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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夫子 | 回 家

 创意写作指南 2020-03-12


    

  1

  

  秋风萧瑟,我坐在窗口喝茶,看院里凤凰木的绿叶镀了一层红,一夜之间又加了道褐色的滚边。忽然一道亮光劈开心门似的,就朝着修剪花木的妻喊道,“车不是刚加足油吗——咱们回家!?”

  

  “什么,又发神经!”妻扬起大剪,跟了我十几年,她早就习惯了我的神经质,可是每次反映起来都像是火烫了脚似的。也真有她的。

  

  我穿上外套,去门口换拖鞋。妻站在镜前收拾头发,往手包里装换洗内衣,一边咕哝着“说走就一声的,没看到凤凰木都镶上边了,听说,今夜寒流来袭,有霜冻也说不定!”

  

  我照例不理她,她发着牢骚,脚下却一点没耽搁,我坐上车,一转身她也上了副驾座,我转眼看了看她,想笑,却一眼瞥见她鬓角的一缕白发!手指不由抚了她的脸颊一下。就这一下,妻的脸上立即柔情荡漾,她撒娇似的把脑袋枕在我的手臂上。我一再确定自己的一个念头,很久以前,我只所以会爱上这个女人,就是因为我只做一些生命中本能的事,就会触动她心底最柔软的弦。我相信夫妻是上帝命定的事实。

  

  女儿站在学校拐角的大柳树下,看到我们,一张脸笑得花似的。同时看到爸妈,让她的小脸又加了些光彩。

  

  “要去吃啃德基吗?”她跑得气喘吁吁,一坐倒就问。

  

  “不是,到哪儿去,你猜!”我发动引擎,忽然蛮有兴趣跟女儿逗个乐。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女儿小脑袋歪着。

  

  妻从手包里撕出一张纸拭着女儿额头上的汗,又附在她耳边小声嘀咕,我忽然心情大好。

  

  打开车窗,郊外的风像无人管束的小兽,横冲直撞进来。

  

  “啊,啊——”女儿夸张地叫着,我知道周末又加上回老家让她乐疯了。根子上女儿是个羞涩的女孩子,我很爱她,不管我承不承认,我对她的爱还有那么一丝欠疚,因为从小到大我总觉得陪她的时间太少。

  

  2

  

  小山村近了,村口几棵柿子树,上周回家时还是青青黄黄,转眼红得像一团团的小火焰。树底下是一丛丛高及腰深的茅草,狗尾巴花毛蓬蓬的在晚风中摇摆,一只老乌鸦自惊自怪地从草丛中飞起来,长腔拉调的叫声划破秋空。

  

  “奶奶!奶奶!”女儿大叫着,我极目远眺,一个穿黑衣的老人背着手佝偻着身子站在村口的大石磨旁。

  

  女儿要求下车。这丫头就这样,看到奶奶比看到妈妈还亲。上帝就是这样公平,别看是妻生了她,可是从满月起就是搁在老家由我娘一手拉扯大的,这日夜操磨出来的情感深浸到骨髓血液里。在她奶奶面前女儿就成了只小猫,一天到晚吊在脖子上,疼眼亲鼻子,说起小秘密来,还得让我和她妈离远点。

  

  娘其实不老,再打春才六十二岁,只是过早佝偻的背显年纪。

  

  才六点钟不到,秋末的夜来得早,到家已是暮色浓重。

  

  “不是说不来的吗?”娘话音透着惊喜,“我也是估摸着到村口等等看——”

  

  “我也说今夜有寒流,小英子又生得单薄——”妻接过话口。

  

  “哪里生得单薄了,从小我甩得面疙瘩,她一气能吃两碗,昨天镇上逢大集,你爹割了二斤黄牛肉,馅我都拌好了,就怕不来呢!”

  

  堂屋里一光如豆。小八仙桌子旁,爹正跷着二郞腿,把着酒蛊。面前一盘青椒土豆丝,一盘油煎花生米,一盘葱花炒鸡蛋,还有一盘什么,黑乎乎的,爹看我眯着眼睛瞅,嘿嘿地乐了,豁牙漏气地说,“不知道了吧,小英子,你来猜猜,这是什么好东西?”

  

  女儿的兴致给逗起来了,趴在桌子上左看右看。

  

  “还有什么,老了老了,倒是性子越野了,今天带网上马陵山,捉了一天的斑鸠,肉卖给饭店了,这是斑鸠金,戴着老花镜,歪着头收拾一下午,还念叼说,儿子不来可惜了。看看,主听你的祷告了吧。”

  

  爹乐嗔嗔地掂起一块斑鸠金送进女儿口里,女儿的小馋虫一下子给勾了起来。妻一手面地跑过来,拉女儿去洗手。

  

  我娘去打压水井,妻舀水给女儿冲手,不知是泼到鞋上还是袖口上,只听到院落里娘儿仨个的笑声一阵阵此起彼伏。

  

  我扭头看着黑洞洞的院子,听着这样亲切熟悉的笑声,一层泪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蒙上了我的眼睛。妻不知道,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神经质地回老家,在单位,同事们每每拿我这个“家窝佬”开玩笑,为什么我今生都不可能远走高飞——

  

  3

  

  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生活的艰辛是揉进我的血液里的。考上大学那天,村里专门请人放了一场电影庆祝,我还记得喝高了的父亲被人扶着东倒西歪地去给我奶奶上坟的情形。

  

  时隔二十年,午夜梦回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没有考上大学,没有定居城里,像父老乡亲一样终老在村里又是什么样。在村里人的眼里,我或者是天之骄子,在大城市里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只有我自己知道,当年毕业后,分配单位为了一笔不菲的保证金我是怎样的焦头烂额。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被孤零零地扔在万丈红尘中,一切摸爬滚打都是自己的,白天去四处碰壁,晚上躲在角落里舔噬伤口。放弃了国家分配的工作,为了生存,我什么工作没有做过呢,去私立学校当生活老师,做外卖,开服装店,摆夜市……

  

  在那些疲于奔命的日子里,如果不是每隔一段时间把自己像一团烂泥巴一样摔倒在老家的黄土地上,去喘息,去支取,去疗伤,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我的初恋就发生在那段仓皇的日子里。不美,却是一簇火苗,在我的生命里灼痛地燃烧。为了爱她,我倾尽所有——一个男孩子初遇爱情,所能给出的一切!

  

  后来,遇见了对的人。妻是个教师,人算不上漂亮,却足够温婉。她是一汪秋水,那样安静而含情脉脉,她——是我的想要的生活!

  

  很感谢她——在合适的年纪让我有家的女人!

  

  4

  

  女儿吃饱去睡了,妻和娘坐在窗前聊天,爹的酒杯空了,眼神迷离起来。

  

  “爹,今晚就到这儿吧!”我去收起酒瓶。

  

  “不!再满上!”爹抓住瓶子,脖子上的筋鼓起来。“爹高兴,你也满上!”

  

  我顺着他,爹难得这样任性一回。娘也嗔笑着向我努努嘴。

  

  天气预报没有错,真的起风了。屋山后头的乌桕树干枝拍打着房顶,一忽儿像几只野猪在撕咬,一忽儿又像一个受气的媳妇在嘤嘤啜泣。

  

  “酱缸盖了吗?还有鸡窝,天睛了,得再加把料了,我看南头塌了一块,不是黄鼠狼扒的吧?”

  

  “怎么不是,那个鬼东西来好几回了,那晚上让我用锨柄打折了一条腿,只怕好了还来,绵缠头!”

  

  娘披了件外套去院里收拾东西,转眼又小跑着进来。

  

  “下了,下了,这雨来得急,风也够尖的!”

  

  爹满意地抿上一小口。懒洋洋地说,“下吧,田里该种的都种上了,单缺这口了。”

  

  雨点急起来,啪啪地敲打着窗玻璃,我咽了一大口酒,这酒是村里自酿的瓜干酒,劲冲,酒挟裹着火花从喉咙一路滚到胃里。

  

  “是丰收娶了媳妇了,哪里是胜利,胜利是哥,去年就娶了,你又记错了吧?”爹摇着半醉的脑袋纠正娘的错误。

  

  “管他是哪个?反正模样都差不多,”娘说到这儿,一只手捂住半个嘴,“孩子都两个了,大的差不多能替爹打酒了!哈哈——”

  

  “少见多怪!来,大孩,再喝!”爹不屑娘的样子,小杯扬起来跟我响亮地碰了一下。

  

  菜凉了,妻端过去,一会又热气腾腾地端回来。热酒热菜熨贴地在胃里汇合。

  

  “还能要吧?”娘忽然俯首向着妻。

  

  这是娘屡教不改的习惯,跟她说过很多次了,双职工只生一个孩,她还是想起来就冒上一句。

  

  我抬头看向妻,妻的脸是无色的,这会越发沉静得像一池秋水。

  

  5

  

  这是个秘密,我们共守的。那是几年前,体检中,妻的右乳发现肿块。那一夜我们都没有睡觉,我有预感一样去网上查。不敢相信!天没亮就坐车去省城大医院。

  

  晴天霹雳!

  

  我还记得结果出来时,我急痛攻心,四十几度,躺在手术室外的躺椅上烧得昏天黑地的情形。

  

  整整两年,我们心弦紧绷,就像两个浴血奋战的战士,我决不放弃!!

  

  上天眷顾,一切都成为过去。

  

  夏天来了,妻新烫的发卷闪着美丽的光泽,粉色的长裙衬着她依然娇好的腰身,我抱着她深情低喃,“让我们白头偕老!”

  

  那天晚上我们一块回了老家!在父母的身畔,那一夜我睡得像死了一样沉,两年来我没有这样安心地睡过——能够平静地活着,真美!

  

  那之后的时光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我一度打结的人生忽然全被打开了。在如过江之鲫的公务员考试中,我拔得头筹,被分配到全市待遇最好的单位,一年后,在全国司法考试中,我又顺利获得了律师资格。

  

  生活开始露出玫瑰色的笑脸。

  

  生着凤凰木的花园洋房,八人座的大跑车,大街上恭敬问好的朋友,曾是那样那样的艰难,我的根基还是稳稳扎下来了。

  

  父母哪里会知道这些呢?他们又有何必要知道呢?

  

  6

  

  妻只是微笑,并没有回答娘的问话。娘也知道,她自嘲地笑笑。

  

  “娘,我们一家就这样生活在一起,不是挺好的吗?英子不是你最爱的吗?”我问。

  

  “当然是,当然是喽,不过老人就这样,哪怕你生了八个呢,我还是显少呢!”

  

  这倒是真的!看着爹娘开心的笑容,我和妻也笑了,隔壁传来女儿娇憨的呓语声。夜的小脚一步步地走向深处。

  

  爹真的醉了,可是睡前还吵吵着要泡脚,足浴盆是妻给二老买的,刚开始还不习惯,现在不泡一会就睡不着觉了。

  

  我和妻在西屋躺下,还听到爹在东屋泡脚时烫得丝丝吸气的声音。

  

  7

  

  山村的夜真是静极了,不知是什么鸟,每隔一会就嗓子拖得长长的尖鸣一声。是下半月,月亮上来就是后半夜了,花格窗子上开始丝丝缕缕透进皎洁的月光来,流水样的光滑过被筒再淌到地面上。

  

  “睡吧!”妻翻了个身,呓语样。

  

  小屋的门闪开一条缝,脚步轻轻——是娘,摸到床边,掖掖被角,又伸进被筒捏捏我的脚,嘴里咕哝着,“还是冷,打小就是凉皮子!”一件大袄厚厚地压在我的脚上。

  

  泪水顺着眼角滑进耳朵里——人哪,不论怎样的万水千山,都记得回家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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