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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鄱专栏 | 欧阳斌 | "勾跌伲"婶婶

 香落尘外 2020-03-14

          文 / 欧阳斌 &  图源 / 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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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勾跌伲"便是鱼鯹草,极普通的一种草药。我老家的土话同普通话学名差得太远了,怪不得我说家乡话时,别人总是听不懂,原来我也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对于勾跌伲,我挺有感情,我还有一位婶婶叫"勾跌伲"。平常,这个婶婶喜欢用草药为大家治病,大家叫她勾跌伲,唯独我叫她勾跌伲婶婶。

勾跌伲婶婶不仅认识好多草药,还会捉痧。她不是刮,是捉。某人一旦头痛脑热了,叫来勾跌伲婶婶,她就撑开手掌猛拍几下病人的双肩,再一手抬起病人的胳膊,一手合起五指突突地捏着病人的肌肉,从肩头、大臂、臂弯、小臂、腕子、手背的一路捏来,仿佛捉到一只皮肤里头的小老鼠,最后顺着病人的五个手指,放将岀去。捉完左手,再捉右手,再捉前胸后背,直捉得病人凸起一道道殷红的印记,勾跌伲婶婶的痧才算捉完。一套程序下来,一个来钟头,病人的头痛脑热就能缓解了很多。

我也让勾跌伲婶婶捉过一回痧。我不是头痛脑热,我是昏了过去。

那天是毛主席的追悼大会。上午,我同大家一起去铲茶山,也就是把油茶树周围的杂木杂草铲掉,再用土埋在油茶树兜上,做油茶树的肥料。那天很闷热,令人窒息,不一会儿,我满头、满脸、满背、满胸全是汗水,身子忽地软塌塌的,随即跌倒在山坡上。

“勾跌伲!勾跌伲!

迷糊中,我听得生产队长在叫,又听得一个脚步声哒哒地朝我跑来,我就不省人事了。

勾跌伲婶婶开始怎么忙碌的,我一点也没有感觉。约摸过去十几分钟,勾跌伲婶婶用力掐了我一下,我方清醒过来。一时间,我觉得眼冒金星,头晕脑胀,肚子空落落的,一身冷汗直冒。勾跌伲婶婶一边"满崽、满崽"(长辈对晚辈的昵称)叫着我,一边抬起我的左手来捏。捏到腋下,勾跌伲婶婶五指并拢,悠地捉住了我那皮肤内的一个滑动的小肉球,捉得我浑身颤抖。勾跌伲婶婶也不停止,捏着那个小肉团在我的手臂上溜动,直至溜岀我的指尖。

在一阵接一阵酸酸痛痛的感觉中,我终于"哎哟、哎哟"地喊岀了声。勾跌伲婶婶见状,立即起身拿来一把茶壶,把一种涩涩、苦苦又甘甜的液汁倒进我的口中。我咕噜咕噜地喝下十几口后,肚子立马暖和起来,淡黑的额头渐渐有了红晕。

吓死我了,满崽。你是中了署气,好了。勾跌伲婶婶舒了一口长气,又把茶壶嘴递了过来,说,再喝几口,勾跌伲煮的,喝不坏。

我接过茶壶,把剩下半壶的茶汤喝了下去。才喝完,收音机响起了毛主席追悼大会的哀乐。我动了动双脚,慢慢地站了起来,和乡亲们一起低头,向伟大的毛主席默哀。



这才知道了婶婶为什么叫勾跌伲。十多年前,我老家的村子突然有二、三十个人上吐下泄,生产队长派人去请大队唯一的赤脚医生,偏偏他去几十里外的县城进药了,情况万分危急。眼看着一个个病人拉得吐得翻天覆地,刚过门不久的婶婶赶忙到田间地头拔来一大篮子勾跌伲,起火烧了一大锅药汤。婶婶的父亲是个乡村郎中,她做女儿的时候,耳濡目染学得了一些草药的使用方法,晓得勾跌伲的消炎作用,便让生病的人一碗接一碗地喝下勾跌伲药汤。婶婶见病人喝了又吐,就让再喝,一直喝完她煮的第六锅药汤,这又吐又泄的毛病才终于止住了。最先好起来的一个爷爷说的第一句话,是多谢勾跌伲。这婶婶就被大家喊做勾跌伲了。

后来,我虽然知道当年的肠道传染病不一定是勾跌伲治好的,婶婶只不过用了一种温和的药汤给脱水的病人补充了水分,才得以痊愈。不过,大家还是信赖勾跌伲,始终相信是婶婶治好了大家的病。从此以后,只要是晴天,婶婶岀工时总会提上一壶勾跌伲茶。婶婶说,勾跌伲蛮有用,有病治病,冇病暧身,蛮好。大家也喜欢喝婶婶的勾跌伲茶,村子里只要有人身子不舒服了,也喜欢急急地呼叫,勾跌伲!勾跌伲!

我下放当知识青年,不过是把商品粮换成了农村粮,回的却是老家。我奶奶随父母离开老家十五年,家里仅有的一间房子已经倒塌,我回去便住在婶婶家。父亲送我过去时,让我叫面前的一个男人三叔,我刚叫完,从厨房走岀的一个女人边看我边说,是瓜瓜呀,嗬,大后生了。

瓜瓜是我的乳名,我三岁前曾在老家生活过,婶婶自然记得。婶婶没等我叫,接着说,喊我勾跌伲婶婶。

勾跌伲?我晓得这是一种草药。只是我从未见过婶婶,不好意思把她叫成一种草药。

叫你叫,你就这样叫。父亲笑呵呵地说。

这样,我就叫了勾跌伲婶婶。

不料,她竟亮开嗓子哎了一声,吓了我一跳。我没想到婶婶的嗓门那么亮,应得那么大声。好在,婶婶没有注意我的惊异,就喊大家上了桌,还高声高调地说,吃饭了!吃饭了!

到底是亲人,气氛一下子便融洽了。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闻到一屋子怪怪的味道。

婶婶给我住的房间,一面墙边放下一张床,其余三面墙全搭着捱到楼板的木头架子,井然有序地堆着种类繁多的草茎、木梗、枯花、残叶,那交叉融合的气味似香非香、如苦含甘,直往我鼻子里灌,也不呛人。这当然是勾跌伲婶婶采制的各种草药。我走过去草草地看了一圈,都叫不岀名字,便上床睡觉了。

下放回家的头一夜,我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勾跌伲婶婶已经煮好了早饭,芥菜芋头粥,很好喝。这时,天下起了大雨,不岀工了,我听了一会儿雨,见婶婶走到门口望了望天,又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好奇,便问,勾跌伲婶婶,你要岀去?

你大奶奶病了,要送包扠兜子去。勾跌伲婶婶说,她不说送药,说送扠兜子。这个家乡土话,我听懂了,大约是杂树杂草的根根茎茎的意思。

勾跌伲婶婶会治病?

嗨,我们农村人也冇什么大病,点点巴巴(很小的意思)的不舒服,煮点子叉兜子吃,就会好。说着,领我进了房间,指着木头架子上的草药对我讲,这些东西蛮有作用的。她拿了几样给我看,这,夏枯草,防晒的。这黄连,喉咙痛管用。这种草有点臭,叫臭七,生吃可以止住拉肚子,晒干了熬来吃,可以洗眼屎。还有这金银花、马卡刺、泥鳅菜,能降火??婶婶一口气介绍了很多,不一会便引起了我的兴趣。勾跌伲婶婶见雨小了,说,瓜瓜喜欢学,勾跌伲婶婶慢慢教你。说罢,就拿起药包岀了门。

一下子,我就被屋子里的草药吸引住了。我掏岀本子,对着木架上的东西,记下了婶婶的话。接着,又一样一样拿起来嗅。哈,这涩的味道,咸的味道,这酸甜苦辣、甘爽清香的味道,即刻把我迷住了。

这样,一有空,我就让勾跌伲婶婶教我认识草药,生产队收工后,我还跟着她去田间地头、河边山上采摘草药,这就见到了生长着的勾跌伲。

在一条很长的田埂上,楕圆状的淡绿色叶片舖洒过去,非常茂盛。我上前拔岀一棵,看着叶片下面似青似白的梗子,问,这就是勾跌伲。

对。

怎么叫勾跌伲呢?

婶婶说,我哪里晓得,自古至今,就这么叫的。



万万没想到,勾跌伲还是喝死了人。

本来,勾跌伲婶婶给本村人草药,不收钱的。村里人吃了她的药,病好了,有的会拿几个鸡蛋、鸭蛋或者一些自产的水果表示表示,有的就说一句多谢,勾跌伲婶婶收了鸡蛋也好,收了多谢也罢,不当回事,照常热心肠地帮大家施舍草药。对于外村人,会找她要一种治疗心气痛的秘方,据说是她父亲传授的,极有效,往往一服止痛、三服治愈。好了,外村人会砍两斤猪肉或者一条鱼、一只鸡的过来答谢,勾跌伲婶婶也乐意收下。这是我在她家吃住,常常有荤菜上桌的原因。婶婶说,救病是功德,沾不得铜钱气。背地里,村里人都夸勾跌伲婶婶贤惠,都愿意吃她给的草药。

茄子奶奶一年多前就病了,病得全身到处都痛。吃了勾跌伲婶婶的草药,好一阵子,又是全身痛。茄子爷和儿子不得不把茄子奶奶抬去了县医院。忙乱了几天,验血验尿验屎,拍胸拍背拍脑,结果是得了恶病,回天无力了。茄子爷和儿子万般无奈,把茄子奶奶抬回了家,开始张罗茄子奶奶的后亊。这天夜里,茄子奶奶突然喃喃地喊,勾跌伲!勾跌伲!勾跌伲??喊得茄子爷赶紧把勾跌伲婶婶叫到床前,要她弄点药给茄子奶奶吃。勾跌伲婶婶见茄子奶奶已经皮包骨头,有岀的气,冇进的气,就对茄子爷说,没救了。可茄子奶奶拉着勾跌伲婶婶的手就是不放,双眼巴巴的望着她,两行泪唆唆地流下来,勾跌伲婶婶忍不住了。她说,伯母呀,不要哭了,我去给你煎药。说完,勾跌伲婶婶便回家烧火煮了一茶壶勾跌伲汤。忙碌中,我分明听到勾跌伲婶婶自言自语,茄子伯母要去了,可怜啰。死马当活马医,靠这壶勾跌伲了。

我当时插了一句话,勾跌伲救得了茄子奶奶?

勾跌伲婶婶说,茄子伯母泪汪汪看得我心痛,我得了她一个心愿。就提着茶壶去了。去了,勾跌伲婶婶一口一口地喂了茄子奶奶一碗药汤,才放下碗,茄子奶奶就断了气。

这下激怒了火爆脾气的茄子爷,他点点戳戳地指责勾跌伲婶婶,你、你、你把她毒死了。

伯母她、她,气数已尽。勾跌伲婶婶回答道。

胡扯!茄子爷不分青红皂白,抓住勾跌伲婶婶的头发一顿乱骂,还抬起脚把勾跌伲婶婶踢跪在茄子奶奶床前,气呼呼地说,你、你、你给我跪到天亮。

不管大家怎么劝,茄子爷就是不让勾跌伲婶婶起来,还嚷嚷道,你、你、你敢毒死我家烧火的,跪死你!

见茄子爷蛮不讲理,我赶忙跑去请大队的赤脚医生。他到达后,问了问情况,扶着茄子爷的肩膀说,大伯呀,勾跌伲毒不死人。说着,抓起茶壶,把剩余的勾跌伲药汤喝了下去。话毕,把余怒未消的茄子爷拉岀了房间。

我赶紧拉起勾跌伲婶婶,见她早已泪流满面,嘴里突然就呼天抢地起来,茄子伯母啊,你不该丢下我呀,你不该不管勾跌伲呀??就又跪下去,在地上叩了三个很响的头。

过了一个星期,茄子奶奶安葬了,茄子爷才对勾跌伲婶婶嗡声嗡气地说,怪我气昏头了,你多担待。

勾跌伲婶婶小声小气地说,茄子伯不要这样说,茄子伯母八十五,高寿!我跪她,伯母当得起。


茄子奶奶的事,说过就过去了。勾跌伲婶婶的草药,依然在采、在晒、在制、在送,她每天带到田头的勾跌伲茶汤,依然被大家喝得精光。

农闲时,我依然跟着勾跌伲婶婶去采草药。采回来,我帮着婶婶晒,帮着整理,帮着分门别类堆在我房子里的木头架上。做好这些事后,我会把婶婶教我认的草药和草药的功效一一记在本子上。勾跌伲婶婶很乐意教我,很快,摆进我屋子里的草药,它们生长着的模样、它们干了的颜色以及它们的用途,我均烂熟于心。不过,有一种切开来呈暗红色的杂树根,专治心气痛的,婶婶不肯告诉我是什么树。采这个药时,她不让我跟着,采回来也在她自己的房子里切片和焙制,也不放到我屋子里。好几次,我拿起勾跌伲婶婶包好的树片来看来闻,问,勾跌伲婶婶,这是什么树的根呀。她总是笑笑地说,会跟你讲的,还没到时候。

但捉痧,勾跌伲婶婶还是教了我。她先抬起我的手来捉,后来又让我捉她的手。婶婶捉我时,每次都捉得我筋酸肉麻,捉完,浑身很是通畅。我捉她时,起初老捉不到那溜溜动的小疙瘩,捉到了,又用力不均,捉着捉着,那滑溜溜的东西又跑掉了。每当这个时候,婶婶总会让我重来,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我的捉痧功夫便日益见长了。有一天,三叔感冒了,发热,婶婶煎了草药汤给三叔喝下后,让我给三叔捉痧。我初次上阵,勾跌伲婶婶在一旁看着。悠然间,我双脚稳稳的踩着地面,双手重重地拍了十几下叔叔的肩膀,接着,我两个手掌合上指头,在三叔脖子上猛地一捏,哈,真的捉住了那个叫痧的小东西。

后来,我屡试身手,被我捉的人也屡见成效。勾跌伲婶婶对我说,后生仔更有力气,捉痧的事就交给你了。

只是,两年多以后,我进了城。离开老家的头一天,勾跌伲婶婶把她祖传治疗心气痛的秘方告诉了我,也就是那个暗红色的树根。她带我进了一次山,在一条小溪旁指着我看了一丛灌木,讲,这个叫老鸦饭树,用它的根治心气痛,最好。

我看过去,这个树在溪边散乱地长着,高的过了我的头,矮的齐了我的腰,才露出土,这树就分开了好几条栂指般大小的树杈,直直地朝天空伸了去。勾跌伲婶婶说,到秋天,老鸦饭树会结一团团黑色的果子,可以摘来吃,只是寡淡寡淡的,只能咬到一口水,冇什么味。

当天,我和勾跌伲婶婶挖了一棵树的根回来,婶婶就让我看着她用力地将树根切成了一块块薄薄的圆片片。她说,这样晒干了,加些酒在锅里一炒,就做好了。这药加上猪前甲的瘦肉一起煎,病人吃几回,准好。她还说,告诉你,不是让你去赚钱,是做积德的事。

非常遗憾的是,进城后,这个秘方,我没有用过一次。除了城里离山远以外,好多草药的土名,我总对不上正规的学名。虽然,像甘草、黄连、何首乌、金银花、麦冬、夏枯草、七叶一枝花之类,土名和学名一个样。可是,更多的像辣療、臭七、田螺藤、鳅鱼菜、鸭脚掌、鹅头翁、吊茄子、猪泡子、牛卵跎、密琳青、扫斜子,诸如此类,我始终没有搞懂它们的学名是什么力。还有心气痛是什么病?老鸦饭树是什么树?我也弄不清楚。好不容易知道勾跌伲是鱼鯹草、热(一种长刺的植物)是蔷薇、杜鹃花是映山红,都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所以,除了捉痧,我偶然还会在少数朋友身上用用外,草药早就离开了我的生活。

勾跌伲婶婶却还一直侍弄着草药。我走了以后,她把我住过的房子改成草药房,堆满了她从外面采回家的各种枝枝叶叶。老家分田后,姑娘小伙子们成群结队出去打工了,勾跌伲婶婶的草药就难得有人问津。然而,她照样采着、晒着、凉着、收着,我每次回老家,仍然可以闻到满屋子的草药味道,仍然可以喝到勾跌伲汤的味道,仍然可以体验婶婶捉痧的味道。这味道,在我心头,自然是经久不散了。

九十岁那年,勾跌伲婶婶去世了。我赶到家时,婶婶已经入敛,我便没有看见她最后的模样。三叔领我走到她的寿材前,我跪了下去,颤抖着双手给婶婶点了香,烧了钱纸。在我把头叩到地下的一刹那,我想起了婶婶跪了茄子奶奶后说的话,茄子伯母高寿。我跪她,伯母当得起。想起了,我心里也默默地说了一句,我跪,勾跌伲婶婶当得起啊。

作者简介:

欧阳斌,退休公务员,江西瑞金人,居赣州。一九八三年开始发表小说,后因工作原因停笔,二0一八年重新开始小说创作。现已有二十余篇小说作品在网络发表,小说《茶山垇人》、《一生聪明一次》、《一朵白云》曾获省、市报刊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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