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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再访梅兰芳

 高轶群 2020-03-13

 去年梅花时节,我从重庆回上海不久,就去访梅博士,曾有照片及文章刊登《申报》。今年清明过后,我同长女陈宝、四女一吟,两个爱平剧的女儿,到上海看梅博士演剧,深恐在演出期内添他应酬之劳,原想不去访他。但看了一本《洛神》之后,次日到底又去访了。因为陈宝和一吟渴望瞻仰伶王的真面目。预备看过真面目后,再看这天晚上的《贩马记》。

梅兰芳之《洛神》

 这回不告诉外人,不邀摄影记者同去,但托他的二胡师倪秋平君先去通知,然后于下午四时,同了两女儿悄悄地去访。刚要上车,偏偏会在四马路上遇见我的次女的夫婿宋慕法。他正坐在路旁的藤椅里叫人擦皮鞋,听见我们要去访梅先生,擦了半双就钻进我们的车子里,一同前去了。陈宝和一吟说他“天外飞来的好运气!”因为他也爱好平剧,不过不及陈宝、一吟之迷。在戏迷者看来,得识伶王的真面目,比“瞻仰天颜”更为光荣,比“面见如来”更多法悦。所以我们在梅家门前下车,叩门,门内跑出两只小洋狗来的时候,慕法就取笑她们,说:“你们但愿一人做一只吧?”

 坐在去春曾经来坐过的客室里,我看看室中的陈设,与去春无甚差异。回味我自己的心情,也与去春无甚差异。“青春永驻”,正好拿这四字来祝福我们所访问的主人。主人尚未下楼,琴师倪秋平先来相陪。这位琴师也颇不寻常:他在台上用二胡拉皮黄,在台下却非常爱好西洋音乐,对朔拿大,交响乐的蓄音片,爱逾拱璧。他的女儿因有此家学,在国立音乐院为高才生。他的爱好西洋音乐,据他自己说,是由于读了我的旧著《音乐的常识》(亚东图书馆版)。因此他常和我通信,这回方始见面。我住在天蟾舞台斜对面的振华旅馆里。他每夜拉完二胡,就抱了琴囊到旅馆来和我谈天,谈到后半夜。谈的半是平剧,半是西乐。我学西乐而爱好皮黄,他拉皮黄而爱好西乐,形相反而实相成,所以话谈不完。这下午他先到梅家来等我们。我白天看见倪秋平,这还是第一次。我和他闲谈了几句,主人就下来了。

 握手寒暄之间,我看见梅博士比去春更加年轻了。脸面更加丰满,头发更加青黑,态度更加和悦了。又瞥见陈宝、一吟和慕法,目不转睛地注视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好像城隍庙里的三个菩萨,我觉得好笑。不料他们的视线忽从主人身上转到我身上,都笑起来。我明白这笑的意思了:我年龄比这位主人小四岁,而苍颜白发,老相十足;比我大四岁的这位老兄,却青发常青,做我的弟弟还不够。何况晚上又能在舞台表演美妙的姿态!上帝如此造人,真是欠通欠通!怎不令人发笑呢?


1947年,丰子恺在上海梅寓与梅兰芳、摄影家郎静山(左二)、记者陈惊躜(左一)合影

 我提出关于《洛神》的舞台面的话,希望能摄制有声有色的电影,使它永远地普遍地流传。梅先生说有种种困难,一时未能实现。关于制电影,去春我也向他劝请过。我觉得这事在他是最重要的急务。我们弄书画的人,把原稿制版精印,便可永远地普遍地流传;唱戏的人虽有蓄音片,但只能保留唱功;要保留做工,非制电影不可。科学发达到这原子时代,能用萝卜大小的一颗东西来在顷刻之间杀死千万生灵,却不肯替我们的“旷世天才”制几个影片。这又是欠通欠通,怎不令人长叹呢!

 话头转入了“象征表现”的方面。梅先生说起他在莫斯科所见投水的表演:一大块白布,四角叫人扯住,动荡起来,赛是水波,布上开洞,人跳入洞中,又钻出来,赛是投水。他说,我们的《打渔杀家》则不然,不需要布,就用身子的上下表示波浪的起伏。说这话时,他就坐在沙发里穿着西装而略作桂英儿的身段,大家发出特殊的笑声。

梅兰芳、王少亭之《打渔杀家》

 这使我回想起以前我在某处讲演时,无意中在黑板上画了一个人头而在听众中所引起的笑声。对于平剧的象征的表现,我很赞赏,为的是与我的漫画的省略的笔法相似之故。我画人像,脸孔上大都只画一只嘴巴,而不画眉目。或竟连嘴巴都不画,相貌全让看者自己想象出来(因此去年有某小报拿我取笑,大字标题曰“丰子恺不要脸”,文章内容,先把我恭维一顿,末了说,他的画独创一格,寥寥数笔,神气活现,画人头不画脸孔云云。只看标题而没有工夫看文章的人,一定以为我做了不要脸的事。这小报真是虐谑!)这正与平剧的表现相似:开门,骑马,摇船,都没有真的门,马,与船,全让观者自己想象出来。想象出来的门,马,与船,比实际的美丽得多。倘有实际的背景,反而不讨好了。好比我有时偶把眉目口鼻一一画出,相貌确定了,往往觉得不过如此,一览无余,反比不画而任人自由想象的笨拙得多。

丰子恺作画

 想起他晚上的《贩马记》,我觉得要让他休息,不该多烦扰他了,就起身告辞。但照一个相是少不得的。我就请他依旧到外面的空地上去。这空地也与去年一样,不过多了一只小山羊。这小山羊向人依依,怪可爱的。因为不邀摄影记者,由陈宝,一吟自己来拍。因为不带三脚架,不能用自动开关,只得由二人轮流司机,各人分别与伶王合摄一影。这两个戏迷的女孩子,不能同时与伶王合摄一影,过后她们引为憾事。在辞别出门的路上,她们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悔不该”。(编者按:为了想弥补这个“悔不该”,我踌躇了好久。丰先生寄给我的两张照片,章法全同,实在无法全登,登一张又觉得不痛快,于是和本报负责制版的陆先生——丰先生的学生商量,结果是现在刊出的一张。为Poetic justice上想,我看这样也不要紧罢?)

1948年梅兰芳与丰子恺、丰一吟

 我却耽入沉思。我这样想:我去春带了宗教的心情而去访梅兰芳,觉得在无常的人生中,他的事业是戏里戏,梦中梦,昙花一现,可惜得很!今春我带了艺术的心情而去访梅兰芳,又觉得他的艺术具有最高的社会的价值,是最应该提倡的。艺术种类繁多,不下一打:绘画,书法,金石,雕塑,建筑,工艺,音乐,舞蹈,文学,戏剧,电影,照相。这一打艺术之中,最深入民心的,莫如戏剧中的平剧!山农野老,竖子村童,字都不识,画都不懂,电影都没有看见过的,却都会哼几声皮黄,都懂得曹操的奸,关公的忠,三娘的贞,窦娥的冤……而出神地欣赏,热诚地评论。足证平剧(或类似平剧的地方剧)在我国历史悠久,根深蒂固,无孔不入,故其社会的效果最高。书画也是具有数千年历史的古艺术,何以远不及平剧的普遍呢?这又足证平剧不但历史悠久,而且在其本质上具有一种吸引人情,深入人心的魔力,故能如此普遍,如此大众化的。只可惜过去流传的平剧,有几出在内容意义上不无含有毒素,例如封建思想,重男轻女,迷信鬼神等。诚能取去这种毒素,而易以增进人心健康的维他命,则平剧的社会的效能,不可限量,拿它来治国平天下,也是容易的事。那时我们的伶王,就成为王天下的明王了!

 前面忘记讲了:我去访梅先生的时候,还送他一把亲自书画的扇子。画的是曼殊上人的诗句“满山红叶女郎樵”。写的是弘一上人在俗时赠歌郎金娃娃的《金缕曲》。其词曰:“秋到江南矣,忒匆匆,春余梦影,樽前眉底。陶写中年丝竹耳,走马胭脂队里,怎到眼都成余子?片玉昆山神朗朗,紫樱桃漫把红情系,愁万斛,来收起。泥他粉墨登场地,领略那英雄气宇,秋娘情味。雏凤声清清几许,销尽填胸荡气,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无一事,问何如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

 书画都是在一个精神很饱满的清晨用心写成的。因为这个人对于这样广大普遍的艺术负有这样丰富的天才,又在抗战时代表示这样高尚的人格,我对他真心的敬爱,不得不“拜倒石榴裙下”(别人讥笑我的话),我其实应该拜倒,“名满天下”“妇孺皆知”(别人夸奖我的话)的丰子恺,振华旅馆的茶房和账房就不认识,直到第二天梅先生到旅馆来还访了我,茶房和账房们吃惊之下,方始纷纷去买纪念册来求我题字。

(《申报》1948年5月25、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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