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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专栏 | 影寒 | 探亲

 香落尘外 2020-03-14

文:影寒 / 图:堆糖

1

农历腊月二十七,大雪纷飞,寒风凛冽,辛耕的心却似裹着一团火,启程探亲。回家心切,他一个人早早到了火车站,检票上车落座。

天气很冷,辛耕也没有多穿,白色大檐帽,海军蓝冬常服、内穿一件羊毛衫,高帮军靴,看上去精神抖擞。那双军靴花了他小半年津贴,若不是每月有比津贴多近三倍的生活费,像他这种出门就不再向家伸手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买的。

辛耕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临近春节,部门领导让他回家过年,要知道,他到单位还不满半年。出发前,他去商场买了双“双星”牌运动鞋送给念初中的妹妹,买了套“宜而爽”保暖内衣送给父亲,离家千里,第一次回家,得买点像样的礼物,他和许多迈入军营的年轻人一样,突然间就长大了。

突然,一阵带着浓浓川味的笑骂声打断了辛耕的思绪。循声望去,四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拎着行李径直向他走来。走在前面的,齐耳短发、明眸皓齿、皮肤白皙,匀称的中等身材,酷似Y姓当红明星,只是身高略矮一些。跟在后面的,穿一件灰色大衣,身材高挑、长发披肩、清秀靓丽,惹人喜爱的川妹子。另外两人没有给他特别的印象。以貌取人固然不对,然而茫茫人海,每一次初识或偶遇,外表是留给别人最直观的印象。

“兵哥哥,你回家过年?”她们走到辛耕面前,前面的女孩招呼他。上世纪九十年代,“兵哥哥”很值得人信赖。

“嗯,回家过年。”辛耕故意说了句四川话。他站起身,帮她们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

“老乡,你要保护我们哈。”女孩开朗大方,闲聊时得知她叫春华,身材高挑的是玉红,还有小李和阿朱。她们都是内江人,说在四十二中上学,行程和辛耕一样,买的联运票,从郑州转车回重庆。

2

“兵哥哥,过来打牌嘛。”列车刚刚启动,坐在前排的春华就转身叫辛耕。她又指着辛耕对旁边的人说:“大哥,麻烦你和他换个座好不好,我们是一起的。”

那人回头看了辛耕一眼,没有多说,立即起身换了座。

“打什么,保皇?”辛耕坐下,他觉得五个人玩保皇合适。

“我不打,你们玩吧。”玉红说完,戴上耳机,自顾自地听起了音乐。

“那我们玩‘找朋友’吧?”春华说。

“找朋友?”辛耕从小迷恋棋牌,还没听说过“找朋友”。当春华讲完规则,他基本明了游戏规则,玩了三四局,便知其要领。她们没有丝毫技术可言,只是每当辛耕与春华成为“朋友”,小陈和阿朱就在一旁起哄,笑她们是真“朋友”。每每此时,辛耕都一笑置之从不接话。在小说和屏幕里,看过太多萍水相逢的机缘巧合,每一个青春男女,似乎都曾为自己的旅行预设过剧情,可真到此时,辛耕却不以为然。幻想是感性的,没有任何羁绊;行为是理性的,会被性格和认知约束。

快乐让人容易忽略时间的流逝,说说笑笑就是晚上五点多了。辛耕的生活极其规律,肚子总在开饭时间如闹钟般响起来。

“盒饭多少钱一盒?”辛耕问道。

“盒饭卖完了,只有面条。”餐车服务员应道。

“面条多少钱?”辛耕有些失望,到北方一年多,还是不习惯吃面食。

“一盒十五。”服务员说。

“十五!”辛耕的心一紧。一个月津贴才四十块,一盒面条就十五,五个人七十五块,这可是将近两个月的津贴呀。

“买五盒。”辛耕略微迟疑,还是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了服务员。面条虽然贵,也得吃啊,也不能一个人吃。

服务员正准备从餐车取面条,春华急忙对她说:“买一盒就够了。”她又回头对辛耕说:“我们有吃的,你不用管我们,再说,我们也不吃面条。”

辛耕平时不乱花钱,但该花的时候从不吝啬,买面条绝对是真心实意的,但终究拗不过春华,只好买了一盒自己吃。

饭后没有打牌,天南海北地闲聊。玉红突然冒出一句,“也不知道到了郑州能不能换到票?要是换不到,我就买票坐回来。”春运一票难求,郑州是全国最大的中转站,能否顺利签票上车,谁心里都没有底,玉红说中了大家的心事。

春华说:“放心吧,每年回家过年的人多的是,你听说谁没有回得了家?”

玉红还是一脸愁容。辛耕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办法总比困难多,到了郑州再说吧。”

说到车票,大家都没了心情,辛耕嘴上说没事,其实和她们一样。第一次单独乘坐火车,对一票难求的春运只是听说过,还没有切身体会,但在这个时候,他不能露怯。就这样想着,他迷迷糊糊睡了醒、醒了睡,昏昏沉沉过了一夜。

3

腊月二十八中午抵达郑州,一行五人出了火车站直奔售票大厅。和想象中一样,大厅里人山人海,每个窗口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辛耕让大家分开排队,谁先轮到谁就一起办。

两个多小时过去,他们得到同样的答复:“去往重庆的各个车次都已满员。”即使联运票,也签不了。

玉红的担心成了真,她失望而坚决地说:“我不回重庆了,我买票回青岛。”一个个好言相劝,其实谁都明白,劝她并不是说有解决问题的办法,而是对待困难的一种态度。

玉红不听,越劝她越急。其实她不是不想回家,只是面对一票难求的现实,她缺乏勇气和韧性。事实上,回头不一定就比前行容易,放下未必就比坚持轻松,每一条路都充满变数且不可预知。

春华也急了:“回啥子回嘛,你想回青岛就回青岛啊,你刚才没看到还是没听到,回青岛也没得票!”

“那我就买汽车票。”困难面前,好似每一条路都比当前容易,每一个选择都有诱惑,或许这就是人们容易放弃的原因。殊不知,绕道而行,未必就能轻松顺利,每一条路上都有拦路虎。于此,年轻的玉红显然不曾体会。

“坐汽车,你不看看路上多大的雪?不是说坐长途汽车不安全,就是安全,万一堵在路上怎么办?”春华终不能让玉红回心转意,倒是让辛耕对她有了更深的认识。

“那总比待在这哪里也去不了强吧!”玉红哽咽着说。

“你一个女孩太危险了,这个天坐长途汽车确实不安全,万一路上抛了锚就更麻烦。一起走吧,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回不去我们也走不了。”出门前,老兵告诉辛耕,到了郑州如果签不上火车票,就去找军代表,军代表会想办法送他上车。可看见玉红这样,他又不能不管她们。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他看不得女人在他面前哭,或许是一路上大家都已熟识,抑或是他身着军装的缘故。穿上这身军装,他始终感觉有一双担子压在肩上,好像无数双眼睛时时处处都在盯着自己,说话做事他必须小心谨慎,唯恐给他丢了脸,破坏了他的形象。

玉红总算不闹着回青岛了,辛耕松了一口气,于是告诉大家,“先吃饭,进了候车厅再想办法。”

去候车厅的路上,一名妇女突然拦住辛耕,央求道:“解放军行行好,解放军行行好。”

辛耕停下脚步,这妇女约摸三十多岁,左手牵一个五六岁的女孩,背上还背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尤其那两个孩子,一副惹人疼爱的模样,谁看见都会心生怜悯之情。

“行行好吧,两个孩子还没有吃中午饭……”妇女见辛耕停下,身子往前靠了靠,伸出一只手,继续说道。

辛耕忍不住,掏出十块钱递了过去。春华急忙拦住,轻声用四川话说:“你不晓得火车站附近骗子多吗?”

“两个娃儿饭都没吃。”其实辛耕也怀疑,可是他想,十块钱也发不起财,给就给吧。再说,递出去的东西也不可能收回来。

“给我吧。”春华笑着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钱,沿着来时的路匆匆而去。片刻,她拎着两袋包子回来。她把包子给了女孩,余下的钱还给了辛耕。

辛耕笑笑,心想:既然要帮她,就没必要较真了,管她真的还是假的。

4

一行人急匆匆赶到候车厅,却被门口的工作人员拦住。火车站规定:必须持有火车票或者站台票才能进候车厅。没办法,辛耕只好让她们看着行李,叫着春华一起去买站台票。

售站台票的地方在火车站广场一侧,窗口前也排起长长的队伍,不过比售票大厅好了许多。灰蒙蒙的天空望不到边,昏黄的灯光黯淡清冷,细雨夹着雪花漫天飞洒,辛耕看看天色不早,扯了扯衣服下摆招呼春华赶紧排队。

终于轮到他俩,售票员说:“没有火车票不能买站台票,一张火车票最多可买两张站台票。”辛耕听罢,懵了,怎么办?他为先前没有弄清事情原委就行动而自责。

春华一筹莫展:“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辛耕耸了耸肩,两手一摊。“这样。”辛耕顿了顿接着说,“还得买站台票。”

“怎么买?”春华看他一脸无奈的样了,还没笑出声来,听他这么一说,又急切地问道。

“找人帮忙啊。”辛耕看了春华一眼。

“找谁帮忙?”春华愣了。

“他们!”辛耕指指买站台票的那些人,“找他们帮忙,要是有人买一张,不就可以帮我们买一张了吗?”

“他们愿意吗?”春华不能相信。

“愿不愿意也只能这样了。”辛耕说完,站在距售票窗口一米左右的地方。

“同志,请问你买几张站台票?”

“大哥,帮忙买张站台票呗。”

“同学,麻烦帮忙买张站台票好不好?”

……

因为身份特殊,辛耕的行为引来不少人侧目,他感到别扭,却也不能不如此,困难会让人更快地成长。

一个多小时,终于托人买到五张站台票,辛耕和春华立即找到她们,一起进了候车厅。

5

候车厅里人满为患,弥漫着焦躁和不安的气氛。辛耕发现,每次检票进站都是前拥后挤,赶车的人们进了检票口,行李少的扛着箱子撒腿就跑,行李多的连背带提一路小跑,带小孩的左拉右拽快迈碎步,一个个争先恐后,生怕误了回家的火车。他从窗户往外看,每当火车进站,躁动不安的人群迅速向火车涌动。有的往近处车厢挤,有的向远处车厢跑,有的直奔打开的车窗而去……后来坐火车多了,他曾亲眼目睹这番景象:着急回家的人跑到窗前,不管坐在车窗旁的人是否同意,就先把行李往里一扔,然后从窗户往里爬。如若车窗紧闭,就恶语相向敲打车窗,待好心人打开窗户让他爬进去了,立即又笑脸相对连赔不是。因此,不少有经验的乘客进站前会将窗户关上,省得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对此种种,工作人员往往视而不见,等到火车启动前方才制止,以防发生事故。

辛耕对春华说:“看见没有,别说没有票,就是有票也不一定上得了车。”

春华看看他:“那怎么办,回不去了?”

“走,我们看看列车时刻表。”辛耕觉得这样等下去太不保险,必须想个妥当的办法才行。

“有了!”辛耕在列车时刻表前沉思片刻,突然说道。

“有什么了?”春华两眼放光,看他高兴的样子,准是有了主意。

“你看,从北京开往重庆的9次特快九点多进站停七站台,从北京开往合肥的7次特快八点半进站停五站台,两车相差约半个小时,中间隔着六站台。”辛耕说。

“你快说。”春华只想知道结果。

“一会儿7次特快检票,我们先进去找个地方待着,等9次特快开始检票,我们赶快去七站台,这样就比别人先上车。”辛耕说。

虽然没有十足把稳,但这主意确实不错,并且,空调特快不但比普快快,而且还能早点回到重庆,一行人激动又忐忑地等待着。

7次特快进站的广播响起,几个人拎着行李,不慌不忙地排队、检票。进站后,跟着人流不紧不慢地走,然后在过道走走停停消磨时间。辛耕嘱咐她们,如果工作人员询问,就说刚才没能上车,他把每个环节都想到了。

终于等到9次特快进站的广播,辛耕密切关注检票口的情况。待到火车慢慢驶向站台,检票处人声喧哗,他招呼大家向七站台跑去。

到了车厢门口,辛耕掏出票对乘务员说:“同志,我们五个是一起的。”乘务员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车票,并未仔细核对就让他们上了车。火车上人本来就不少,后面的人又快速跟了上来,他于是就近把行李塞在座椅下,站起身靠在座椅侧方来回张望,已不见她们的身影。余下的行程无须担心,他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辛耕补票花了不少钱,同时也发现列车上打工的乘客并不多。车里虽然没有想象中拥挤不堪,通道上也站满了人,直至次日下午过了万源方才有了座。而那时,他的双脚已经肿胀得厉害,那双合适的军靴让他吃尽了苦头。晚上九点多,列车停靠重庆菜园坝火车站,他走出车厢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麻辣味扑鼻而来。他连续几个深呼吸,多么熟悉的味道,仰望灰蒙蒙的夜空,心里默念:重庆,我回来了!

出了火车站,辛耕前往打听好的宾馆,当前台服务员告诉他三人间每人150元的住宿费时,他头也不回地拎着行李转身就走,太贵了!

出了宾馆,一路上热情的小姑娘又围了上来。“兵哥哥,住旅馆吗?”“兵哥哥,住我们那吧!”……他禁不住嚷嚷,反正也得找地方落脚,遂问一个貌似老实的小姑娘:“你们店离这多远?”

“不远不远,前面拐弯就到了。”小姑娘高兴地向前指了指。

“好,走吧。”辛耕觉得在哪都是住,找个近点的方便。

辛耕拗不过小女孩,把迷彩包给了她,也不担心她跑了。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边说边向巷道走去。

“还有多远?”过了两个拐角,辛耕问。

“快了,快了。”小姑娘敷衍着。

“你不说拐弯就到了吗?”又过了几分钟,辛耕不耐烦地问。

“兵哥哥,对不起啊,真的马上就到了。”小姑娘赔着不是。

“把包给我,我不住了!”又过了一个拐角,辛耕忍无可忍。

“前面就到了。”小姑娘嘴上应着,脚步却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

“站住!”辛耕大喊一声。“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远点就远点,你明说,有这样一遍遍骗人的吗?”

估计小姑娘被他吓着了,立刻停住脚步。容不得她解释,辛耕一把拽过迷彩包转身就走,边走边想,还是回刚才那住安全。

“你们去哪?”辛耕刚到宾馆门口,碰到春华她们正从里面出来。

“我们想要一个标准间,可是他们不干。”春华没想到再次遇到辛耕,一双大眼闪着欣喜之情,“我们换个地方去住。”

“噢,小心点。”辛耕想劝她们,可这太贵,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快点快点。”她们催促着,毕竟时间不早了。

春华不得已,匆匆道了声“再见。”转身追了上去。

看着她们离去,辛耕快步走进宾馆。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瞥见春华正回头望向自己,心莫名其妙地悸动,但眼神和脚步并没有停留。他心里清楚,在没有把自己安顿好之前,是不会为谁停留,也不会为谁守候的。然而,三个月之后,他才发现春华这次回眸,深藏着的勇气和力量。

久违的潮湿和阴冷,那个夜晚辛耕数度醒来。天未亮,他就起床办理退房手续,早早赶往长途汽车站,离家最后一程,究竟是有些急切。

红旗河沟,售票窗口排起了龙蛇般的长队,辛耕见状也不犹豫,立即乘坐公交车赶往朝天门,拟乘船至县城再换短途汽车。

一路折腾。下午二点,辛耕终于坐上汽车。看着沿途熟悉的一草一木,他内心极不平静:当初迫不急待地逃离,就为了今日兴冲冲地回?无法和解的过去、难以释怀的心结、不愿面对的现状,以及与未来信誓旦旦的诺言,该如何掩藏?然而,此时,这些都不重要了,远离的四百多个日日夜夜,他对家乡想得浓烈。

作者简介

影寒,重庆长寿人。闲暇,写许碎字,叙几旧事。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桑恒昌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骥亮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暖在北方 胡迎春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美编:无兮    ETA    玉丽   

编辑部:

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播音部:

部长: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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