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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下的深圳租房客

 西方无朔 2020-03-13
疫情就像把锋利的手术刀。不过短短几天,它就切开了生活的表皮,将肌理之下的种种,精准无误地解剖出来,而后渗透入每个人的细微末节。人们带着或多或少的惶恐,从四面八方返回了深圳,一切似乎正在归于正轨,一切又在混乱和失序中发生着某些改变。我们开始更珍视那些确定性——年轻人不再对父母的囤积癖嗤之以鼻,大家从没像现在这样,关心着粮食和蔬菜。倒闭、失业、裁员、减薪风波之下,旱涝保收的工作成为无数人的向往……而房子,属于自己的房子,在心有余悸的人们心中,似乎成了承载确定性的容器。可对于这个城市里,占人口绝大多数的租房客来说,再度打量周围的世界,他们将如何界定安全感的边界。
“交完房租的第12天

我接到了辞退通知”

李淳的这一个多月,过得像是陡然从滑梯上落下来的。
2月5日她交了将近1500元的房租、水电费,5天后她没等到原本该发的1月份工资。2月17日是公司正式复工的日子,刚踏进办公室不久,她就接到了HR发出的的解除劳动合同的通知。

大年初六返深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工作和在深圳的生活,会以这样的方式按下暂停键。李淳春节回家没带电脑,明知道假期要延长,她还是早早从揭阳老家赶回了深圳。公司要求2月3日起在家办公,第一个星期她做了100多份客户账单,第二个星期,她忙着和客户确认账单,安排发货、销账。在自己的小屋里忙完两周后,她带着一切尽快回到正轨的期待踏进了办公室。等待她的,却是HR的辞退通知,“告诉我在离职申请表上签字,就能拿到2200元的赔偿金,否则什么都没有。”震惊和愤怒一并向她袭来,“17号那天很冷,我拿着那份离职申请,手和身体不停地发抖”。最终她没有签字,等到次日来到公司时,她的企业微信、邮箱、门禁、打卡权限已经被全部注销,人事告知她,2月17号就是她的最后工作日。这是李淳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算上实习期,她已经在这家公司呆了将近两年,“”平日的很多规章制度也蛮苛刻的,但好歹算个大公司,我是个求稳的人,还没想过要离开。”
3月2日,手机短信通知她的1月工资到账——1800多元,这大概是她正常月薪的1/3。此时她已足够平静,这是按深圳最低工资标准,扣除五险一金后的额度,HR告诉过她。

2天后刚好是她的生日,她用这笔钱交了3月份的房租,还剩下300多元。

“住到3月底,我就要退掉这个房子,先回老家待一阵子吧”,和她一起被辞退的同事,试着投了一些简历,多数石沉大海,少数几个微信聊过后也没什么回音,她打算等疫情过后,再重新找工作。


没了工作和收入,李淳不敢耗在深圳。房租、水电费、日常生活支出,即便呆在屋里,一个月加起来至少也要3000元。这间位于坂田的出租屋,是她两年前来深圳实习时租下的。刚搬来时,屋子里只有基本的家具家电。她花了不少心思布置这个屋子,专门贴上了墙纸,铺上地毯,还换了窗帘,陆陆续续添置了小沙发、洗衣机等。她想把自己的这间小屋,装点出生活的味道。对面住的邻居小姐姐,房间里长年插着鲜花,每天还会给插花剪枝、换水。这让李淳很是羡慕,去年她生日时,邻居特意送了她一束花,那一周她也每天给鲜花剪枝、换水,“可惜只坚持了那一周”。
现在,李淳不得不草草结束这里的生活,精心添置的软装和家电,也得在走之前处理掉。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她开始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是不是我的能力不行?”李淳窝在小屋的沙发上,沮丧地看着窗外的天,一遍遍地想这个问题。

挫败感也让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我在家里是最小的孩子,一直过得没什么压力,读书的时候也乖得很,我没啥野心,其实并不适合这种竞争激烈的环境,心太累了。”

“这时候涨租10%,怎么都觉得是在趁火打劫”“我租的房3月到期,管家通知我,要续租,就得涨10%的租金。我不指望你减租,但这时候涨租,怎么都感觉像是趁火打劫。”去年3月,汪臻在某知名长租公寓租下了一个单人间,“虽然它广告做的很好,但实际住进来则是一言难尽”。

房子位于福田的一个老旧小区内,原建筑的两室格局,被改成了四个单间,汪臻搬进来时,这套房间已经接待过不少租客,公共区域里堆积着历任房客丢下来的杂物,厨房下水道泛出的臭味令人作呕,还时不时有老鼠光顾,“如果不是疫情,我是根本不会用那个厨房的”。为此她和室友跟管理人员投诉了多次,但对方只让她们自己解决,“租之前说这也管那也管,管家就是给你们解决问题的,住进来就啥都不管了。”除此之外,房子的隔音也让她头疼,房间像个四面透风的盒子,什么声音都能传进来,楼道里的脚步声、隔壁住户搓麻将的声音,窗户下街巷里的嘈杂声,“如果不关窗,你会感觉睡在大街上”。疫情一来,租房的劣势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汪臻返深的行程一拖再拖,父母有很多担心,路上安不安全,公寓安不安全……“他们觉得,好几个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万一哪个人不小心感染了,其他人不也中招了”。为此,她也和几位室友,在微信群里分享了各自的春节行程,和回深圳的时间。发现大家都没有到过疫情重灾区,她才说服父母,启程回深。疫情期间,公寓的服务和收费,也让她觉得混乱且不负责任。她2月20日抵达深圳时,已经是夜里。在小区门口的住户信息表上,她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按照物业的防控规定,她不能进入小区。“春节期间,公寓管家已经收集了我们信息,却没有反馈给社区人员,如果不是天太晚,管得没那么严了,我根本进不来。”租金和水电之外,她还需要缴纳每个月300多元的服务费。这笔费用换取的服务,就是保洁人员每月两次上门打扫一下公共区域,“这服务本来就很鸡肋,而且春节到现在一个多月了,保洁也没有上门,服务费还要照常收取。”汪臻原本打租期结束,就另外换个房子住。可当下疫情尚未结束,她只能乖乖按10%的涨幅,续交了一个季度的房租。可她心里依然愤愤不平。“前几个月,我从别的租客那里听说,人家续租并没有涨租金。偏偏这个时间点,很多房东在免租、减租,它反倒涨租”。人在湖北,深圳交租1月中旬,陆浩从深圳回到黄冈时,还不知道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将走不去老家的村子。“回去一路上完全没什么感觉。直到武汉宣布封城,我们这边才开始紧张了,等到感染者达到几千人,真的开始害怕了”。

2月中旬,刚交完房租、水电费不久,陆浩就在朋友圈里刷到了房东发的一句话,"我们也是要养家糊口的,租不起你们就搬走啊。" 那段时间,网上刚好有不少关于“减租”的新闻。看到房东的这个朋友圈,他心里不太舒服,“减租是他自愿的事情,谁也勉强不了,但也没必要卖惨吧,他在村里有3、4栋楼,每月租金上百万,他都是在糊口,那我们这些人岂不是乞丐了?”陆浩和妻子租住在宝安翻身的一个城中村内,3年前刚搬进去的时候,屋内除了一台空调什么都没。也因此房租比周边小区便宜了不少。他比较庆幸的是,虽然困在湖北,工作和薪水未受影响。陆浩在科技园做IT,公司3月2号正式复工时,也要求除了管理层到办公室,其他人都可以在家办公,“我们做这一行的,只要有台电脑,在哪儿都能工作”。但从事销售工作的妻子,从3月份起就领不到薪水了。困在家里陆浩有时候也窝火,疫情之下基层社会治理的诸多不完善,一下子暴露无遗——他同村有好几个从武汉回来的人,回村后没做任何隔离,大家远远看到他们只能偷偷绕着走,“我们从其他地方回来的人,都要求居家隔离,反而这些人没做任何管控”;食物供应也是个问题,“我们家住在村里,门口有菜地还好说,像我姨住在镇上,一天只能吃一两顿饭,因为菜不够”;他和家人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口罩,“要求大家带口罩,可我们买不到口罩,政府也不发,那只能检查人员来了就把大门一关”。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打算10多年后,一家人返回黄冈定居。陆浩来深圳已经5年多了,没敢想过在深圳买房,“我们做IT的收入还算可以,但要买深圳的房,还是不现实,在深圳能安居乐业当然好,可没有房子,未来小孩的教育,将来的养老都是问题”。除了高企的房价,难以给他归属感的,还有这个城市的“现实”——“在这里就是会有一种明显的感觉,我给你多少价值,你还我多少价值,无论是我的房东,还是接触的很多事情,都让人觉得很现实,但是作为一个人,还是需要人情味的。”“婚礼没办成,工作也没了”正月十五,陈镇和妻子从四川老家回到了深圳。现在他呆在宝安机场附近的出租房里,等待疫情结束后的机会。过年之前,他辞去了家具销售的工作,回到四川老家准备婚礼。他和妻子大年二十三领了结婚证,预定的婚礼是在年初四,谁知道年三十就传来了武汉封城的消息,一家人只好取消了婚礼。“婚庆公司的钱,只退了一部分,损失肯定有,但你不可能冒着风险结婚”。

他本不想过早来深圳,但妻子要复工,他也就一起过来陪着。“家具行业去年行情就不好,疫情一来就更差了,我辞职的那家店,这段时间已经倒闭了。”年前聊过几个工作机会,现在他也不想再继续沟通,“这个情况下生意也少,而且做销售免不了跟客户面对面沟通,保命要紧,我也不想出门。”陈镇来深圳有5年了,去年10月份,他从白石洲搬到了宝安,如果不是因为拆迁,他可能还会呆很久,“我从刚来深圳就住在白石洲,对那里感情很深,生活、上班、锻炼都很方便,房东也对我特别好,就像干儿子一样。”这位年龄可以做陈镇叔叔的房东,和他更像是一对忘年交,“我俩经常在一起打羽毛球,也都很喜欢旅行,有时间也会一起出去玩。我每月的房租,大概只有市场价的一半,而且这个钱,基本上也都被他拿来请我吃饭了。”这也是他喜欢深圳的一点——不排外。他在北京呆过,感觉“本地人架子很大,总是看不起外地的”。而深圳给他的感觉就不一样,他平时接触的客户,不乏身价颇丰的老板,“但是都很低调谦和,还经常会鼓励我。”他准备搬离白石洲时,问一个租住在附近的朋友,准备搬到哪里。对方告诉他,准备搬到罗湖的新家,“当时听了还很惊讶,我们差不多是同时来深圳的,人家就一下子在深圳买了房了。”朋友5年前准备结婚时,女方家里要求得先买房子,“当时他没什么钱不想买,但迫于压力,在佛山买了套首付20万,月供5000元的房子,去年卖掉赚了60万,加上平时的积蓄,就在罗湖买了个小房子。”“本来我们站在一条水平线上,一下子就拉开了距离。”

前几天,李淳到劳动仲裁部门递交了仲裁申请。“处理完这件事,这就回老家看书复习,等疫情结束再回深圳工作两年,攒钱考研,研究生毕业就去做老师,我没什么野心,做个稳定的工作挺好”,多半个月来,她花了大量的时间做心理建设和未来规划。“教书,还是去离家不远的小城市吧,深圳再好,可我觉得我不可能买得起这里的房子。”汪臻已经在深圳待了四年,这几天开始和男友讨论买房子的事情。“这个本来是我们的未来规划,现在觉得,恐怕得提前了,有个自己的房子太重要了”。在陆浩的计划里,房子要买也得买在黄冈老家。“计划在深圳干到四十多岁,就回家做点生意养活自己吧。”曾被许多人视为“淘金天堂”的深圳,在陆浩看来,能抵达成功的机遇,只属于出类拔萃的少数人,“大多数普通人在深圳,只是贡献了几十年价值,就回老家了而已。”陈镇在出租屋等待着一个机会。“年前辞职,也有想过自己做些生意,结果现在这种情况,不敢轻举妄动,先等疫情过去吧。万一生意做成了,哪天成功了,买房也不是问题。”“经过这次疫情,我觉得命最重要,有钱也很重要”,陈镇说。        iOS fl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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