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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白诗页(第4期)| 文流先生

 香落尘外 2020-03-14

文:露白 \ 图: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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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S县,文流先生也是一个人物。

“……我是文山公……文山公是谁?就是文天祥,对,就是他……我是他的三十六代后裔。这在我们文氏家谱上清晰地可查……他是状元呢!状元,你说,中国几千年,真正的状元有几人?”

在S县,文这一姓氏出自一个偏远的乡下。按文流先生的解释,当年文状元抗元途中,他的一个妾忙中偷闲,在此生下了一个男婴,母子二人就留下来了。只是在各局委原任或现任一官半职的,小文村几乎没有一个。为了弥补这点缺憾,文流先生常抬出他这位遥远的疑似祖先,让许多孤陋寡闻的人,在初识文流先生时,多半大梦方醒一般,睁大的双眼半天都不能眨一下。

“……流这个字,第一,‘流’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中的‘流’,是‘文采风流今尚存’中的‘流’;第二,你知道《烈火金刚》的作者吗?对,对,就是他,刘流。我上学时就喜欢读这部小说,对刘流很崇拜。我为什么取名文流,你明白了吧!”——在文流先生的字典里,只是没有“盲流”之“流”或“流氓”之“流”的,也没有诸如“流感”之“流”、“泥石流”之“流”、“三流文人”之“流”这几项释义的。

因为他时常在自己写的名人专访、某企业通讯报道之类的文章上署名为“文先生”或“流先生”,故在S城文人圈子里,就有了“文流先生”这个雅称。

  “……这是我的名片。我是《黄河风采》的主编助理……有什么事请直接与我联系……这是我的手机号,这是我办公室的座机号……”文流先生向别人推介自己时,总是微微弯下他肥硕的身子,谦恭着肉嘟嘟的脸,双手递上他的名片——态度、姿势拿捏得无可挑剔。

有时,文流先生又换了头衔,“……我是《中原文化》的特约撰稿人、采访部主任。这是我的手机号,这是我办公室的座机号……”

有时,文流先生还会向初次“荣幸”认识他的人介绍其他的一些光辉的头衔或身份,如华际公司策划部副总经理、省财政厅夏澈处长的同学、市委米步道副秘书长的表弟等等。

“……老弟,你在哪高就?学校?像你这仪表堂堂、才气横秋的人物,我给找领导说句话,先干个校长。两年,只两年,把你调到教育局里,最低也得配个副局……你的手机号多少?我们多联系……啊啊,老弟,你的手机我能不能用一下?你看,你看,我真忘事,我的手机落在张总车里了……喂,小张,翟社长这一会儿忙不忙?他不是与省教育厅谭厅长关系很好吗?对,我这有个自家亲戚,自己人,有学历,有才华,让他……翟社长忙着呢,那好,那好,你得空一定给他透透我的意思……真不好意思!”

“喂——,小刘,尚局长回来没有,他约我有事,我与几个朋友在一块吃饭,怕酒喝高了误事……各位,没事时我与你们联系,我请你们!……对,你这本《金陵春梦》我能否借阅一下,看完即还,看完即还……还有,你这份《时尚佳人》杂志我也得看看,这篇文章写得与我风格一样,我得比较一下……服务员,这剩下的排骨给我打包。我家里一只小狗能吃得很。对,这点土豆丝也给我打包吧,还有那两根黄瓜……嘿嘿,狗当然不吃,是我吃。你知道,我不吸烟,我就喜欢黄瓜清爽的味儿……”

“……兄弟,像你这一表人才,真是,怎么也得干到了科级……我让米秘书长,米秘书长是谁?我表哥啊,米步道,我表舅的二儿子!让他给我们县委刘书记打个招呼,一句话就搞定了。真的,有人就有一切,简单得就像老弟今天你请我喝这两杯水酒,简单得就像我们吃个饭……服务员,把牙签拿来……对,简单得就像我们要根牙签一样……兄弟,你的手机号?对,有事打我名片上的电话就行……我这一段时间不在省城,你不要打我办公室的座机,打我的手机就成……唉,你看,我的手机没电了,我用一下你的手机。是啊,是啊,我的电话简直没有一会儿的消停。每天晚上都充电,可往往大半天就把电用完了。老弟,你不介意吧,真不好意思!喂——刘处长吗?那好,那好,你先忙,你先忙,我们随后联系……喔,老弟,你手里这是谁的大作?宗璞的?宗璞是谁?啊哦,我知道了,是文学大师。我正写有关宗白桦的研究文章,他们兄弟都是中国文坛了不起的人物……我只看两天,只挑选一些有用的。看完即还,看完即还……还有这份《南方晚报》,我也拿走读一读……服务员,把这点烧牛肚、这两块烤鱼给我打包……对,还有这半盘溜白菜……辣?不怕,我那只小狗都习惯了,酸辣苦甜都能吃……对,那半瓶酒,也给我拿上-……这半瓶,泸州老窖,少说还值五十元吧?不能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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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文流先生也确实能接触到县里的一些大人物。比如,退休的原人大栾副主任、现退二线已任了皖光纺纱公司顾问的政府原招商局华副局长等等。

“您老好”——文流先生有个口头禅,凡是见到在政府各局委任至副股长以上的干部,必定奉上这三个字——“您老好,栾主任,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栾主任,这是北京一家大传媒集团策划出版的。上边的人物都是省市级的名人或领导人物,县级,只有像你这样伟大的人物,才会占上一页……但,栾主任,这也是策划部的冼敬主编给我们一个面子,要不……对啊,对啊,哪里会……栾主任,这是你展示光辉形象的机会,你看你看,你这像片照得多有风度!多有气派!站在你前面是谁?原省委彭书记?这就更有意义了……啥?请我吃饭?不,不,不,还是我请您老……您老不知道,像我这样在省城发展的人,有时在老乡面前提起你的大名,好多事都能办了。你说,该不该我请您老啊!先不说这,栾主任,这部书,你说买五六套是不是也太少了?依我看,起码得三十多套吧,一个乡镇一套,二十三四个乡镇呢。又不用你个人掏银子,你刚退,办公室不会人才走茶就凉吧?打个招呼,还怕他们不买账?对,对,我说嘛,就得三十套……宣传您老,不就是宣传我县?喂,冼主编,给我们发三十套……我们栾主任说有机会要拜访你呢?唉,我说错了,该打嘴……栾主任,冼主编说一定有机会来这拜访您!是啊,是啊!他说,如你去北京,他一定请你吃最正宗的北京烤鸭……当然,当然,您啥没吃过呢,不过,这是人家的一番心意啊!”

那一次,文流先生在栾副主任“酬劳”筵席上,或许因为晚上没计划要见更高级的领导,酒喝得高了,栾副主任只好让司机小马开车去送。

车一启动,小马就问半歪在副驾驶座上的文流先生住在哪儿。文流先生就醉眼朦胧着像伟人指点江山一样,说:“前面。”前面是嘉豪士小区,小马将车开到小区大门,问:“是这吗?”“哟,不是,前面!”前面是皇苑小区,小马将车开到小区,问带有酒香的口涎已沾染到白色衬衣领口的文流先生:“是这吗?”文流先生通过半天努力,睁了睁眼,“不,还在前面!”前面是佳佳禾小区,小马耐了性子,又将车开到了大石河南边的小区门口,问一头华发凋残、满面泛着油光、两只鼻孔竭尽全力地为满足肥硕的身体需要,而扯出粗重鼾声的文流先生,“是这吗?”这一次,文流先生,顾不得斯文了,挣扎着翻了翻眼球,颈椎如火箭瞬间飞离后的发射架,一点钢性也不具备了。小马掏出手机,联系栾副主任,栾副主任正在午休,早关了手机。小马没了招,正抓耳挠腮,忽然看见一电动营运三轮过来了。           

“二十元钱, 你把他拉到前面小区。注意,一定要把这位领导送到家!我先记下你的车号,出差错了,回头我找你们城管松满主任!”

三轮车主是一个矮胖的女人,见小马递给了自己几倍的车费,心中暗喜,又听小马喊出了城管松主任名字,心里又是一阵紧张,诺诺连声,在小马的帮助下,吃力地把烂泥一样的文流先生搀进了自己的三轮车上……不曾想,这位领导就在自己的车上一口气睡到了天黑。可怜这位三轮车妇,得不偿失,手里捏着二十元的纸币,在一个小区的路边苦憷个脸守了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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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流先生在县城并没有家,他每次从三十七公里的乡下来县城所骑的那辆老凤凰自行车,总是存在几家超市门前的免费看车场里。这一点,小马不知道,三轮车妇不知道,伟大的栾主任也不知道。

  “……华局,您老好,我有一篇写您的通讯,您老过过目,看有没有不妥之处,或小小的疏漏……您老这样一个为县里经济发展立下汗马之功的大功臣,该树碑立传才是。于今,又为民营企业献身献热,不应该宣传宣传?华局,华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宣传您老,也就是宣传县里嘛,县委刘书记不也是经常向您征求意见吗?您在招商引资上做的贡献,少说也顶上十个人。不是吗?宣传您老,也是总结经验啊!……华局,您老这是哪里话?我写您老,不计名利,我崇拜您老的为人、做事,给我拿什么辛苦费?我写您老,是绝对发自内心的。真的!杂志社只要一个版面费,有我和阙社长的关系,肯定是最低的,我们皖光的潘总,都知道,不是小气人,可我们没必要花不需要的钱,一万块足够了,潘总昨晚许了我,我都认为太多了……不过,华局,像阙社长这样的关系,我们得交,这些老总们,与省里的领导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有时,一个小事,对我们就是一个商机,就是一个……对啦,您孙子小毛不是在省计量局实习吗?说不定这关系我们用得着……”

可是,这一次,我们的文流先生的期望被潘总打了折扣——他去了皖光公司六趟,在不抱希望的最后一趟,总算从财务小祢那里取三千元。小祢说,潘总安排,因资金紧张,暂时只能支这么多,缺额先让文流先生垫上。文流先生知道这是推辞,但又不便去找伟大的华局。在一个酒场上,他借了一个小老乡的手机,躲到卫生间里,压低了声音,与阙社长讨价还价了半天,在阙社长以拿掉稿子的最后通牒下,同意打两千六百元。这也行,这也行,赚钱不赚钱,落个肚儿圆。文流先生只好也在心里再拜拜他的师爷阿Q了。

在S县,文流先生所认识的大人物还有当年他上初中的老师、从文化局退下来的邹副局长——邹副局长是S县的文化名人,对文流先生在县城的发展有着他人不可替代的作用。

“您老好!”文流先生使用“您老好”这三个字,已到了不用不会称呼领导的境界了,“您老好,邹局,要不是您老当年对我的淳淳教诲,我哪里分得了您老半丝的文采?您老不愧是沈丘的文坛领袖……您老的古典诗词不亚于李白杜甫——李白的诗虽然豪放,但没您老的稳重;杜甫的诗虽然严肃,但没您老的潇洒。您老整个就是当年诗仙和诗圣的结合物……老师,我怎么是奉承您老呢?我对您老顶礼膜拜,我把您老的诗词都读了又读,背了又背,我是您老最最忠实的粉丝啊!老师,我的那首长诗,您老得过过目,哪怕给我改动一个字都是我的一种伟大的荣耀!……那篇稿子,是歌颂县里主要领导的。你看,这句诗里,嵌入了刘书记的名字;你看这句诗里,嵌入的是单县长的名字。‘善’是谐音……这可有一定难度啊!老师,我敢肯定,领导们见了准会喜欢……再者,这次县里诗歌大赛,宣传部的看见这篇,谁敢不确定为一等奖?我听说,您老是评委,要是别的评委看不明白,您老一定得暗示他们一下!”

“老师,我师母年纪也大了,但身体硬实得很……我师母做的手擀面最好吃了。老师,今天,有一个老乡请客,咱们一块儿去。不?怎么不去?我也好借花献佛,给您老端杯酒呢!真不去?若真不去,我也不去了。再好的酒场也不胜老师您的家里,再好的山珍海味也不胜师母的手擀面……”

文流先生在他的算盘打得有点漏洞的时候,他伟大的邹老师家里就成了他的最后的去处。若漏洞再大一些,他则取出每次餐桌上打包的几块鱼片、两根黄瓜、半瓶泸州(当然,也可能是一撮蒸土豆丝和盖瓶底的老村长而已),哼着“有为王坐江山非容易”,将就一下。

但前天,文流先生的算盘打急了,弄得自己像一条失魂落魄、无家可归的小狗一样。

——那天,文流先生在一家他伟大的邹老师常去的打字社里,遇上了与邹老师熟悉的几个人——工商局白科长、统计局买股长、文广局一个喊不上名字的、只知道是邹局以前的部下。他马上一边挥起肥厚的右手,一边向众人“您老您老”地连声打招呼。一了解,原来是他伟大的邹老师病了,轻度血栓,住进了县医院。几个人正商量着一块儿去探视。

“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文流先生向大伙道一声,出了打字社。向北去不足二百米,就是大石河。岸边,在五月热辣辣的太阳下,小渔行还没散尽。文流先生远远地把自行车锁了,走到一个脸膛黑红的中年女人面前,指着一个红塑料盆里的一尺长短的几尾鲤鱼,问: 

“大妹子,这一斤得几个钱?”

那女人忙堆了笑脸,“不贵,这时买,没远人。十八元一斤,两条估计也就四五十元。来几条?要是全要,能便宜些。”

“这几条鱼确实让人喜欢。只是,我家你嫂子她不喜欢吃大鱼,说是没有小鱼有味。你挑几条小的来。”

“这一种,半大的,怎么样?”女人热度明显降了。

  “多钱一斤?”

  “最低十二元。”女人不冷不热地道。

  “我还是买再小一点的吧,你嫂子哦,最喜欢吃这种小鱼。她不怕麻烦,择择鱼也可打发时间,有个事干。”

 “最低六元。几条?”女人的兴致一点也没了,就像手中捞起的一条半死不活的小鲻鱼儿。

 “两条吧,你嫂子一个人吃。我最嫌鱼腥味儿了。唉,没办法!你得照顾她不是?”

  “不用称了,十元!”女人一边斩钉截铁地说着,一边把鱼呼哧一下倒进一个皱巴巴的黑塑料袋里。

文流先生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张十元的票子,付了,骑自行车原路返回。他袋里还有一张五十面额的纸币——他庆幸没有花着。

“文流兄,你干啥去了?来,大家每人一张红票,我们统一买些东西,一块去看邹局。”

“文流兄,还差你一个人的。”与文流先生稍微熟悉些的工商局白科长向他伸着手要。

“我,我,”文流先生一边去摸衣袋,一边说,“我去给邹老师买两条鱼,让师母给他炖些鱼汤喝,补补。”

“文流兄,你真是,”白科长接过文流先生手中的袋子,低头向里看,忍不住地笑了,“这鱼,我看也太苗条了,与你这个体型可不相称啊。”一屋子人随着白科长哄地一声笑起来。文流先生原本红润如女孩子的脸蛋,这时更如放了响屁的关公爷的一样。

“我看,文流兄,这两条幼儿鱼,你回去养起来,反正邹老师患这病,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得东西。或者就给店里的这只小猫打打牙祭!”买股长这最后一句话像是救了文流先生。他没多想,把地上的黑塑料袋拨开口,拉给了小黑猫。小黑猫不想竟有此意外的美食,自然毫不客气地吃起来。

文流先生从内衣袋里掏出了积累了一周体温、泛着青绿的纸币,递给了像端详一个嫌疑犯的白科长。

“我……不巧,不巧,只这五十元了……我今天上午在超市遇见了一个熟人,要买件衬衣和一条裤子,三百多元,我把钱借给他了……你说,他们这些人,没带钱,你买这么贵的衣服干啥?不过,咱也不好意思拒绝,都是熟人,对不对?”文流先生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随机应变、自圆其说的本领果然不一般。

众人又是一阵嗤嗤地笑。

现在,文流先生独自一个人推着他那辆破旧的凤凰牌自行车,走上大石河大桥。他确实没有一点力气蹬着车爬坡了。早起吃进的一碗稀粥所产生的热量早就燃烧殆尽了。他平时绯红的面部有些黯然了。毒热的太阳,一点也不顾人,烘烤得他的脑门渗出一层水珠儿,将他的几缕稀疏的灰白的发粘在了头皮上。

他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懊悔着自己不该把两条鲻鱼让给了猫——这在他是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他更恨白科长几个人——他们一定去饭馆了,却又都说中午有事,散了。骗谁呢?不就绕个圈,再找地方聚到一块。还不止这些,他们在饭桌上,肯定又会编排我——文流先生越想越感到羞辱。

但这时,最现实的,最令他难受的,是伴随着辘辘的肠鸣袭人的饿意……他真想坐下,甚至想在绿草如茵的河坡上躺一会儿,只是这一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还是竭尽身上最后的气力,推着掉了链条的落魄得如主人一样的老凤凰车,向大桥最高处迈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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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露白,本名鹿斌,1967年生,河南沈丘人,河南省作协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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