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己达府君行述吴立梅 呜呼！岁月不居，时光如流，府君弃不肖忽忽二十九载矣。静思缅想，府君之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而人子之接谈无门，尽孝无由，亦痛矣哉！ 吾家系南岑吴氏元房腾蛟一派塘里一支，自十七世祖昉公明永乐癸卯科中举任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十三世祖一仪公为岁贡任河北束鹿县儒学训导，馀皆躬耕陇亩，潜德不耀。而居地则由邑城南街腾蛟坊辗转迁至禹山西麓之塘里。塘里之迁，九世祖承柱公携长子希斌公筚路蓝缕，肇基立业，清康熙三十四年事也。 希斌公为余八世祖，五传至曾王父望贵公，生三子，幼子即吾大父也。大父讳兆联，字卿芳，几于白手起家中建房买田，垦荒造地，养育四子五女，且管理宗族祠堂事务，诚布衣之佼佼也。五女皆长成于归，而四子之中，惟府君成年，馀皆非夭即殇，良可痛也。 府君讳洵龙，字己达，又字永长，初受教于大父。大父酌酒纵谈，听者环列，府君于中启蒙，粗识古今沧桑，谂知忠孝节义。食口渐繁，创业维艰，府君之求学遂为奢侈事。少年时就读夏溪滩及本村私塾，迨至虚龄十六，祖妣仙逝，学业终止。首尾七载，其间时断时续，截长补短，求学时光不过一年半，然府君已学毕“四书”及《古文观止》矣。故府君之国文水平，当属乡里翘楚，柳体楷书亦颇见功力。府君以读书为乐，暇则手不释卷，喜谈史事，熟知典故，于佛道禅理亦有所涉猎，故于为人处世之道，颇为通透豁达。 府君与其师赵宅鸣皋赵荣林先生感情甚笃，先生长府君四岁，名为师生，情逾兄弟。先生晚年得肺疾，一九六四年夏，在吾家静养多日。先生躺于竹椅之上，府君搬矮凳侍坐于侧，年逾半百之先生与时届天命之学生，慕竹林七贤之萧远恬淡，于吾家屋后之竹林中释疑问道，其情其景，虽时隔五十馀载，犹宛然在目。时当暑期，先生教余《陈情表》及近体诗平仄韵律。先生于次年离世，余当为其未列门墙之最后一名弟子，余之名亦先生所起也。 府君体格魁伟，以力巨闻名。民国丙戌，石狮桥重建，自禹山采石砌江堤，府君年方而立，挑石一担重达五百六十馀斤，工地喧腾，惊为神力。吾家房屋外墙及围墙之八面山石，大半由府君肩运。五十年代，交公粮至八里外之良渡，常人一担挑两箩已觉不易，府君一担挑四箩，重约三百五十斤，见者叹为奇观。离世前两年之正月，府君年过古稀，胃疾渐萌，犹从禹山挑松桠二百六十馀斤。府君尝言，只需站得起来，迈得开步，担子再重亦无妨。 府君姐妹众多，但鲜兄弟，大父不欲其远离。然府君不愿困于畎亩，欲游历四方以开阔视野。而家财不裕，难以遂愿。乃入挑长担之列，为商家卖苦力，藉此以广见闻。所挑之物，一为食盐，一为俗称棉毛之皮棉，皆百姓衣食之必需，亦商家获利颇丰之货。府君一行数人或十数人至数百里外之海滨产盐地，人挑一担天平一百五十斤，合二百二十五市斤。食盐古来皆为税收之重要来源，历朝均严加控制，厉禁私下贩卖，重要道途及关隘多设盐兵以缉私。故挑私盐者须于荒僻小径乃至无路可走之崇山峻岭昼伏夜行，徒手尚且艰难，何况重担在肩？挑皮棉则至四百馀里外之宁波。皮棉虽不如食盐之严管，但重量不减，体积庞臃，前磕后绊，行步不畅。挑长担为三四十年代事，迨至六十年代初，连年饥荒，乡人吃树皮草根，府君则往南上湖山上挖金刚大刺与蕨根以果腹。因营养匮乏，府君患浮肿之疾，头脸两足肿胀，得政府供应之米皮糠稍得缓解。为谋生计，乃至浙西龙游、开化，赣东横峰、贵溪，及徽州休宁、黟县、祁门、屯溪等地做工，其间一度稽留景德镇、南昌、苏州等地。府君未曾学艺，无一技之长，仅凭气力以立足。一九六一年除夕，漫天大雪，义乌至横店班车停开，府君挑担步行八十馀里，抵家已近午夜。府君虽喜游历，然形格势禁，足迹囿于浙赣苏皖四省，未出华东也。 府君谨饬刚直，敦厚诚朴，热心助人，乐于扶危济困，与人交谦退有节，恂恂然有古君子之风。处事坚韧细致，一丝不苟，以事蒇或告一段落为度，故午膳过午时、晚餐过酉时乃为常态。嗜咸，溽暑酷夏，亦不甚饮水。日积月累，夺命之胃癌亦潜滋暗长矣。府君生性澹泊，信奉无官身轻，任副生产队长亦系不得已而为之。作耕田手二十馀年，与同为耕田手之吴祥智声气相投，为忘年交。府君极护爱耕牛，遇有轮值农户未将耕牛喂饱，即面斥之，怒不少霁。 丙寅清明，府君挑沙时呕血，住院多日。此后胃常隐痛，延至次年，沉疴难起，医家束手，于丁卯四月初一日子时弃世，距生于民国乙卯十月十四日申时，享寿七十有三。府君初葬于禹山西麓小水库之畔，一九九八年冬，禹山被横店集团征用，乃移葬横店第一公墓。吾母南湖吕氏桂荣公幼女，年二十来归，生于民国丙寅六月十一日寅时，卒于庚寅五月三十日亥时，享寿八十有五。府君育吾兄、余及吾妹三人，吾兄早夭，妹适赵宅上田畈吴洵福公长子安民。 呜呼，府君一生勤苦俭约，未享安详逸乐之晚年而遽然西归，人子庸驽，未尽孝养于生前，其职难符，其罪难逭，其疚难消也。此文将毕，恰逢西俗之父亲节，缅怀府君，不禁悲从中来，难以措辞，聊藉此陋篇寄哀思于万一云。 峕 丙申五月之望 不孝男立梅洒泪谨述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