一次与世界合作,因为它是一个新的疫情。但是,当然了,国际合作伙伴在科学上的合作由来已久,不只是像世卫组织和中国疾控中心及中国国家卫健委的合作。就考察组的经历来说,你们是自由交流吗?

梁卓伟教授:绝对是,而且超出了卫生领域。在我们访问的每一个省,省长和所有有关政府部门都来了,实际上,他们都在帮助提供信息,给我们看数据,给我们提问的机会。这真的很有帮助。我认为,确实需要一种全政府和全社会方式,来对抗以这种规模和速度发展的全球性流行病。

周柳建成:您的背景让人想起您工作过的许多不同领域。当然,您现在是港大医学院院长,是在港大发表看法。作为前食品卫生署副署长,您也一直有政治背景。您是科学家,是这次全球应对工作的重要成员。对一些疫情正在蔓延的国家,一些像挪威和瑞士这样的国家,还有你之前提到的伊朗和意大利……对这些国家的家庭和个人,您想说什么呢?在社区和政府层面您会建议他们做哪些事情?

梁卓伟教授:我认为政府层面很简单,那就是采取全政府的方式,因为确实要采取全面的行动,要保证财政运作,迅速动员必要的资金和人员,这样才可以把必要的资源迅速送到需要的地方。此外,需要内政部门或民政部门去确保医疗卫生以外的社会需求得到照应,不管发生什么,都要让其他社会功能真正发挥作用。

当然,医疗是重中之重,但你需要在边境检测体温,需要移民和海关部门介入所有飞机、轮船和火车,需要你的航空公司遵守感染病防控政策,需要你的火车站做好防护。所以,全政府方式是需要的,也是绝对必要的。至于公民社会、新闻媒体,其作用是确保社会每个角落的声音都被听到。因为,我对这种特殊疾病的担心是,无论作为还是不作为,我们都有犯下医疗极不平等错误的风险。如果我的费用得到了支付,那么全球范围内的死亡人数、死亡率或风险,就是与人均可用呼吸机和ICU病床的数量密切相关。

周柳建成:这是否意味着更脆弱的卫生系统面临的风险更大?

梁卓伟教授:当然,绝对是这样。我最害怕的是拒不行动,那样就会出现巨大的不平等。我们必须提前认识到这一点,保护那些最脆弱的人。这真的需要公民社会、媒体和社区确保发出第三种声音、第四种声音、第五种声音。对于个人来说,保持警惕是对的,是可以理解的,这是人之常情,但要尽量保持冷静,要试着倾听科学和理性的声音。不管做什么,都不要恐慌。要注意保持良好的手部卫生,尽量避免参加大型社交聚会,避开拥挤场所,如果必须参加这些活动,要保护好自己和他人。要戴口罩。让我们一起努力度过难关。我猜,接下来的几个月会很艰难,希望到时我们能看到一些药物试验的结果,不管是现有药物的再利用,还是有新的药物。同时,也希望能继续听到疫苗方面有好的进展。

周柳建成:我不想问太简单的问题,但简单说,您是需要旅行的,因为您以不同的方式参与应对疫情的工作。您在旅行时会采取什么预防措施?对现在为旅行、工作、家人而担心的人,您会对他们说些什么,您是怎么做的呢?

梁卓伟教授:我首先会对邀请我去别处的人说:我必须去吗?如果真的要旅行,我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确保带足个人防护用品,这样,就不非得让对方来提供了。第三就是,我在路上,在飞机、火车或巴士上,都要确保把我的座位清洁干净,因为不能指望机组或保洁人员在很短的周期内完成消毒工作。除了清洁,我还会戴上口罩,尤其是长途飞行的时候,并确保手的卫生。我到达那里,以及回家过正常生活之后,还一定会提醒我周围的人,还有我自己,要时刻警惕呼吸道飞沫传染。如果做到这些,你就应该是安全的。

周柳建成:因为您旅行过,像您说的有过几次长途旅行,所以我得问一下,您到达其他目的地后,或在旅行途中,有没有亲身经历过人们一直说的仇外心理,简单说就是与地区相关的污名化?

梁卓伟教授:我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我看过报道,看过非常真实的这类报道。我只能说,它不是中国病,不是韩国病,不是意大利病,不是伊朗病,不是美国病。它是一种席卷全球的疾病,我们是在同一条船上。只有具备这种平等团结的意识,我们才能共同度过难关。

周柳建成:您能想象吗,我想我们甚至没提到SARS这个词,这是21世纪初您的专长所在。但我想拿它来作结束。要向前看,不仅是为下一次流行病或大流行疫情,也为香港大学。您会主导一个有关流行病的特别在线课程,时间是本月晚些时候。在2020年3月,基于几十年来积累的丰富经验,您会传授些什么?您认为对于下一代应对疫情的领导者来说,什么是他们必须汲取的呢?

梁卓伟教授:实际上这门课我们已经开了5年,所以它不是一门新课,但我们会加入有关COVID-19的特殊单元。不过,每一次爆发全球性疫情……上一次,我们就增加了一个关于西非埃博拉疫情的单元。当时有几个人参加录制了那个附加单元,毕彼达(Peter Piot)就是其中之一。这次我有幸还了欠他的账。我上周就在他伦敦的学校里,他让我为MOOC的伦敦学校做了一个特别单元,我很高兴。

是的,我们非常期待这一次的知识交流,期待再次团结一致地分享这种知识。我们在MOOC特别课程上要讲的内容,也是一直讲的内容,是流行病学和疫情调查的基础建构。希望它能让外行人,也许是正在隔离中的,或是打算在家里办公的,或是因为学校停课而呆在家中的学生,希望能让他们感兴趣。这可能是大家普遍感兴趣的,或者对一些研究生来说,他们可能发现这对他们的毕业论文有帮助。

周柳建成:那么,理论上说我们都能参加?

梁卓伟教授:当然了,当然。

周柳建成:这就是梁卓伟教授的回应。毕彼达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与您一样,他对世界做出了巨大贡献。梁教授,非常感谢。

The China Current继续对COVID-19疫情做特别报道。请前往我们的社交媒体@chinacurrent和我们的网站获取采访、视频和播客。我是周柳建成。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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