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格跳键,这可不行。她迅速拿起手机,搜索“古董打字机维修”。 她有三个选择,阿什塔比拉附近的维修店车程两小时。市区的那家店没人接电话。神奇的是,附近就有一家底特律大街商用机器维修店,走路几分钟就能到。她知道那家店,就在轮胎店旁边,她曾多次路过那里,去一家很不错的比萨店吃饭。再往前走几步本来还有一家她经常光顾的美术用品店,可惜后来倒闭了。她原先以为那间小店只修电脑和打印机,几分钟后走到那里仔细一看,才发现门口橱窗里就放着一台老式加法计算机,一台30年前的电话答录机,一个叫录音电话机的东西,还有一台古董打字机。她推门而入,门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这家店半边只有打印机,成箱摆放堆在一起,还有各种型号的墨盒。而另一边却像旧时代商用工具博物馆,摆放着81键拉杆加法计算机,单功能10键计算器、速记机,还有IBM电子打字机,大多是淡棕色的,墙上的置物架上也摆放着数十台不同型号的打字机,颜色各异,黑色的、红色的、绿色的,甚至还有淡蓝色的。这些机器看上去都很好用。 服务台在维修店后部,柜台后面放着桌子和工作台,一位老师傅正在看文件。 “这位小姐,需要什么帮助?”老师傅问,讲话略带波兰口音。 “希望您能帮我挽回投资。”她说着便把人造革手提箱放到柜台上,开箱取出打字机。老师傅看了一眼,发出一声叹息。 “我知道,”她说,“这块璞玉需要雕琢。一半的按键都黏住了,打字时机身还乱晃,空格键更是乱套。铃铛也不响。” “铃铛不响,哈。”老师傅说。 “您能帮帮我这个可怜的姑娘吗?我买这东西花了5美元呢。” 老师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这台打字机,再次叹气。“小姐,我恐怕帮不了你。” 她很疑惑。从周遭所见来判断,这家店正是修理打字机的不二选择。老师傅身后的工作台上明明摆放着拆开的打字机和部件,为什么不能修?岂有此理。“因为你身后那些零件跟我的打字机不配套?” “我这儿没有跟这玩意儿配套的零件。”老师傅说,手掌在暗红打字机和人造革手提箱上方左右挥舞。 “需要订购一些零件吗?我不着急。” “你没听明白。”柜台边放着一小盒名片,老师傅从里面拿了一张递给她。“你看看这上面怎么写的,小姐。” 她读出声,“底特律大街商用机器维修店。打印机,销售,维修。周日歇业。明天才是周日。”她补充道,“营业时间,上午9点到下午4点,周六,上午10点到下午3点。我的手表和你店里的时钟都显示现在是12点19分。”她翻转名片查看,背面什么都没写。“我到底哪里理解错了?” “底特律大街商用机器维修店。” “是的,”他说,“商用机器。” “好,”她说,“是啊。” “小姐,我只修机器,这个?”老师傅又在5元打字机上方挥了挥手,“你这东西是玩具。”他说“玩具”时轻蔑的语气像在骂“屎一样的东西”。 “这是用塑料做成的打字机仿制品。不是真正的打字机。” 老师傅打开这个被他称之为玩具的东西的顶盖,掰弯塑料壳,咔吧一声取下来,查看内部零件。“铅字条、操作杆、色带轴,全都是塑料做的。还有转向杆、震荡杆。” 她都不知道机械打字机里还有震荡杆。 老师傅一脸嫌弃地敲了敲键盘,扳了扳杠杆,推了推辊轴,转了转滚筒,又试了试退格键。“打字机是一种工具。在对的人手中,它能改变世界。这玩意儿?只能用来占地方,制造噪声。” “您能不能至少给它上点油,也给我个改变世界的机会?”她问。 “我是可以把它弄干净,拧紧螺丝。把铃铛修好。收你60美元,让这东西焕然一新。但那样做是坑你。一年后,空格键还是会……” “乱套?” “还不如直接拿回家插枝花当摆设呢。”老师傅把打字机塞回箱子里,好像在用报纸包一条死鱼。 她心里有点难受,感觉像学生时代糊弄作业,交了一份仓促而就的论文,让老师失望了。如果她现在还跟那个浑蛋在一起,他一定会站在自己身边,帮老师傅说话。“就跟你说这是一堆废物吧。5美元?白扔了!” “你看这些。”老师傅挥了挥手,示意她看向墙上整齐排列的打字机。“这些才是机器。是钢制的。工程师精心设计,美国、德国、瑞士的工厂里制造出来的。你知道它们为什么在那个架子上吗?” “因为要展示出来卖?” “因为它们经久耐用!”老师傅没忍住火气,喊了出来。她仿佛听到爸爸大声斥责,“谁把自行车放在草坪上的?为什么只有我换好去教堂的衣服了?一家之主回来了,给我一个拥抱!”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正冲着老师傅微笑。 “这台机器。”老师傅说着走到置物架边,取下一台雷明顿7号打字机,无声机型。“把那个写字板递给我,那边那个。”她在柜台上找到一叠白纸,递给老师傅。老师傅撕下两张放进闪亮的打字机里。“听好。”他打出一行字。 字母静悄悄依次出现在纸上。 “当时美国发展很快,”老师傅说,“人们需要在拥挤的办公室、狭小的公寓,甚至火车上工作。那时候雷明顿已经是老牌打字机生产商了,有人提议,‘我们做一个更小、更安静的机型。降降噪。’然后他们就真做出来了!是改用塑料了吗?当然不是!他们重新设计了松紧度、按键弹力,做出一款安静到几乎无声的打字机。来,试试看。” 老师傅将键盘转到她面前,她逐字打出: “真的几乎听不到一点噪声,”她说,“好厉害。”她指着一台蓝白双色圆角打字机问,“那台也这么安静吗?” “啊,皇家机。”老师傅把黑色雷明顿7号打字机放回原处,又从架子上取下来一台漂亮的小机器。“非洲远游系列便携款。不错的机器。”他在打字机里放了两张纸,让她试试看。她想了些与非洲远游有关的词: 这台机器比无声机动静大,按键也相对费力。不过这台皇家机上有雷明顿时期还没发明出来的新功能——一键设置页边距功能,而且还能打双色! “这台皇家打字机卖吗?”她问。 老师傅看着她笑了笑,“卖。但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要买?” “为什么要买打字机?” “为什么要买这台打字机?” “你想劝我别买吗?” “小姐,你想要哪台打字机我都会卖给你的。我会大方收下你的钱,跟你挥手告别。不过请告诉我,为什么想买这台皇家非洲远游系列?因为颜色?字体?白色的按键?” 她不得不认真思考,再一次感到自己仿佛回到学校,正要参加一场突袭考试,没复习好,很可能会挂掉。 “因为我善变的品位。”她回答,“因为自从我把这台玩具似的打字机买回家,就开始琢磨要用打字机取代铅笔和钢笔,可这破玩意儿的按键黏住了,而且你猜怎么着?我家附近的打字机维修店也不给我修。可我头脑中已经想象出自己坐在小公寓的小桌前,用打字机写便签和书信的情景。我有笔记本电脑、打印机、iPad,还有这个。”她举起手中的iPhone,“我跟正常的当代女性一样用惯了这些设备。不过……” 她顿了顿,努力思考究竟是什么促使自己买下那台5美元打字机,那台空格键坏掉、铃铛也不响的破机器,而现在自己又为何在这家店里跟一位老师傅争辩,明明一天前还对机械打字机毫无兴趣。 然后她说:“我写字喜欢绕来绕去,像个小女孩,所以无论写什么看着都像诊所墙上挂的励志海报。我不是那种边抽烟喝酒边打字的人,只希望能好好记录下自己得知的少许真相。” 她回到柜台前,把人造革手提箱拎了过来,从中取出塑料打字机,拿到架子边上,大力放到皇家非洲远游打字机旁,指了指机顶上的贴纸。 “我希望有天自己的孩子能读到我内心的沉思。由我一字一句打印到一张张纸上,完全意识流的话语,我会把它们放在鞋盒里,等孩子们长大,能够阅读和思考人生况味时拿给他们看!”她听到自己在喊,“他们会彼此传看这些纸张,说‘原来妈妈叮哐叮哐就是在打这些东西’。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嚷嚷!” “啊。”老师傅说了声。 “我为什么要嚷?” 老师傅对着她眨了眨眼,“原来你是想追求永恒。” “我觉得您说的对!”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鼓起脸颊放空肺里的气体。“所以,这台丛林打字机到底多少钱?” 店内沉寂片刻,老师傅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思考该如何回应。 “这台打字机不适合你。”他拿起那台双色皇家机,放回架子上。“这是给刚上大学的小姑娘准备的,就是那种满脑子天真幻想,以为会偶遇梦中情人的小女孩。这台机器适合用来写读书报告。” 他从架子上取下一台小型打字机,通体泡沫绿,按键颜色略淡一些。 “试试这台,”老师傅往辊轴里卷了两张纸,“这是瑞士造的。除了布谷鸟钟、巧克力和精装表,瑞士人也曾造出全世界最好的打字机。1959年,他们制造了这款机器。爱马仕2000,巅峰之作,代表着机械打字机制造业的最高水平,从未被超越。把它比作打字机中的奔驰车都未免太看得起奔驰车了。来吧,试试看。” 她有些胆怯,不敢碰眼前这台绿色机械盒。她该用这台具有60年历史的瑞士制造业传奇写些什么?该将这辆古董奔驰车开去哪里? “这个字体叫Epoca。”老师傅讲解道,“你看它多么直多么匀称,好像尺子画出来的。典型瑞士风格。看到震荡杆两边纸辊上的孔了吗?” 哦,原来震荡杆在这儿。 “看着啊。”老师傅从衬衫兜里取出一支笔,插入其中一个洞里。他释放辊轴,左右移动,为她刚刚打出来的字加上下划线。 “你还可以通过换色强调重点。看到后面那个旋钮了吗?”打字机背后有个顶针大小的旋钮,边缘平滑,呈锯齿状。“拧它可以调节按键力度。” 她试了试。指尖下的按键明显变紧,需要加大力气才能按动。 (布谷鸟钟。) “如果需要垫复写纸直接复制三四份信件,这样拧紧了打字能印到最后一页。”老师傅笑着说。“瑞士人特别爱打印留档。” 反向转动旋钮,按键变得像羽毛一样轻巧。 (钟表。梅赛德斯,爱马仕,2000000) “而且几乎没什么噪声。”她说。 “确实是这样。”老师傅回答。他为她演示如何运用辊轴两边的杠杆轻松调整页边距。至于定位,则可以通过TAB SET键实现。“这台爱马仕出厂时我刚满10岁。真是坚不可摧。” “像您一样。”她说。 老师傅冲这位年轻姑娘笑了笑,“将来你的孩子也可以用它学打字。” 说到她心里去了。“多少钱?” “先不用问价钱。”老师傅说,“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卖给你。那就是你真的要使用它。” “这个嘛,恕我无礼,”她回答,“这还用说!” “让它融入你的生活。成为你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要只用几次就放回箱子里给桌面腾地方,搁到壁橱深处的架子上闲置。你要是那样做就永远不要再碰这台打字机了。”老师傅打开加法计算机陈列架下面的橱柜,搜寻空闲手提箱,最后拉出来一个绿色正方形折叠扣箱。“你如果买套立体声音响,又怎么会不放音乐?打字机必须经常使用,就像船必须出海。飞机必须上天。钢琴如果不弹,放着有什么用?闲置钢琴只能积累灰尘,不能为你带来音乐。” 老师傅把爱马仕2000打字机放到绿色手提箱里,嘱咐道:“放在桌上你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旁边随时备好一叠纸。记得每次放两张纸,这样才能保护纸筒。要定制个人专属信纸和信封。我送你一个防尘罩,不要钱,不过你到家就要取下来,确保能随时使用这台机器。” “所以我们现在要开始谈价钱了吗?” “我想是的。” “多少钱?” “啊,”老师傅说,“这些打字机都是无价之宝。上一台卖了300美元。不过卖给你这位年轻小姐嘛,50美元吧。” “可以以旧换新抵点钱吗?”她指了指自己带来的那台玩具打字机,试图砍价。 老师傅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买那东西花了多少钱来着?” “5美元。” “你买亏了。”老师傅噘着嘴说,“45美元。要是老婆知道我卖得这么便宜,一定会跟我离婚。” “那咱们谁都不告诉。” 这台爱马仕2000比那台玩具打字机重很多。回家途中,绿色手提箱一路碰撞她的腿。她两次停下休息,不是因为搬不动,而是掌心汗太多。 回到小公寓,她履行诺言,遵照老师傅的吩咐取出泡沫绿打字机放在厨房小桌子上,在旁边放了一叠打印纸。她给自己做了两片牛油果吐司,又切了一个梨,就这样备好晚餐。她打开手机里的iTunes播放音乐,把手机放到空咖啡杯中增强音效,然后伴着琼尼[插图]的经典歌曲和阿黛尔的新歌慢慢享用晚餐。 她擦掉手上的面包屑,一股自豪感涌上心头,她现在拥有一台阿尔卑斯地区出产的顶尖打字机。在这种自豪感的驱使下,她往辊轴上卷了两张纸,终于开始打字。 “好了,”公寓里没别人,她大声对自己说,“我也算是用过打字机了。” 她撤身离开桌子,离开这台泡沫绿爱马仕,取下待办事项清单,用磁铁贴在冰箱门上。然后从冰箱里取出冰棒模具,放到水槽中用温水解冻,化开一根菠萝冰棒。她知道吃一根肯定不够,于是又把特百惠模具放到冰箱冷藏室中保存,准备等下再拿一根享用。 她走到客厅开窗通风,此时太阳已经落山,稍后,今晚第一批萤火虫就会开始闪耀。她坐在窗台上享用爽口的菠萝冰棒,看小松鼠在电话线旁跑来跑去,身体和尾巴画出完美的正弦图形。她坐在原地吃完了第二根冰棒,眼看着萤火虫神奇般出现,飘浮在片片绿地和人行道上空。 她回到厨房,洗了洗手,把特百惠模具放回冰箱冷冻室,剩下6根冰棒留着明天吃,然后又看了眼桌上的打字机。 一个想法突然闯入她的脑海。她思索,为什么分手后单身女人的标准形象是独自在空荡荡的公寓里伤心喝红酒,直到烂醉如泥晕倒在沙发上,大概身前的电视里还得放个《绝望主妇》什么的。她的公寓里可没装电视,她唯一戒不掉的东西就是自制冰棒,喝红酒也未曾醉得不省人事。 她重新坐回桌边,取两张纸放进爱马仕2000打字机里,调整页边距,缩到报纸专栏尺寸,将行距调整到1.5倍。 她开始打字: 她换行开启段落。按键音几不可闻,在她的小公寓中轻轻回响,飘向窗外,直到午夜过后许久方才停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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