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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鄱专栏 | 欧阳斌 | 小妹小兰

 香落尘外 2020-03-14

【赣鄱专栏】

文:欧阳斌

版式设计:湛蓝

图源:堆糖



小兰找到我时,我们三十多年不见了。当年清秀的村姑,如今老态了许多,那头发已经白多黑少,那面容也很憔悴,身上着的衣衫衬着年岁的味道,是灰灰的颜色,让我很是惊愕。不过,她刚进门,还是喊了我雕子,很熟的称呼,很急的样子。坐下后,小兰又叫了我一声,雕子,帮帮我。
这雕子,是我当知识青年时,村民们给我取的外号。雕子,是家乡话,就是鸟。叫我雕子,既有飞动的意思,大约还有聪明、能干又比较机灵的意思。村民们自从喊了我雕子,便忘记了我的真名,连小兰也记不得我的真名了。
雕子!小兰喝了我端过去的一杯茶,喊了我第三声,就告诉了我原委。她儿子在我工作的城市被公安抓了,涉嫌盗窃。小兰来给儿子送生活用品,满脸的着急。她想让我设法把她儿子放岀来。
我的个小妹妹呀。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我回了一句当年和小兰演戏的唱词。
还记得。
哪能忘呢?
还小妹妹,老太婆啦。
这一说,小兰似乎松驰了一些。我说,别着急,我问问。我在政府恰好分管公安工作,方便了解小兰儿子的情况。然后,这么久不见了,我就留小兰吃饭。小兰却掏出一个信封给我,说,一万块,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去凑。我不收她的钱,说,怎么生份了,雕子说了会帮你,一定会帮的。小兰收起钱,竟也说了一句当年常说的玩笑话,雕子不帮我,我就埋掉你。说完,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仿佛我们没有分别这般长的时间,似乎依然天天在一起。
这当儿,我才见小兰变得胖了好多,早年经常在我眼前幌动的两根辫子却还扎着,只是发梢只能挨到肩头,垂不到腰间,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也显得有点儿涩了。聊了一会后,小兰要去看守所,就起身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望着小兰远去的背影,我突然就想起了我下放的村庄。想起了,我心中立即感慨万分,呀,多少年没有想起这个诞生我的初恋的村庄了啊。



我下放的村庄叫樟树垇,那时叫樟树垇生产队。现在想起来,那是个绿茵环抱的地方。几十户人家群居在山垇里,四面高山连高山,小树靠大树,野鸟林中飞,小鱼溪上游,四季如春天,天空高又蓝,风景十分秀丽。当然,这是我现在想起的赞美,当年面朝黄土背朝天时,没有这样美的感觉。高中毕业,唯一的岀路便是当农民,去修理地球,这劳累着的身心是没有风景的。
小兰是全生产队长得最好看的姑娘,岀身却不好。她的父亲当过国民党的保长,虽然有文化,解放前穿过长衫戴过礼帽,解放后也只有挨批斗的份。小兰没有上几年学,歌却唱得好,舞也跳得好,成了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主要演员。我这个天生搞文艺的料,自然是宣传队的编剧、导演兼主演了。那时候,白天劳动,晚上排节目,下雨的话白天也排,我和小兰几乎可以在一起,天天伴着乐器锣鼓扭动身子。有一年春节,我还写过一幅春联:天天下雨,日日演戏。当即惹了生产队长一顿骂,他回了两句:锅锅见底,灶灶无烟。这对联,成了樟树垇流传至今的笑话。
因为有我,有小兰,我们大队的节目很快排在全公社头一名。我激情奔放,劳动之余不停地编写剧本,三句半、天津快板、鼓琴说唱、革命故事、对口词、表演唱、小戏曲、相声等等,样样都来,使我们的节目丰富多彩,很受老百姓欢迎。到了冬天修水库,文宣队便享受特殊待遇,单独住,单独开伙,劳动也只安排我们发发记工分的牌子。大家干活时,宣传队员只不过站在各个路口,给奋力往水库大坝挑土的农民发牌子,过一担发一块,除了站得脚有些酸,轻松得很。大家休息时,我们演戏,一个节目接一个节目,一阵掌声接一阵掌声,让整个水库工地变成了载歌载舞的剧场。
一天,大队书记找到我,要我编一个和修水库有关的节目,给大家加油鼓劲。我二话没说,立即挑灯夜战,才思滚滚地写了个小戏曲《齐心协力》。我写一对恋人要结婚,男的要去修水库不得不推迟婚期,很是不甘,女的坚决支持男的上水库战场。我很快谱好了曲,很快和小兰排好了戏,很快就在水库工地上演了。
剧中,有一段是这样子唱的。我唱:哥哥不去修水库,红著芋头冇水煮。我的个小妹妹呀,哪天才能把你娶。小兰唱:哥哥要去修水库,小妹坚决不拦阻,我的个小哥哥呀,我们的婚礼你作主。我唱:走三步呀退两步,舍不下妹妹又站住。我的个小妹妹呀,要等着我来揭开红头布。小兰唱:哥哥快去修水库,你还要三步并两步。我的个小哥哥呀,过年结婚打锣鼓……演出产生了巨大的反响。朗朗上口的歌词,通俗易唱的曲调,一下子在水库工地传唱开来。成了工地的劳动号子。一时间,我的个小妹妹呀,我的个小哥哥呀,响遍了水库工地的各个角落。那些年轻人,碰到我和小兰,会起哄地吼一句,我的个小妹妹呀,吼得小兰脸红耳赤,吼得我心跳突突。
这个节目第二十次上演后,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发话了,说歌词充满小资产阶级情调,下令改,否则停演。我很是无奈,只好把歌词改成了革命口号:毛主席发号召,兴修水利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哥哥干劲冲云霄……不料,我和小兰演岀时,台下的农民还是一个劲地唱:我的个小妹妹呀,弄得公社书记一脸的尴尬。
节目一个个地排,从水库工地回来后,马上要过年了,我和小兰的对手戏也就多了起来,从《老俩口学毛选》到《洗衣歌》,还有自编自导的好人好事,大多由我和小兰主演。一个晚上,正在排练,忽然断电了。小兰一个转身,长长的辫子在我脸上擦了一下,我猛地把她抱住了。一阵从未嗅到过的香味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的下身还很冲动地顶住了小兰贴身的衣裳,她耸耸的胸部也被我压到了胸口。只是,只那么停了小一会儿,小兰就狠劲地推开了我……第二天一早,小兰在一个角落堵住我,一脸乌黑地说,雕子,下次再敢,我埋掉你!



小兰离开我办公室不久,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给我来了电话,说小兰儿子偷的是自动取款机,他用最原始的方法,用透明胶带纸粘住岀钱口,等取钱人误以为机子坏了,他就去拿钱。他刚粘上胶带纸便被捉住了,且是初犯,还未遂,可以教育释放。
我当即联系小兰,一同去了看守所,接到了留着一头长发的小兰儿子。
他叫一山,一就是一,山是大山的山。小兰给我介绍,又对儿子说,多亏雕子叔帮忙了。
我尚未搭话,一山接口过去,指着我问,他就是雕子。一山没有加上"叔"字。
是呀。
接我岀来,你养?一山愤愤然地对我说,里面有吃有住的,要你接?
粪箕客!小兰用家乡话骂儿子,意思是混账的东西。骂完,拉着一山往汽车站方向走。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对我说,有空到家里来玩。就转身走了,把个挺挺的后背留给了我。
在我的记忆里,小兰的后背一直是挺挺的。那件事过后,小兰仍然和我演着戏,仍然很投入地演,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樟树垇的年轻人,喜欢雕子小兰的一齐叫,喜欢唱我的个小妹妹,小兰也不懊恼。我下放住的房子,在小兰家隔壁,抬头不见低头见,小兰一天要叫我好多次雕子。开始,我对自己一时的冲动有点不好意思,不敢看小兰,几天以后,我也一天好多次叫她小兰。不过,我再也不敢动碰碰她的念头了。
一个大年三十,我忽然病了。头痛、发热、四肢无力,躺在床上起不来。小兰发现后,那个急哟,脸都吓白了。她反复摸我的头、我的手、我的脚,一叠连声地叫着雕子。见我烫得很,小兰让她母亲陪着我,跑去把大队赤脚医生请了来。赤脚医生弄了老半天不见起色,小兰又走了七、八里路,把一个七十多岁的瘸腿民间老中医扶了来。整整一个年三十,小兰家团圆饭都没有吃,一直围着我团团转。赤脚医生叫水,小兰忙端来水。老中医叫火,小兰忙递上火。赤脚医生在我头上敷湿毛巾,小兰就时不时地换毛巾。老中医在我背上拔火罐,小兰就帮着划火柴。折腾到天亮,还是毫无效果。天亮后,小兰不顾休息,一路小跑二十多里到了公社,好话说了一箩筐才请来了公社医院的医生,在我屁股上打了两针,这才退下了热。可是,小兰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公社医生说,我得了肺炎,要治疗好长一段时间,把小兰说得两眼直直,把我说得两眼木木。
接下来的日子,小兰隔一天要跑到公社医院买药,请赤脚医生打针。不几天,我的钱就用完了。我向家里要钱的信,这会儿还在邮路上。那年月,农民手中几乎没有什么钱,小兰家也一样。然而,药不能停,小兰就想卖家里的两只老母鸡。一想,鸡要生蛋,蛋要给我补身子。于是,小兰想到了挖竹笋卖钱买药。春天的竹笋本来是不能挖的,小兰刚把一担竹笋挑到圩上,一名市场管理员过来了。不但竹笋要没收,还要罚小兰的款。情急之下,小兰掏出一张药方给了管理员。小兰说,我家住的下放知青病了,很重,急需要钱买药,不然,会死掉的。小兰把我的情况说得很可怕。她还说,要不竹笋你没收,药也你帮着买,好不?知识青年毛主席都很关心,还给李庆霖寄了三百块呢。你响应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啊。说得管理员无言应对,也不接药方,也不管小兰的竹笋了。
想来,我生病的二十天里,是小兰和我在一起时间最多的日子,还是小兰的手抚摸我最多的日子。痊愈后,我心潮起伏地对小兰说,真想就这样病下去。
小兰呸了一口,道,打鬼话!


我病愈这一年三月初,我要回城当工人了。出发的头一天,我找到小兰,对她说,我明天走了。小兰说,明天我送你到公社。那年,只有公社才有去县城的班车。我在县城住一晚,才能坐上第二天到市里去的班车。
小兰留了我吃晚饭,很欢喜的样子,饭后还哼着歌曲帮我收拾行李。这个时候,我肚子里翻动了许多话,却不知道该说出哪一句,只痴痴地看着小兰不停扭动的身体,没有岀声。第二天,几个小青年帮我提行李,还脚步快快地走在了前面,把我和小兰拉下好远的距离。在通往公社的路上,我和小兰平行走着,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相互看一看,两双眼睛只是平平地看着前头。那条山路安静得很,静得让我听见了小兰很轻很轻的脚步声。一路上,我好几次想打破沉默,又不知怎么开口。小兰似乎也想说点什么,也只是转头看了我一眼,嘴巴几欲张开,又闭上了。就这样,我们两个人不言不语地走了半个多小时,直到提行李的小青年大声喊着雕子小兰,我们才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在车上挥手告别大家后,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我才见到小兰。许多往事,我也忘得差不多了,独独和小兰走过的半个多小时的沉默路,这些年来,经常会在脑海中浮起。我还经常问自己,那天,我没有要同小兰说的话吗?问了,又总是否定自己。那么,小兰呢?小兰不想给我说点什么吗?
或许,这是我的初恋,至少,小兰是我一生中拥抱过的第一个女人。但扪心自问,我当年还是没有下定同小兰处对象的决心。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口号连天响的日子,即使有邢燕子、朱克家等一批掀起我内心波澜的好榜样,我还是向往城市、向往上大学、向往工作的,也从来不表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决心。我突然拥抱小兰,完全是青春的冲动。小兰的确漂亮,以至于后来认识了许多女子,娶了我的妻,我依然觉得小兰美丽。她那黑溜溜的眼睛,她那柔顺顺的头发,她那红润润的嘴唇,她那颤悠悠的胸部,很让我迷恋。只是,这同爱还有不近的距离。那一抱引来的一句,我埋掉你,瞬间催毁了我刚刚露出的爱的萌芽。因而,即使樟树垇的人常常雕子小兰的一起叫,还说我们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可我直至离开,再也没有拉过小兰的手了。
小兰的坎坷遭遇,是我几年后回到樟树垇听说的。我回去时,小兰出嫁三年多了,我就没有见着她。小兰嫁给一个瘸子篾匠,为了给三十六岁的哥哥换老婆。不料,小兰过门后,瘸子篾匠的姐姐跟人私奔了,气得小兰哥哥把一腔怨气泄到小兰身上,不让小兰回娘家。瘸子篾匠几乎不能站立,手艺很差,小兰的生活便常常接受篾匠大哥的接济。一来二往,有一天,小兰同篾匠大哥被大嫂捉在了床上。闹将起来,大嫂泼了小兰一身屎尿,篾匠用篾刀砍伤了小兰的头。小兰羞愧难当,一古脑儿冲进了门口的水塘里,要不是篾匠大哥跳下水去将她救起,小兰便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接着的日子,小兰处在了不停不歇的骂声中。她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人嘀嘀咕咕。这样,小兰就闭上了嘴,小兰就散开了辫子,小兰就夜夜以泪洗脸,直到儿子出生,小兰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结果,大嫂病了。她大嫂是有名的母老虎,没有生育,得了尿漏症,终于病倒在床。房间那个臭啊,尿水一刻不停地漏下来,满屋骚味,屋外也是骚味,隔好远还是骚味。蔑匠大哥手忙脚乱,又煎药又洗衣服,又喂饭又抹澡,那尿骚熏得他睁不开眼睛。这时,小兰过来了。大嫂骂她,巴不得我死啊。小兰不回答,帮她换尿湿的裤子。大嫂再骂她,我死了便宜你狐狸精。小兰不回答,忙着给她擦洗身子。大嫂又骂她,我变鬼也要掐死你。小兰还是不回答,忙着给她熬药喂饭洗衣服。几天功夫,屋里不骚了,屋外不骚了,隔得再近也不骚了,小兰把大嫂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年多后,大嫂死了。虽然,大嫂到死也没有说小兰一句好话,小兰在村子里却有了好名声。
樟树垇去看过小兰的乡亲们说,现在小兰的头抬起来了,小兰的话多起来了,小兰的辫子扎起来了,小兰甜美的笑声响起来了。时不时地,小兰还会哼一哼歌曲,哼唱着当年文宣队唱过的调子。
听到小兰的这些事,我曾多次想去她婆家看看她,却一直没有成行。我还想过,小兰如果成份好,如果不是换亲,如果不是生活在还落后着的农村,会有这么多不如意么?我甚至还想过,小兰要是城里人,我难道不会爱上她并娶了她么?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总会轻声地唱一句,我的个小妹妹呀……


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我刚进办公室,一山就推门进来。我妈不见了,一山说。
怎么?
我气走了妈妈。妈妈走了,不晓得去哪了。我找了好多地方,没有找到。被我气走了。一山一脸哭相,话说得颤抖。他不肯坐下来,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埋怨她救我,我说牢里吃穿不愁多好,我本来就是找一个有吃有住的地方才去偷的。可我妈要找你把我搞岀来,搞出来,我怎么活?我就天天跟妈妈吵,到了家就躺在床上,不起来。前天,妈妈就不见了。是我气走的。
怎么会这样?我强行拉一山坐下,问。
都怪你,雕子。一山还是省去了"叔"字。
哦?
你不利用权力,我妈捞得了我。
我愣住了,有这样争着去坐牢的人吗?我气不打一处来,想骂他。一想小兰不见了,还是缓和了口气。我说,别着急,慢慢告诉我,我们一起来想办法找你妈。边说,我边给他拿过一瓶矿泉水。
一山一口气喝下半瓶,两眼盯住了我。
你妈不会有事的。
还盯着我。
你妈不会走远的。
一山眼睛眨巴眨巴,突然喊我叔。他说,雕子叔,你干嘛不娶我妈?
突如其来的问,问住了我。
我妈做了你的老婆,会生下我这个饭桶儿子吗?你是雕子,我妈那样美,你们做了夫妻,生下的儿子肯定聪明。他又问了一句,雕子叔,你干嘛不娶我妈呢?他不等我回话,继续说,我妈嫁了瘸子,生了三个孩子,可我这唯一的小儿子却是大笨猪。我不会读书,到现在数到十以后还要掰手指头。爸爸让我做篾,我没有耐心。妈妈送我学开车,考了三次都通不过。我什么都不会,就是一个饭桶。雕子叔,我妈对你那么好,你不要她,你害了我,你知道不知道?
我还……害了你?我脑子一片混乱,说岀的话词不达意。
不知道我妈对你好吗?
你妈……对我好呀,只是……
只是什么?我妈一辈子对你都好。晓得我为什么叫一山吗?原来是一二三的一,一二三的三。一三是什么?是你来樟树垇的日子。
一九七五年一月三日,原来是这样,小兰把我下放的日子做了儿子的名字。
你看看吧,雕子叔。一山把一只小木箱子放到我办公桌上,还递过来一张纸。
纸上是小兰的字:一山儿,妈妈走了,你不要找我。你去找雕子叔,让他引着你做个有用的人。去时,把这只小箱子带给你雕子叔。
箱子不大,漆得深红色,挂在箱子口的锁已经打开。我打开箱子盖后,微张着的嘴巴竟然合不拢了。我看见,箱子里整齐地码放着当年文宣队的演唱材料,足足有二十六本,每一本封面上都写了两个字:雕子。演唱材料下面,压着我下放时获得的十五张奖状。这些奖状当时是贴在墙上的,小兰竟完完整整的揭了下来。最下面,是一张公社文化站干事拍的一张照片,是我和小兰演《齐心协力》的剧照。这唯一一张剧照,我早已经忘记了。如今看见,看见照片里自己正张嘴在唱我的个小妹妹呀,看得我鼻子有点儿发酸。
你妈,保管了三十多年?
一山点了头,说,我昨晚上才看到。
可你妈,从来没有说过呀。这句话一说出,我就很后悔。我离开小兰这么久了,我根本没有见过小兰。
雕子叔。一山腾地站起,扩大着声音说,你不该来樟树垇,不该认识我妈。你不该让我妈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你不该让瘸子的种种到我妈肚子里,这些,你知道不知道?
全是我的错了。面对一山胀红的脸,我瞠目结舌,说不岀话来。
静了好一会儿,一山忽然轻声地唱了起来:唱一唱英雄陈队长,性情耿直又豪爽。岀身贫农本质好,父亲革命把血淌。带领群众搞农业,年年丰收有余粮……这是我写的二胡说唱,《歌唱陈队长》的开头六句。陈队长牺牲在水库工地,我熬了一个通宵写好这个本子,由我拉二胡伴奏,小兰敲着小鼓演唱。这个节目在全县文艺汇演中得了一等奖。开头这几句,当年樟树垇的年轻人都会唱。
这歌还是当年那样好听,那曲调好着呢。唆咪唆拉咪唆拉唆唆咪来,咪啦唆多米拉唆拉多咪来多……一山唱着,我和小兰演岀的情景即刻显现在眼前。美的旋律,好的配合,亮的演出,让我也跟上一山哼了起来。哼着,我感觉到了我眼眶溢着的潮湿。
我妈把这几句当成摇篮曲了。一山说,我五岁就会唱了,七岁就知道你雕子叔了。我妈说,雕子叔是人精,一山长大了,学得雕子叔一半,不愁吃和穿了。说罢,一山把目光转向窗外,感慨万千地加了一句,种子不好,再肥的田,也长不出雕子啊。
我的心中翻江倒海了。我,雕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短短两年的知青生活,竟让小兰珍藏了几十年。我成了小兰内心的渴望,成了她抚养孩子的歌曲,成了她的向往,成了她培育儿子的方向。我,雕子,何德何能啊?霎时间,小兰的舞姿,小兰的歌声,小兰的体温,小兰发狠的话,小兰着急的样子,小兰抚摸我的软软的手指,一齐涌上我的心头,涌得我心跳加急,扑扑扑扑地,似乎要飞奔而岀。这会儿,我恨不得马上见到小兰,可是,我的个小妹妹呀,你去了哪里呢……

作者简介

欧阳斌,退休公务员,江西瑞金人,现居赣州。一九七四年创作第一篇小说,一九八三年发表小说处女作《茶山垇人》,小说曾获《赣南文艺》、《花蕾》和江西省报纸副刊优秀作品奖。退休后重拾文学梦,另有诗歌、散文作品见诸报端和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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