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中信 / 图源:堆糖 06 阿翔的爱情 城西的工地。一溜溜、一串串、一湾湾的工棚像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蒙古包,一个接一个地错落着。工棚里,三三两两进出着黄色安全帽。 野茶灞出来的阿翔,年近30岁的砖瓦匠阿翔,一个至今还打着光棍的农民工,一不留神便遭遇到操着河南腔的女丘比特射来的神箭。 阿翔是个心高气傲的男人。虽然有些大龄青年的遗憾,可他总感到自己长得牛高马大,棱角分明的五官招人眼目,走在这座城市的大道上,至少也算是城西的帅气。 阿翔一次一次抬高找女朋友的定位。这些年来,工地上也一茬又一茬来过好多水色女子,可每当阿翔的眼神瞟过女工棚里,每次都被她们倦怠的眼神所丧气。阿翔简直有些伤心,难道在这座城市,就找不到一个令自己欢心的女人。 其实,阿翔在板板桥读初中时,曾经暗中喜欢班上一个叫做花的女生。那朵柔弱的小花,就像一束马尾巴草,多少年来都痒痒地挠在阿翔的心里。可是阿翔没等到花朵绽放,花的命运出现了转机,她和改嫁的母亲走进了川西的这座城市。因为花的离开,阿翔很长一段时间都精神落寞。也许,那次就是阿翔的朦胧初恋,也使他下定要到川西这座城市来生活的决心。 阿翔在这座城市打了整整十年工,却再也没有看见过花的影子。花肯定早已经嫁人了!阿翔无数次的在心中猜测。 没有花的岁月里,阿翔还能收获爱情吗?就在他快要绝望时,那个操着河南腔的女人突然抛过来一根橄榄枝。不知为啥,阿翔情不自禁自投罗网,跌进了河南女人的温柔陷井。 我喜欢这座城市,我需要一个女人,一个可以在这座城市相守的女人。阿翔自我安慰,也自我憧憬,自从抓住那个河南女人的橄榄枝后,他不断为自己的心高气傲降温。 河南腔女人虽然有点水桶腰,可她对自己温柔体贴,也一往情深。特别是她那嗲声嗲气的语气,常常搅得阿翔浑身乏力。这样一想,阿翔心中开始咚咚地发抖,手中的砖刀便嚯嚯发力。 阿翔的心中开始充满美好的企盼,一直自我安慰:这座城市没有白来,总算搞到了一个河南腔女人。 2009年5月成都 07 钢筋工刘大嘴 家住野茶灞的钢筋工刘大嘴,是一个靠打工活命、靠挣钱养家糊口的农民。 时间过去二十年了,刘大嘴就像一颗不生锈的螺丝钉,他把血汗和青春,全部钉死在城西那一片高楼大厦里。 当年,刘大嘴不过30来岁,嘴巴很大,身子很轻。现在,刘大嘴嘴巴还是那样大,身子却变得佝偻了。刘大嘴很奇怪,这座城市就像一个水肿病人,二十年间,腰杆粗壮了一圈又一圈。刘大嘴跟屁虫似的从城内修到城外,把乡村变成城市,却始终无法把自己变成一个城里人。 让一部分楼盘先修起来。这些年,城市化的步伐跳跃式地席卷着天府重镇,高耸入云的楼盘你追我赶地向乡村扩张。刘大嘴已经记不清自己先后参与修建了多少楼盘,他只记得掌握他命运的工头,长着或肥或廋的身材,操着奇奇怪怪的腔调。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在打工者面前,常常喜欢黑唬着脸色,装成一副死了娘老子样的悲戚。 刘大嘴很多时候苦中作乐,他一边振振有辞地对着空旷的天宇自我打趣,一边把破风车般的身子死死地捆在二十八层的钢筋水泥上。 刘大嘴的优点,骨头比钢筋还硬。相对于那些进城打工的人来说,刘大嘴的渴求比树叶还轻。刘大嘴不需要更多的钱为自己治病,他早就没了老婆。在老家野茶灞最牵挂的就是,家中还有一个瞎眼的老娘和痴呆的儿子。 很多时候,刘大嘴觉得自己的生命轻飘得像一缕清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飘散成一团乌云。刘大嘴很害怕,没了他,野茶灞的老娘和痴儿的人生将面对怎样的凄惨。 那天,一阵闷雷响过,城西的天空裂变成一团血红。正在作业的刘大嘴还没明白咋回事,身体便像一片羽毛飘然坠下。在二十八层大楼底下,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刘大嘴,转眼间就裂变成一滩血迹斑斑的警示牌…… 一张死亡的通知书。一个粗陋的骨灰匣。一笔可伶的抚恤金。一群无助的同路人。 在回归故乡的路上,刘大嘴的灵柩轻飘得像一枚尘世间飘零的羽毛。 2008年7月成都 08 洗脚的小敏 十五岁的小敏。用稚嫩的双手搓洗着油头粉面的男人们那臭气熏天的脚丫子。 小敏很小,小得还没法举行成人礼。因为她的母亲在半年前变成了疯癫的女人,她不得不放下课本离开野茶灞。小敏家里还有三个妹妹,她才八岁的时候,就开始照顾嗷嗷待哺的妹妹。妹妹们越长越大,小敏却越长越小,因为她的身子始终被妹妹们坠压着。 小敏也拥有过童年的幸福,那就是暖暖地躺在奶奶的怀抱里。那个时刻,她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做童年的温馨,特别是奶奶为她搓揉脚丫时的幸福。 小敏却偏偏没有这个福气,不得不跟随野茶灞的叔伯婶娘来到这座城市。小小的年纪,柔弱的身子,小敏能做啥子啊?好心的三表婶把她送到了这家洗脚房。 噼噼叭叭的按摩与敲打,呼哧呼哧的喝茶和洗脚。多少年来,已经让这座休闲的城市变得睡眼惺忪。尽管别人终日里精神焕发,小敏却总觉得自己的瞌睡整天挂在眼皮上,身子骨也被繁重的劳动和臃肿的人的鼾声里一遍又一遍湮没。 那个醉熏熏的酒糟鼻子对小敏动手动脚,把发着恶臭的脚丫子在小敏的下半身乱蹭。小敏哇哇哭叫,大放悲声。酒糟鼻子还用粗短的手指,指着小敏大耍淫威。领班却把小敏狠狠呵斥了一顿,才留住了那个酒糟鼻子。 小敏伤心地哭了,她很想念奶奶,如果奶奶还在世,小敏可以扑进她的怀里。可奶奶已经没了,除了哗哗啦啦的眼泪,便只有恣意无助的饮泣。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敏还是小敏。小小的身子,柔弱的身心。一双通红的小手,发面馒头似膨胀。小敏吃力地搬动洗脚桶,一次次地把别人的双脚浸泡在药物里,强忍住自己心中的泪水。小敏知道,如果离开了这个地方,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养活自己。 早晨从中午开始,晚饭当成午饭来吃。小敏的生物钟已经紊乱成北美洲的时差。 当她终于拖着散架的腰身回到宿舍时,才发现至少半个月时间,自己的双腿没有被洗脚水浸泡过。她感到自己的脚丫子也像那些脑满肠肥的洗脚人,开始散发出怪怪的臭气。 小敏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胡乱猜想:幸好自己的这双手天天被药水浸泡着。不然的话,真不知要肮脏成啥样子? 2009年6月成都 09 蜘蛛人的心思 楼盘高耸云端,在城市的水泥丛林中争先恐后。一个身着黑色衣衫的清洁工,从三十七层楼顶垂须而下,蜘蛛侠般上下游弋着。 晃荡在半空的吊篮中,担惊受怕也只好认命。好多时候,他都把自己想象成耕作包产田地,他一板一眼地涂抹,一刷一刷地挪动。在他缓慢移动的空间坐标上,太阳光下的楼盘闪耀着刺目的绚丽。 云彩掠过衣衫,云雀飞跃头顶。脚踏死神的蜘蛛人,屏住呼吸,在高空作业,他没有太多的回旋余地。一不小心,便有可能跌进另一个虚幻世界。 蜘蛛人本身也很害怕干这个活儿。年轻的时候,在野茶灞薅包谷地,他就从来不敢去岩边陡地。可满脸横肉的工头一再高调宣称,高空作业,可以多发一倍的工资。 算来算去,高空作业还是划算,至少比薅包谷地要强得多。这样一想,蜘蛛人便来了精神,被伸着长长臂膀的吊篮一阵风送到三十七层。 蜘蛛人真的豁出去了。他想自己反正也没有太多的牵挂,父母亲都不在了,儿女也长大了,要是真的摔下去了,就算给儿孙多留点活命钱。有一天,他甚至突发奇想,这样慢慢腾腾的挣工钱,啥时候才能够在板板桥修一栋房子?如果身上的吊绳突然断了,包工头肯定会赔上一大笔钱,可以开始修房子了。 这仅仅只是空想。蜘蛛人挣到的钱依然还是那么低,修房子的事情遥遥无期。 那个胡思乱想的蜘蛛人并不年轻,他早已年过六旬,是我野茶灞老家的大表爷。 2009年7月成都 10 表弟的工地 一块城市边缘的芜地,因褐黄色的砂砖环绕,成为与世隔绝的地方。 我乡下的表弟,便是这块芜地的工头。表弟这个工头有些力不从心,因为他手里有50多号兄弟,所以老板用这个办法拴住他的腿脚。 围墙里面,塔吊横冲直撞地挥动着巨臂,表弟心中一阵阵撕扯。前天那条巨臂横扫过来,差点让他的几个兄弟缺胳膊少腿。 表弟呆呆地望着围墙里荒芜的土地,他想,要是种上庄稼该有多少收获。可那些电梯们,那些砖瓦们,那些砂石们争先恐后地涌进来,不停地占有这块土地。也许,表弟有些杞人忧天了。只要板板桥老家的那一亩三分地还生长着庄稼,便不愁吃和穿。 至于这块土地,他无法主宰它的命运。虽然名为工头,实际上也只是个带头的苦力。表弟无可奈何地摇罢头,转过身咋咋呼呼吆喝手下的兄弟。 我关注表弟的工地已经很久了。它们在杂草丛生中相互挤挨着,就像乡村菜园里那些瓜架,亲如弟兄,共同生活在城市膨胀的脉管。 谁的地理位置更好些,谁的日照更灿烂些,谁的设施更完备些,都已无关紧要。因为这些地方白天都空空荡荡地装着太阳,晚上才会像鸡进圈羊进栏一样,涌进一些南腔北调的人。 幸好,这座城市并不鄙视它们的存在。随着城市的骨骼越长越壮,它们迁徙得十分繁忙。 这些可以生产房子的工地,或者叫做工地的房子,不是我关心的。我关注它们,因为那里驻守着故乡的表弟以及兄弟姐妹们。 我也生活在这座城市,虽然住着比他们更漂亮的房子,却无法拯救他们。我常常驻足观望那片叫做工地的地方。 可除了记住横七竖八的零乱,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可以赞美的心情。 2009年6月成都 作者简介 ![]() 张中信,字峰源,四川通江人,经济学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微型小说学会会长、成都市青羊区文联副主席、《琴台文艺》执行主编。曾荣获“全国优秀读书家庭”“四川省优秀青年”称号。出版《风流板板桥》《匪妻》《失语的村庄》《哦,野茶灞那些事儿》《成都书》等著作25。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荣获四川文学奖和冰心散文奖等多种奖励。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桑恒昌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骥亮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暖在北方 胡迎春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美编:无兮 ETA 玉丽 路人 编辑部: 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播音部: 部长: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西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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