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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专栏 | 朱永欣 | 一生一世的记忆

 香落尘外 2020-03-14

【北方专栏】

文:朱永欣

版式设计:湛蓝

图源:堆糖

??“女神”飘然而至

一九五九年,我在长葛县一中初中毕业。

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斗争”,留下的后果是“谈右色变”、“越左越革命”。我就读的长葛二中(和尚桥吴庄)系新建中学,因为要把该校改变为“红专学校”,就把出身不好的学生转往他校。当时全县只有两所中学,于是我就被转入离家两倍远的长葛一中(原长葛老城)。在具体做法上,像对待正常转学一样,是比较人性化的,这在升学考试中也有体现,即人人都可以参加升学考试。但在最后录取时,“子弟”是被排除在外的。一个偶然的机会,命运之神光顾了我。当时新疆教育厅经中央批准到河南许昌专区招生。我的班主任朱老师一个暗中指点,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命运。朱老师,四十多岁,仪表堂堂,他那严谨的教师风范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对我这样的“子弟”好像格外关注和同情。在填报志愿的时候,他悄声对我说:“你报新疆吧!”他后面的话不说我也明白。于是我不假思索地就填报了新疆第一师范学校(即现在的新疆教育学院)。我们五六百个学生,有组织地来到了乌鲁木齐。根据填报的志愿,我被分配到第一师范学校,我原来是62·2班,一年后因为分文理科等原因,我被分到了62·4班。

不知是上天有意安排,还是老话说的“千里姻缘一线牵”,我来到62.4班以后,在我的面前,一位漂亮的“女神”飘然而至,从此我便常常得到她的眷顾。

我们河南籍同学在班里属于最困难的一个层次,吃喝穿用都是国家供给。刚入冬,学校就给我们发了一套深蓝色的棉衣棉裤,黑色的皮鞋,还有戴护耳的棉帽。那穿在脚上的皮鞋是很普通的那种,但对于我,却是平生第一次,别提有多得意了。这一身冬衣穿在我们身上,个个显得洋气、帅气、威风,和在老家相比,简直换了一个人一样,个个都有登临天堂的感觉。我从小学到初中,口袋里连一毛闲钱都没有装过,现在,每月还发2元钱补贴,供买牙膏之类的生活用品。可以说,我的一切,包括学业知识、思想觉悟、生活待遇等都是党给予的。我就象注入了活力,获得了新生,浑身有用不完的劲,我太珍惜上天赐给我的机会了,于是发奋苦读,即使是星期天,也没有放弃学习。

我不停地读书学习,我的作文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在学校元旦征文比赛中,我获得了一等奖。当时学校正搞教改实验,让学生讲课。教语文的陈老师选中了我,让我登台讲了课,结果,很让他夸奖了一番。我对古文有特别的兴趣,老师讲过的古诗文,我都会背。当时的课本,古文篇目很少,我却盼着学古诗文。在课外我背会了一些唐诗和楚辞。我似乎有一种特别功能,只要把注释一一搞懂,再读上一两遍,我就会背了,不久我就当上了文学课代表。晚间自习课上,我巡回在教室里,给同学辅导古文,当然也有同学到我的座位跟前询问,其中就有那位“女神”。

??一张灿烂的笑脸

我们班大概有半数以上是河南籍同学,剩下的是北京、上海和本疆同学,自然便有土、洋之分。我们河南同学能吃苦、俭朴、肯学,这为大家所共认。我心无旁骛,专注读书学习,对女生更是不正眼一看。这位“女神”来自南疆焉耆八一中学,她就是62.4班的班长,兼任团宣教委员秀敏,从政治地位看,她是“政治局首脑”,我是一个出身不好的子弟,自卑和压抑让我对她敬而远之,似乎我与她不会存在什么关系,什么“我爱你”或“她爱我”更无从谈起,即使我有爱情的萌动,也不会辐射到她身上,现在她来到我跟前,真让我有点心慌意乱。但是,自此之后,她那张灿烂的笑脸便定格在我的脑海。

她小巧玲珑,活泼可爱,一张圆圆的娃娃脸,戴着一副近视眼镜,透露着灵性和优雅。她穿着一件粉色的短袖衬衣,就像一朵盛开的月季花。无论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显得得体漂亮。她有一双小巧而好看的脚,走起路来,轻盈得如蜻蜓点水。她常常洋溢着热情,周身充溢着一股青春气息。她说起话来,银铃般嗓音,听她说话,就像听音乐。听说,她还和理科班的一个男同学代表学校宣传队到乡下表演过《小拜年》呢。我最喜欢在二楼窗户上看她在楼下像跳舞的身姿和那张灿烂的笑脸。

同学对班干部评头论足是常有的事。有的干部喜欢发号施令,对老师热情讨好,对同学冷漠傲慢。而秀敏则是那种有一副热心肠、富有同情心的干部。我的好友石秀合说她心眼好,有亲和力,容易接近,愿意和她交流谈心。

??一个永远鲜活的镜头

有一天,我从二楼向下走去,在楼梯的拐弯处,我和她碰了个照面。她穿一件暗绿色花格上衣,显得整洁而得体,她笑盈盈地摊开小手帕,热情地递到我面前,叫我吃她刚买来的饼干,那种态度是诚恳的。我诚惶诚恐,一边推托,一边往后退,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于是,只拿了一块饼干便逃走了。那个年月,连饭都吃不饱,能吃到一块饼干,简直太奢侈了,买饼干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在我的脑海里,在楼梯拐弯处,拿到她一块饼干的镜头,是一个永远鲜活的镜头。我知道,她并非是为我买的饼干,但是看得出,我吃她一块饼干,她一定很高兴。虽说是一块小小的饼干,在我心里留下的却是暖暖的情意,也许我缺少这种关爱吧。

??入团介绍人

不知是团组织的安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说她是我的入团介绍人,负责培养我入团。当时,我要求进步的愿望非常强烈。“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这个口号给了我很大激励和鼓舞。有关的文章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圈点批注画浪线,我把它当成圣经,从中吸取力量。学校经常让学生“填表”,我一看到“出身”“成分”的字眼就发怵。在填写那两个字时,我下意识地做一些遮掩动作,生怕别人看见。这种无形的阴影一直笼罩在我的心头。“入团”成了我梦寐以求的目标,好像入团了,出身不好的包袱和沉重的心理压力就可以烟消云散,不然总觉得有低人一头的感觉。

在团组织的安排下,我参加了学校组织的《王若飞在狱中》读书报告会,事后她说:“你的演讲朴实、真挚、生动感人,文采也不错,连学校团总支书记曾老师都说你讲得最好!”鼓舞和鞭策,让我更加努力,我和她也有了更多的接触。

她开始经常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和脑海里,我越来越关注她了。我喜欢听她说话,喜欢看她的倩影。在1961年的暑假前,我们班同学到头屯河割麦子,回校后,我写了一篇关于她的小说,有八千来字。我把她化名为“灵犀”。我写我怎样帮她磨镰刀、割麦子,写她怎样帮助我进步。写在我受委屈不被人理解的时候,她怎样抚慰我、开导我,怎样成了我的知己。小说中的她,是一个平易近人、热情随和、深受同学拥戴的团干部形象。语文卞老师应该知道我写的是谁,但是她并不在意我写的是谁,而是完全当作一篇习作(小说)看,不辞辛苦地精批细改,最后还写了几段批语。无论是“优点”还是“不足”,都写得十分中肯,很让我感动不已,以至于把文稿、批语保存了56年而不丢弃。虽然这篇小说很不成熟,但是,它反映了我那时期追求进步的一段真实的生命历程,一个让我刻骨铭心的记忆。

??“咱们俩好了”

在一次班里组织的劳动中,我和她一前一后共抬一个抬耙子。我发誓,我并没有有意和她共抬一个抬耙子,那就是鬼使神差吧!抬着,走着,只听见她说:“有人说咱们俩好了。”我走在前面,只听见她说话,却不见她的表情,我半张着嘴巴,是“啊——啊——”了呢?还是响应了什么呢?是不是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一股暖流传遍全身,幸福在荡漾呢?如果把刚才我遇到的情况用电视镜头表现出来,可能是这样的:我丢下抬耙子,把帽子抛向空中,一路狂奔,向周围的人呼喊着:“我有女朋友了!”然而现实是,我的意识并没有那么明朗,也没有那么得意忘形,只是有点不知所措。在爱情的国度里,总有一个是唱主角的,有时两情在刹那间会同时迸发出爱情的火花,有时是一个火花点燃了另一个火花。现在是,一个远在天边的幸福,突然降临在眼前,是来不及应对还是慌乱失措呢?这是一个没有想过也没有经验过的感情。不能说我情窦未开,在小说里,我读过许多爱情章节,也间接感受过爱情滋味,但是那毕竟不是自己亲身经历。也不能说我对她没有好感,在我看来,说她是“高不可攀”可,“高山仰止”可。所以“情窦”从未向她开,而如今,一种感情的撩拨,萌动了爱情的涟漪,热腾腾、火辣辣地燃烧起来,丘比特的爱神之箭已经让我陶醉在爱情的漩涡里了。

??一张纸条

晚自习,她又飘然而至。她在一张纸条上写了一个词,问我怎么读音,是什么意思?真是心有灵犀呀,我给她也写了一张纸条。我对她的问题作了解释,然后,我把准备好的一本书送给了她,书中夹有我写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样的话:“我们之间能不能有比一般同学更进一步的关系?如果你同意,请把书还给我。如不同意,这本书就送给你,留个纪念吧!”我曾经看过一本小说,里面有这样一些话语,我略加改写,就写给了她。当我把书送给她时,没有正眼相看,但是也没有犹豫,而是勇气十足,充满自信。第二天晚自习时她就大大方方地把书送还给我。虽然众目睽睽,但是,谁也不会相信,我们是在传递情书。幸福啊,幸福啊!我喜上眉梢,笑在心头呀!从此之后,我就更多地得到这位幸运“女神”的眷顾了。

??一个小馍馍

1960年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经济负增长最严重、困难最大、老百姓生活最苦的一年。所以当初刚进校时大米、白面、肉菜随便吃的好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定量、减量、饿肚子、浮肿……便接踵而来。1960年暑假后,因为学生流失比较严重,学校经过重新编班分文、理科,62级原来的7个班就剩下5个班了。没有返校的学生自有多方面的因素,其中“饿肚子”应该是主要因素。那年头,饿肚子是经常的事,每天上午上完最后一节课,我们排着队,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向餐厅走去。值日生把饭菜端到饭桌上,转眼之间,在悄无声息之中,每人的饭菜被吃个精光。班里曾采取措施,女生每月捐出一斤饭票,以补贴男生,但还是无济于事。每天三顿饭,我一顿就可以吃个精光,还是吃不饱呀!有一些同学因为挨饿而得了浮肿病,有一位河南籍同学,因为经不起饥饿,就偷偷逃回河南,结果,河南更糟,他又跑回学校,学校当然不会再收留他。他就在我们宿舍混了几天,我们几个老乡,每人给他一小口馍馍。我清楚地记得,这一口馍多舍不得呀,心疼啊!后来听说,他又逃回河南,不久,因为又悔又气又饿,便死在家乡了。

饥饿成了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的一块阴云,想摆脱都难。

有一天,在不经意间,她塞给我一个小馍馍。当时,接受这一个小馍馍并没有特别感动。我经常接受她的馈赠,现在想起来,很是惭愧。你们想啊,大家都在挨饿,岂止我一人?我怎么不知道体惜别人呢?要知道,这一个小馍馍,就是她一顿饭的二分之一呀!从形体看,她身材小巧,她应该是一个小妹妹,但是她经常帮助我,关心我,实际上,她就像一个大姐姐,在她面前,我就像个未开化的不经事的小弟弟,安心地接受她的关爱和照顾。自从结识我之后,她就像慈母关心孩子一样关注着我。有人说,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她会像对待孩子一样呵护这个男人。而男人在女人面前,则永远是个孩子。这应该是一种真实的反映吧。

??广播室里

那天晚上,她把我带到一个神秘的地方,她不明说,我也不问,在黑暗中,我跟在她后面,默然地走着。她用钥匙打开门,然后关上门,没有开灯,我们双双坐到椅子上。我似乎有点木然,有点局促。只记得她说了许多热辣辣的话语,而我显得笨嘴拙舌,木讷迟钝。是因为整个身心被她吸引,为她着迷,还是因为和她在一起的兴奋,心跳加快而不能用言语表达什么了?猛然间,她扑向我,似乎跪在地上,趴在我的双膝上。这是我第一次这样亲密地贴近一个圣洁的女生,但是我没有象电影中那样的欲火中烧,是呆若木鸡还是炽热的感情定格在那一瞬间?……我问:“这是在哪里?”她说:“这是学校广播室,我每天都在这里播音,全校同学都可以听到。”我想到刚才我们说了那么多话,一下子慌了神,她扑哧一笑说:“我早已关掉了扩音器。”我嘘了一口气,精神一下松弛下来了。

那是一个甜蜜的快乐的幸福的夜晚,“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现在她就伏在我的怀抱里,那一夜,我做了一个好梦!

后来,我在电影《刘三姐》中发现有这样一段歌词:

花针引线线穿针,男儿不知女儿心。

鸟儿倒知鱼在水,鱼儿不知鸟在林。

看鱼不见莫怪水,看鸟不见莫怪林,

不是鸟儿不亮翅,十个男儿九粗心。

我想:“男儿不知女儿心”“十个男儿九粗心”应该确有所指吧!

??一条线毯子

1961年下半年开始,国家的经济形势开始有所好转,1962年寒假由学校出资统一组织河南籍同学回家探亲。不提回家便罢,一提起回家,我恨不得一下子回到父母跟前,毕竟离家快三年了。至于带点什么礼品,我连想都没想过。当时,除了学校配发的被褥衣物及学习文具书本之外,我是孑然一身,我带的最好的礼物就是告诉父母:“我有媳妇了。”

那一天晚上,她约上我,给我送了一条线毯子:草绿色,白花格,四边带有穗子,质地较厚,不像一般床单那样单薄,那应该是比较富贵的人家才有的。她说,路上冷了,披在身上暖和暖和,或者,包裹些什么东西用。我能带什么呢?不过仅仅带上这个线毯子就比什么都珍贵了。

??“我的儿呀!”

一九六二年春节前夕的一个后半夜,我走出了长葛县和尚桥火车站,我的家就在西南方八里楼张村。夜色一片黑暗,道路也被翻修得面目全非,但是,我凭着 “老马识途”的故乡情结,硬是摸黑回到了我的家。我喊了几声“妈!”门开了,我一下子扑到妈妈的怀里。等妈妈明白过来眼前就是她的大儿子的时候,就连声地呼唤着:“我的儿呀!”“我的儿呀!”她紧紧地抱住我,就在原地连着转了好几圈。后来我听三弟说:有一天,妈妈在家纺线,纺着纺着突然大哭起来,坐在妈妈旁边的三弟(当时他九岁)问:“妈妈恁哭啥?”“我想恁哥呀!”“俺哥(此指二哥)不是在家吗?”“恁还有个大哥呀!他现在在新疆呀!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说完又大哭起来,我的三弟就跟着妈妈一块号哭起来。三弟说,从那时起,他才知道他还有一个大哥......今天她在半夜里见到昼思夜想的大儿子一下子回到她的怀抱,怎么能不兴奋激动呢?

锅里煮着为过年准备的肉,肉香味弥漫整个屋子,灶膛燃着小火,屋子里暖暖的,我一下子感受到一种融融亲情。只是父亲被派遣到外地做工(不是现在的“打工”),两个弟弟还在酣睡。我迫不及待地把线毯子给妈妈看,并给她讲秀敏和我的故事。妈妈听得乐开了花,说:“俺欣就是有福气,到哪都有贵人相助!等啥时候把秀敏领回来,让俺看看。”从那时起,从她嘴里说出的秀敏就非常顺口,非常亲切。若干年后,秀敏一回到家乡,婆媳两个就一见如故,亲如一家,这是后话,在此不表。

??这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啊

当初,我们在来疆路上,坐在闷罐子车里,我眼前是一抹黑,没有想过新疆的荒凉和遥远,没有想过前途的光明与渺茫。我一门心思想的就是读书,只要能读书,即使天涯海角,也在所不辞。这次离家返疆不同了,既有继续求学的心愿,同时又多了一份牵挂,我想秀敏呀!《诗经》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话,此时此刻,对这句话,我好像有比别人更深的体会。列车像腾空的巨龙,呼啸着,风驰电掣般奔向新疆,奔向秀敏身边。此时的我,心中更充实、更亮堂、更有激情了。转眼间,我已经回到了师范学校,但是我什么礼品也没有给她带回来。我们家什么象样的东西也拿不出手,只是把她给我的线毯子又带回来了。不过,她毫不介意,反而劝慰我,她对我们家境的理解好像并不比我差。她问我:“你怎么不把线毯子留在家里给你妈用?”我说:“我给妈妈说过,但是,妈妈说,这是秀敏给你的定情物,还是你拿回去用吧!你看看,我妈妈是又聪明又开明。不过,就你这份心意也会叫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呀!”这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啊!女人的可爱,就在于她的宽厚和善良,我们的心贴得更近了。

??更上一层楼

我最愉快的事情就是跟她说话聊天,晚自习过后,还有一些同学停留在教室里做作业、看书、聊天什么的,我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练习写字,末了,我写了两句唐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是我们约定的信号,然后,一先一后,我俩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三楼。三楼是老师办公的地方,晚上是没有人的,美好的恋爱时光就这样悄然进行着。此时,毕业实习工作已经开始,我和她并不在一个学校实习。我们交流了彼此的经验、感受,鼓励对方获得更好的成绩,好好争口气,以免有人说三道四。后来证明,我们虽不在一个学校,但是实习成绩却是一样优秀,都是99分。到了熄灯时间,我们就回到各自的宿舍。

??班主任约谈

走出学校后门,就是红山东段(即现在的乌鲁木齐北山坡)。那时的红山东段就是黄土岭,不见一草一木,不见一块山石,但是却成了我们俩的伊甸园。星期天和秀敏一块来到山上,走一走看一看,感受着休闲和惬意,还是别有情趣的。站在土山上,俯视第一师范,可以一览无余。我想到了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雄浑诗句。站在这个小土山上,排除其他因素,我平生第一次有了“平野阔”的感受。这时候,这个伊甸园竟成了我们两个人的世界。不过,这个“小秘密”还是被关注我的“情敌”发现了,那是后话了。我们还一块看过《芦笙恋歌》,电影票当然是她买的,我哪有钱买票呀?我们走在路上,故意保持一定的距离,还是谨慎一点好啊!看过电影后,有几句歌词给我留下了经久不忘的记忆:

阿哥阿妹的情意长

好像那流水日夜响

流水也会有时尽

阿哥永远在我身旁

我是压根就不会唱歌的人,可是我在心里天天哼唱,在没人的时候,我还要唱出声来。当时我正在学吹竹笛,我居然能够把这支曲子磕磕绊绊地吹下来。我一直陶醉在这轻灵优美、婉转缠绵的旋律中,我永远陶醉在这美好的爱情中。

渐渐地,我们俩是“一对儿”的消息在班里已成了公开的秘密。有一天,班主任老师找她谈了话,因为她是班长,是团员,是预备党员,自然要高标准、严要求。公证地说,班主任的谈话很客观,很冷静,只是好意提醒,为她负责,例如“出身”问题等等,并没有强行干预之意。客观地说,大凡婚姻恋爱问题,旁人的劝导、反对、干预,不管何种用心,只会坚定当事者的信念。此事是在走出学校之后她才告诉我的,当时她连一个字也没有给我说过。这一方面说明她的坚定,另一方面,她是否担心说给我,会给我带来不必要的思想负担?

??五块钱

有一天,她送给我五块钱。她说,她爸每月给她寄十五块钱,她也花不完。现在算起来,这五块钱的价值是多少啊!小时候,我听过一个故事:一个小伙子每天干完活从地里回到家里,桌子上就摆好了热腾腾的饭菜。他很纳闷,想知道个究竟。第二天就提前回家,结果桌子上照样摆上了饭菜。第三天,他回家的时间更提前了,他发现原来是一个美丽的仙女在给他做饭。仙女说,她爱他的朴实、勤劳、能干。于是两人爱情的火花一同迸发,他们就生活在一起,过着幸福的日子。我想,我是否也遇到了仙女眷顾,让我时时受到她的呵护。

当时我唯一花钱的地方就是想买几本旧书。我和几个学友频繁地跑旧书店,买几本便宜的旧书,回到教室,读书、交流、切磋学问。这一下可好了,我用这五块钱先后买了《诗经选》《史记选注》《屈原离骚今译》《唐诗选》等几本旧书。我如获至宝,我贪婪地读书背诗。五块钱,我换来的是知识,我汲取的是力量。

??任凭组织分配

毕业分配,对当时的我们,好象都比较淡化,任凭组织分配。“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绝对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当时还有同学要求,哪里艰苦到哪里去。好友史秀合同学,他要求到南疆去,结果分到喀什,他又问:还有没有更南边的地方?组织上说:有,还有个莎车县。于是他 就分配到了莎车。二十年后,组织上又任命他为莎车县法院院长,这一干就是一辈子。当时的分配原则,除了河南等关内同学外,本疆同学基本上是哪来哪去。我当时也没有表达什么要求,只是在毕业分配志愿表的婚姻栏目填写了“未婚妻付秀敏”。我们在一起说了那么多话,就是没有谈论过毕业后到哪里去工作。天真和浪漫让我们没有去作深远的考虑,不存在担心到哪里工作的好坏,而且我那时对全疆各地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的了解。我第一次使用“未婚妻”这个概念,既是陌生的,更是自信的。我和她一块分配到巴音郭楞自治州,自然是得到了组织的照顾。

??分配到库尔勒县二校

我对教育工作情有独钟,全身心投入工作,好像有使不完的劲,读书、背古诗,查资料,看教育杂志、做笔记,我读了朝鲜的和前苏联的一个女教师的笔记,我读了马卡连柯的《教育诗》以及其他有关教育的书刊,我不断尝试着把我理解的教育理念运用在我的教育工作中。我身边唯一的教育杂志,就是《新疆教育》。对于教育教学研究,我很感兴趣,常常学了就用,并且不断总结经验,写成文字,投寄到《新疆教育》,但是往往是杳无音信。我常常憧憬着未来,希望我的文稿不断见诸报端,我还要写我的“教师笔记”。不过,多少年后,这个梦想还真的变成了现实。我生动有趣的教学风格已受到学生欢迎,我信奉毛泽东的“用姿势助说话”的教学方法,学生说我的讲课“绘声绘色”,我的一些习惯动作已成了学生模仿的榜样,我的赏识教育,我的班级管理也很见成效。当时,校长表扬我说:“他带的班,事事都走在前面,但是,好象老师还没费多大劲。”其实,他哪里知道我背后的功夫啊!不过他的话,还是叫我受到很大鼓励。

??我真的很后悔

那一天是周末,秀敏来到我们学校,没待多久,她就要回去。在我送她回去的路上,她哭了,我慌了神,我一再追问“怎么了”“怎么了”,最后,她冒出一句话:“就你忙!”我似乎恍然大悟。

每逢周末,秀敏来到我这里,看到的我,不是备课,就是改作业,或者在看什么书,完全是一副工作狂的样子。“就你知道工作?”一句话敲醒了我。

在工作上我干得风生水起,无形之中慢待了她。在过去相处的一段日子里,更多的是她对我的关心和体贴,而且习惯于接受,没有多想想如何关注她。我越想越觉得惭愧。那时期,我没有给她送过一束花,没有请她到餐馆吃过饭,没有给她馈赠过任何小礼品,尽管也有那个时代的烙印和局限,但是也不能原谅我的小气与自私。获得的太多,就不知道珍惜,我真的很后悔!须知,女孩更需要感情的呵护与体贴。“十个男儿九粗心”“男人不懂女人心”,这话是不是又在敲打着我呀!细细一想,我并不冤枉,应该挨批。我诚惶诚恐,好话说了一百遍,赔了一百个不是,才算转危为安。

那天晚上,在我送她回去的路上,风沙突起,对面看不见人,我们两个拥抱在一起,在暴风沙中奋力前行,风越大,我们抱得越紧。“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那一夜我们亲身体验了岑参描写的大风时飞沙走石的景象。我们也确实被大风刮得满地乱跑啊!好像是上天有意在测试我们的爱情能不能经受住风沙的考验。

来到她们学校,我们俩都成了土人,这些都顾不得了,重要的问题是怎么睡觉?她说:“睡在男教师宿舍吧!”男教师宿舍分内、外间,外间放有两张办公桌。她拿了一床被子,这已经很不错了,我就裹着被子和衣躺在办公桌上,度过了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胡不人归”

1963年的寒假,她回32团看望她的父母,还没去多久,我就觉得没有她的日子是多么不好过,我很想她。我睁眼闭眼,她都出现在我的面前,那种绵绵痛苦的思念是无法排遣的,真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每次见到我,她总是呈现一张灿烂的笑脸。她习惯于叫我的全名“朱永欣”,但我并不觉得生硬,因为她的声音亲切、甜美,完全是一种童音。现在呢?我看不到她的笑脸,听不到她的声音,感受不到她的温存。我希望她能很快回来,于是我跑到邮局给她发一封电报。我字斟句酌,要用最少的字,花最少的钱,来表达我对她的思念。我想到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的第一句话:“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我就在电报稿纸上写了“胡不归”三个字。电报到了团场,可能是译电员的水平问题,把这三个字译成了“胡不人归”,结果全家人百思不得其解,他爸爸应该是很有学问的,可也是理解不了。于是她和她妈就到团场邮局咨询,回答说:我们只管译,别的我们也不知道。那天天气很冷,又遭遇风沙,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可把母女俩折腾坏了,她也没心思多待了,整天想入非非,很是担心我,没过几天,就回来了。

??“岳母”相女婿

过了一个多月,她妈妈从团场来到库尔勒,说是看女儿,其实就是相女婿。我们就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跃进食堂”招待了她妈妈。那时候,整个团结路一条街,也就这么一个食堂。简单的两个菜,几个馒头,最后还是没有吃完,因为我并没有放开吃。等到她母女俩真的不吃了的时候,我就把剩下的饭菜吃了个精光。事后听到她妈妈对我评价是:能吃,很实诚。小伙不错,老实可靠。我以一个晚辈的真诚和朴实取得了她妈妈的好感和认可,这一点对我们的爱情婚姻也是很重要的。那时候,她妈妈40多岁,长发披在肩上,还是很有风韵呢!这是我见到她妈的最后一面,也是唯一的一次见面。她一直身体不好,就在我们的儿子诞生的日子,她离开了人世,连秀敏也未能见她最后一面。

??“五四”光荣榜

时光来到了一九六三年五四青年节。

上午在巴州电影院召开了全州五四青年表彰大会,影院门前光荣榜上我的名字赫然在目。事先,我已经知道我是“五好青年”,但是当今天在州级的光荣榜上看到我的名字时,那感觉还是不一样的。那个年代,各行各业、各个层次的奖项、光荣榜绝不像今天这样满天飞,那是很稀罕、很荣耀的、很神圣的,因而我是很珍惜的。我在小学没有戴上红领巾,在中学没有入上团。我太渴望这样的荣誉降临到我的头上。我想写信告诉父母,我特别想告诉秀敏:我争气了,给她长面子了。秀敏确实在同事面前很有自豪感,她给她的好友和同事介绍说:“光荣榜上有我们朱永欣的名字。”这时候她心花怒放了,她觉得这个有点呆有点憨有点迂的小伙还蛮可爱的,她把一颗心都放在他身上了。晚上,我们一块看了电影,然后我就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学校。

??房子被盗了

那天晚上,天气晴朗,月光很好,没有一丝风。我的心情也很好,兴冲冲地向宿舍走去,大概还有不到一百米远的时候,就听到小郑老师悲哀地对我喊道:“朱老师,我们的房子被盗了。”“你开什么玩笑?”我半信半疑,借着月光走进房间,往床上一摸,好家伙,只剩下光板了。再往床下一摸,我的一个破旧小书箱还在,大概是小偷没有文化吧。阿弥陀佛,这些旧书是丢不得的呀!我的被褥都是新置办的,特别是秀敏刚从新买的一套黄棉衣棉裤,也没有了。那是军用品,她托人买的,24块钱,我还没有穿过,平时在上面包块布,我就当枕头用。此时此刻,我真的成了一个穷光蛋了。有一句话说,人在得意的时候,灾难往往降临。难道这就是应验?

我和小郑,没有悲伤,没有眼泪,只有痛恨,痛恨盗贼太狠心,把两个小伙子偷得个精光。我们乘着月色,在周围麦田里搜索,只发现了一些零星的棉絮,最后剩下的只有绝望。当时学校里只有我们两人在这里住单身宿舍,学校周围是麦田,再远处才有一些居民住户。我们两个唉声叹气,相对无言。我想如果当时只有我一个人或者只有他一个人时,可能都会大哭一场的,可是现在,我们都扛着。我那身军棉衣棉裤,秀敏曾让我试着穿过,她夸奖说:“真漂亮,真帅气。”那时候由于对解放军的崇拜,穿上军衣,那是很神气的,很时尚的。我一个月的工资才39元,这一下24块钱没有了,而且此时已经不是单纯的24块钱了。那是秀敏的情义,那是秀敏的心血啊!我的心都疼了,如果当时痛哭一场是否会更好一些呢?

第二天,徐科长知道了这件事,立即就把我们安排在县招待所了。这个科长素有“爱兵如子”的将军情结,很多老师都得到过他的关爱。

??走进婚姻殿堂

房子被盗事件发生之后,一个严肃而神圣的话题就提到日程上来了——结婚。

我原本是雄心壮志冲云天,想好好工作几年再结婚,无形之中,把结婚与工作对立的观念看得比较重,现在在现实面前被碰得粉碎了。我现在真的是一无所有了,我们河南老家是指望不上的,我压根就没有指望得到老家的资助。正如公主爱上了奴隶,贵小姐爱上了下人,秀敏爱上了我。不是我娶媳妇,不是秀敏嫁人,事实上成了秀敏娶女婿。在悄无生息中,秀敏默默地筹备着结婚的一切工作。

我们的婚礼是在她们学校的一间教室里进行的,时间是一九六三年六月一日。我们两个都没有特制的婚礼服装,把平时合适的衣服洗干净压平就行了。我穿了一件白色衬衣,她穿了一件水红色的短袖衬衣,裤子都是深蓝色的。只是在各自的胸前佩戴了一朵标志新郎新娘的小红花。主持人是她们的副校长,两个学校校长分别发表了婚礼贺辞。两个学校的老师济济一堂,坐满了教室,课桌上撒满了瓜子、糖。忽然有人提议,叫新郎新娘表演一个节目。这一下把我推到了难堪地步,我啥都不会呀。几番推脱之后,秀敏大方地说:“我代表他唱一个《小拜年》吧:正月里来是新年,大年初一头一天。新媳妇回娘家,带着我的小女婿呀!------ ”她的歌声,清亮,干净,悦耳动听,沁人心脾,热闹嘈杂的场面“唰”的一下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她身上。此时的我,略显局促,眼睛漂移,既躲闪众人,又不正视她。等掌声雷动,我才缓过神来,跟大家一块鼓掌。那掌声响脆、热烈、爆发力强。那个年代,唱歌的机会、场面是非常少有的,因而我竟然不知道她会唱歌,而且还唱得这么好。即使中央台的好歌声,也未必有如此感染力。我这个穷小子,怎么娶了这么个巧媳妇!

婚礼既俭朴又热闹排场,老师们的羡慕,祝贺,喜气洋洋,玩笑打浑,特别是秀敏甜美的歌声,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们的新房有两张床(合铺)、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这都是学校配发的,被褥是秀敏准备的,我是一贫如洗,这个新房的一切,几乎没有我的,就是我本人,也是属于秀敏的。

从失窃到结婚,前后不到一个月,那是在我一无所有的情况下结婚的。有个词叫“不离不弃”,说的就是秀敏。结婚本来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但是秀敏当时承担的正是我们两个人的家长所承担的事情,但是她无怨无悔。有些事情,是在多少年之后,才能体会到、认识到它的可贵价值,而在当时,往往是容易被忽视的。

一个平凡的女人,用她的纯真爱情、朴实善良、无私奉献成就了一桩不平凡的婚姻,这就是付秀敏,我的爱人。我越来越知道,我的人生,不能没有你,这是我一生一世的记忆,我会更加的珍惜。

作者简介

朱永欣,男,汉,1942年生,中共党员,正高,原库尔勒铁中副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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