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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这好家伙,何时我也觉它不错

 昵称815848 2020-03-12

生命这好家伙,何时我也觉它不错

——《不管狗和茶炊怎么闹腾》后记

人到中年,容易失眠。
不是因为现实生活所引起的焦虑,当然现实生活也让人疲于应对,但现实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是现在进行时,急风暴雨一样兜头扑下来的进行时,根本来不及思考。
焦虑是因为思考而引起的。焦虑,是因为还没有发生但料定会发生的事情。恐惧也是如此。
六岁的时候,我家搬家了。一家四口,从一间十平米的职工宿舍,搬到了单位新盖的福利房。房子建在县城西边的小山上。都是普通的平瓦房。我家的房子就在山脚往上一点。房前是一片野枣树林,房后是往上延伸的山坡,山坡上还各依地势,安放着几户人家。再往后,有一个小型的解放战争烈士墓群——这里后来成为孩子们的游乐场。我们站在坟头,扮演电影里的革命烈士,“砰砰”,残忍的敌人开枪了,我们高喊口号,捂住胸口,用各种姿势倒下去。倒在柔软的草地上,舍不得爬起来,青草和泥土的气味教人快乐无比。
姜文执导影片《阳光灿烂的日子》剧照
搬家的前一个礼拜天,单位里分到了房子的人们,结伴去看房子。人来了以后,房子就一间间被点亮了。每一间房子都很大,白得刺目的水泥墙壁从地面往上升,消失在房梁深处,又从那里,顺着电线垂吊下来白炽灯泡,灯光明亮,使四周的夜越发浓黑,夜风和虫子的鸣叫声都停下来了,只有这几间屋子里是光明的,和喧闹的。灯光和人声,快乐地膨胀着,从打开的门窗里溢出去……
将要成为我们“家”的房屋,此刻就像一只怀揣珍珠的河蚌,在黑夜的中心散发着莹润的光。让人浑然不觉它所处环境的荒僻。
大人们每个房间都去查看,摸一摸墙壁,检查窗户,各处敲叩。屋子里忽然没有人了。只剩下我,独自站在那里,望着头顶上的电灯泡,莫名地被它迷住了心窍。它孤零零的,高悬在我不能企及的地方,散发出那么强烈的光亮。它让这间屋子显得更空旷了。脚步声和笑语声,依旧从住宅各处传来,却听不真切了,仿佛人在水下听着岸上的声音。
一根针不知从哪里来,剌破了童年意识的混沌。我突然感觉到了一个无比锐利和清晰的事实:我在活着。那么,“好多年以后,我会在哪里?我会记得现在的事吗?”这些疑问,将我钉在了那个仰望的姿势上:“是的,人都是要死的。”
关于丧失、关于死亡的恐惧,关于时间流逝的焦虑,从那时候起,就扎根于身体里了。
时光飞逝,我成了一个平庸的人。平庸的中年人,体力与精神都在走下坡路,在这个生活节奏和压力都在加速度的现实世界里,不堪重负是经常性的。辞职后的这些年,收入不稳定,没有福利保障,做一日得一日食,像只走地鸡一样疲于奔命,当然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我为之焦虑不安的,并不是这些。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面对,那就是——“生而为人”的事
用佛家现成的话来说就是:生老病死,有情皆苦。人生实苦,不分国界,不分肤色人种,不分贫富贵贱,人身上那些本质性的东西,人的根本性命运,并不会有所不同。
生命,正在流逝,你爱的和爱你的人,你珍视的一切,都将消失,永远不再。只有人类才能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并为之迷茫、痛苦……怎么说呢,这才是真正不得了的大事件啊!
想一想,生命在宇宙洪荒中出现,已经不可思议。地球也许是宇宙中唯一拥有生命的星体。地球上所有的生命体中,只有人类才拥有思想,痛苦的时候会哭泣,欢乐的时候会笑,为会了他人而哭而笑,会创造音乐,会绘画,会写诗,会奇思妙想,会制作出许多精密好玩的物件。人每次射精的精子总数大约在四亿到六亿个。精子们昂扬出征,十次里头,难得有一次不是受骗上当,误入歧途。终于走对了路,其中又只有这么一颗,才能冲破女方体内的重重生物屏障,去和卵子组合,然后要躲开流产、停胎的风险,无染色体缺失,无发育异常,不早产,不难产,出生成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婴儿。
不管成为了什么样平庸的人,属于他的“生命”,都不是平庸的。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每个人的自我意识,都是独一无二的,绝无可能与他人共享。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仗要打。一个人来到世上,一头被抛进他自己的命运中去,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大家都一样,却谁也不能代替谁。明明已经是全球化的时代,肉身距离那么近,人与人的心灵,却仍然像岛屿与岛屿隔绝在茫茫的海上一样,只能各自在雾与浪里点亮灯塔,可以相望,永远无法泅渡,直到灯塔熄灭。
对于个体的人,再平凡短促的一生,这其中发生的一切,不都够得上惊涛骇浪吗?一个人想泅渡过这生命的海,其难度,绝不亚于让舰群做一次星际跃迁吧?
所以我觉得,再平庸的人,都有他自己要征服的星辰大海。再伟大的人,也终有一日,将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渺小。即使是横扫六合的秦始皇,“天下人敢怒不敢言”的帝王,也曾在最后的时刻,为生命的无常而战栗。区区的民妇孟姜女,却把万里长城哭倒了,她心里的热爱、悲伤、思念、愤恨……这人类独有的炽热情感,难道不比“世界几大奇迹”之类死物更具有价值吗?
我觉得是更有价值的。我爱这心里怀着哭倒长城愿望的、平凡渺小的孟姜女,尽管她并没有真的哭倒长城。哭泣提醒着生命个体鲜活的存在,和必将在生命中到来的苦痛,和面对这苦痛我们能够爆发出怎样的精神力——
同样的,焦虑,恐惧,它们让人不得不正视自我,和直视生命。列夫·托夫斯泰在他晚年的日记中写道:“只是徒然不假思索地想起死是不必要的。重要的是正视它:认识并接受死在一步步接近我们的事实,却又能平安、喜悦地活下去。”
怎样平安、喜悦地活下去呢,他的答案是:“去生活”。去生活,而不是为了去“成就”。“他一辈子一事无成。”“我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做……”怎么!您不是生活过来了吗?这不仅是最基本的活动,而且也是我们的诸活动中最有光彩的。”法国作家蒙田也说过相类似的话:“我比别人多享受到一倍的生活。因为生活乐趣的大小是随我们对生活的关心程度而定的。”
专注于生活本身,生活是值得的
每周三天,雷打不动,我要坐公交穿过城市,到另一头去看望父母,路上看到白玉兰开了、蔷薇花开了,然后是桂花香,枫叶红,腊梅黄,一年过去了。每次敲开那扇门,看到因为经常见到所以并没有觉得变得更苍老的父母的脸,心里特别开心,还有一种温柔的哀伤,让人不禁语气变得别扭起来:“怎么,今天没有到外面乱跑吧?”“苹果要记得每天都吃一整个!”
立春的那天,修剪月季的枝条,用三角铲翻动花盆中的泥土,让它们变得松软,然后埋下黑色的羊粪颗粒。扶着酸痛的腰站起来,打量茶花与红梅的花苞,想起曾经读过的一些关于园丁的诗和小说。
梅雨季,从外面走回家,雨水总会从伞尖滴到地板上,鞋把泥土带进来,看着地上混成一小片的泥水,与其说浑浊,不如说是半透亮的,反射着从窗户那边射进来的天光。打开窗子,凉湿的空气进来,带着让人捉摸不定的栀子花香。这样的时刻,应该坐下来,什么也不做,只听时间在墙上的挂钟里一分一秒地走去。
站在路边等车,偷听路人的交谈。激愤地与伴侣争吵,又和好了。
突然来了劲头,毫无理由地做一顿丰盛的饭。阳光很好的下午,不出门,钉在厨房里咬牙切齿地打发全蛋液,不锈钢盆在掌中溜溜转,柔黄色的云朵,在盆中缓缓升起。没来得及吃完的菜苔,一夜之间,就在窗台上开了小小的花。
假装手机没电了,收不到微信。在沙发上躺一整天。偶尔伸手去拽一下猫的尾巴,在它经过的时候。
一事无成、乏善所陈的日子,我没觉得它是白白过去的。是特地停下来,细细品尝事物的滋味,是端起小瓶子,一点一滴,敝帚自珍地收集着生活。就算有一天,世界变了模样,世界没有变得更好——我们这一代人,生于和平,长于变革,尽管多有不如意和抱怨,但和我们饱经患难的父、祖辈们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正该暗自庆幸,又何德何能,居然以为能够随随便便,就能免于祖辈们的境遇?
但生而为人的感觉,生活的滋味,是我自己的,谁也抢不走。我的小瓶子中,装载的事物越多,讨厌的东西,就越不容易挤得进来吧?要尽力地不让它们挤进来。
我最爱的契诃夫,写过一个故事:
一个饕餮者,无所用心的小官僚,在吃晚饭。面对满案佳肴,他忍耐着,等待着厨娘端来今晚最不可或缺的那一碟油煎薄饼。刚刚烤好的、焦黄、酥软的薄饼,他要浇上滚烫的油,抹上鱼子酱和酸奶油,够了吗?不,再来一点肥鲑鱼、小鲳鱼、沙丁鱼,把两张饼夹起来,合成圆筒——可以吃了吗?不,还差一步,他又“津津有味地喝下一杯白酒,嗽了嗽喉咙,张开嘴巴”,终于,迎来这完美的瞬间,在这瞬间,他中风了。
如果是做语文阅读理解,这个故事,我想极有可能会被解读为对腐朽阶层的辛辣讽刺。但我呢,坐在路边小店里,也是非要等千层油酥烧饼端上来,才肯喝第一口牛肉粉丝汤的,一口饼一口汤,除此之外绝无选择。所以真是非常理解他,为他感到难过。即使只是口腹之欲,即使是庸俗之人,他也有自己关于生活的想象,他为美食所付出的专注,毫无保留的热盼,也是充满人性的可哀与可亲的。
契诃夫很少批判,也从不歌颂。他对伟大与不凡没有兴趣。他笔下所写的,都是普通人。贵族老爷、农奴仆佣、知识精英、少女、老人……所有的人,不分贵贱贤愚,都是处在当下状态的人,他们奔波,叫喊,寻找,被莫测的命运裹挟着,他们哭,他们笑,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灵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读者,也不知道这些故事带来了什么启迪。生命的意义?我们该向哪里去?作者不给答案。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在确实发生着:生活在人们的看不真切中,流逝了。
在他笔下,俄罗斯的人们总是发出这样的叹息:“我想要生活啊!”我觉得,这也是契诃夫自己的声音。
契诃夫身体不好。很年轻就染上了肺结核病。死亡的阴影一直在追随着他,像黑袍的修士,鬼魅般的身影穿过金黄的麦田。四十四年的生命,契诃夫留下了丰富的文学遗产。他本来学医,而且从未放弃过医学。他在成为著名作家的日子里,仍然履行着医生的职责。乡间霍乱流行,他日夜守在染病农夫们的身边。他身上有种向死而生的意志力。与那些激情洋溢、天马行空的作家相比,他更倾向于是一位理性的智者。在亲人与友人们中间,他是大家的“主心骨”。我手边常翻阅他写给亲友的书信集,他的话总是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
他说:“我认为少了悠闲时光,真正的幸福是不可能的。对我来说,极致的快乐便是散步或者坐着什么也不干。”四舍五入,同样热衷于坐着啥也不干的我,就和契诃夫享受着同样的极致快乐了。
“假如我不是一个作家的话,我觉得,我可能会做一个园丁。”他热爱园艺。高高兴兴地布置自己的小庄园,种各种树,挖小池塘,请朋友们夏天来游泳,但因为水质不好被朋友嫌弃。春天到来的时候,在外地来不及赶回来,写信给妹妹说:“玫瑰花等我回来修剪。”他买了很多品种的玫瑰,种出来却都是白色的,很可能是上了花商的当。他妹妹玛莎安慰他说:“这是因为你的心灵纯净。”
1898年,在给妹妹的信件中,他说:
“你告诉妈妈,不管狗和茶炊怎么闹腾,夏天过后还会有冬天,青春过后还会有衰老,幸福后面跟着不幸,或者是相反。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健康和快乐,总有什么不幸的事在等着他。他不可能逃避死亡。尽管曾经有过马其顿王朝的亚历山大大帝——应该对一切都有所准备,把一切所发生的都看作是不可避免的,不管这多么令人伤心,需要做的是,根据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使命。”
这段话,和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说的:“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摧残,一直到死,想明了这一点,一切都能泰然处之。”我觉得是有种殊途同归意味的。
距离第一次读契诃夫,已经三十多年了。距离第一次读王小波,也已经……快三十年了。比起快速刷过的时间,世界变化之大,才更令人吃惊,让人困惑。记得两千年前后,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深入人心,文艺青年还在传唱着崔健那首《无能的力量》。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全民在网,众声喧哗,可是……
无能的力量(Live) 崔健
“浮生好比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这就是作为普通人的宿命,永远如此。水流有它自己的方向,拍打过多少险恶的礁石,摇曳过多少丰茂的水草,别人不知道没有关系,我自己要认真地去品尝,清醒地啜饮这冰下的暗流。
很多的时刻,细小的时刻,千真万确属于自己的时刻,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这些想法,这些文字,都是如此。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和她敝帚自珍的生活。
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老师与朋友们,居然认为它有出版的价值,并让我在书上市的时候写点什么。
然后就有了这篇算作后记的东西。借机整理了一下开年以来的复杂心情。“生命,生命这好家伙,何时我也觉它不错。从没怨命,何日我也对它尊敬。”林子祥的这首《生命之曲》,创作于一九八八年,那是香港音乐与影视的黄金时期。小时候我很喜欢唱它。现在还是喜欢。有时会哼哼起来,给自己打个气。
管它未来怎么样,去活,不要让生命沉默,去生活!别让它茫然地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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