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米糖 文:王运美 // 图源:堆糖 从前我们这里的乡下,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结爆米糖。 结爆米糖有两个重要的原料:一是爆米花,二是麦芽糖。 "打爆花"是一件很专业的事,师傅扛着他的机器走村串户,一坐下来就围满了大人小孩,那机器是件黑乎乎的椭圆形的铁器,口小肚大,师傅打开它的小口,在其中放入大米,再关紧口子,放在火炉架子上,不停地转动爆花机,师傅一手拉动鼓风机,那火苗呼呼上窜,火势正猛。一手往炉内丢柴。他烧的是"枞树粑",火烟中飘散着墨灰,也挥发着松脂的香味,师傅脸上沾着黑灰,火光照着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可谓全神贯注了,周围瞪着大大小小好奇而又害怕的眼睛。待到时机成熟,师傅将机器调离火炉,放入一长条形布袋,那布袋也是黑迹斑斑,久历江湖的样子。师傅扶住机器,藏在袋中,也不知触动了哪个机关,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巨响,几道白烟,那袋子猛然鼓了一下,这一锅爆米花就打好了,周围的人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胆小的人还来不及捂上耳朵。一切都像电视里地雷爆炸一样,那一手操纵爆炸的师傅脸不红心不跳,在我们心中真是太伟大了。他的伟大还在于:一颗小小的米粒,竟一下子扩大了十几倍,白白的,香香的,有些小孩捡地上的爆花吃,一些鸡也跑来享受这美味。大家紧盯着师傅转动的爆花机,待到他再把机器头藏到布袋里,就赶快捂紧耳朵。看打爆花是那时孩子们最大的乐事。 除了机器打的爆花,还有些小爆花是放在锅里炒出来的。先是把谷子蒸到七成熟,再放在禾场上晒干,用机器去掉谷壳,把这蒸了的米粒放在锅里拌了细沙炒,火不能大,慢慢来,米粒伴着细沙,在锅中很快爆开,变成爆米花,这时就赶快铲起来,用筛子一筛,又开始下一轮。这种爆米花小,硬,但咬起来脆,香味更浓。一般人将机器打的和人炒的两种爆米花混合起来。为了使爆米糖好吃,还要放入炒熟的芝麻,花生,干桔子皮(切成丝),当然条件差的人舍不得花这么大的成本。 结爆米糖一般在晚上,大概是家人都比较集中吧,而且,最好要请一个经验丰富的师傅来主墨。黄昏时分,那个村里公认的能人"四德"叔叔挟着他的宝刀到场了,他的宝刀用破布层层包裹,在使用之前,是"不识庐山真面"的。爷爷先陪他喝酒吃菜,谈天说地,宾主十分融洽。 厨房里正热气腾腾,炉火映在奶奶的脸上,她脑门有些汗。她一把把地往灶里送着柴火,据师傳说,火也不能太猛。这爆米糖好吃不好吃,全在火候。四德叔人在喝酒,心在灶台,估计差不多时,他就频频揭锅,用瓢舀起麦芽糖,扬手倒下,若是哗哗流水状,他就吩咐奶奶继续烧火,直到那糖从高处掉下,连成一大片一大片晶莹状,才宣布停火。 糖炼好了,结爆米糖就开始了。 师傅用撮箕量好爆花,放入锅中,再用瓢舀糖投入,此时,师傅手挥长柄锅铲,上下左右飞速翻动,那爆米花起初是一盘"散沙",在师傅有力的搅拌之下,很快相互粘连,师傅不停地搅拌,将每粒爆花团结成一家,凝成一个大球,锅里干干净净。师傅以锅铲搂住此"球"底部,铲入撮箕,再投入那个长方形的木框架。 在厅堂,已搭好了铺板,妈妈将它们擦干净,放上木框架。搅拌好的爆花投入木框架后,师傅用手将它扒平,在上面盖上干净的皮纸,皮纸上又盖上旧被单。下一步就是"踩爆米糖"了,就是让身子重的人穿布底鞋站上去把它踩紧。 这件事通常是父亲做,他身材高大,昏黄的煤油灯映着他巨大的影子在墙壁上晃来晃去,若是两个人同时在上面踩,那板下还要放一条凳,以防踩断铺板。在一块小小的木框架上站着两个大人,往往″摩肩接踵",十分好笑。父亲有时会把弟弟"打马肩",两个人的体重加起来,父亲的步子就更有力了。妈妈,姐姐,弟弟和我也忙得很,大家都找一个短木棍在木框架四周不停地用力鼓捣着,四德叔一再交代,那四个角是踩不紧的"盲区",须纯手工操作,于是,用棒槌鼓捣四角成为重点工作。 在这初寒的冬夜,每个人都在忙碌,弟弟骑在父亲肩上快顶着屋顶了,他抓紧父亲的头发,害怕并快乐着,我们踩的踩,捣的捣,十分卖力,那棉袄都穿不住了,真奇怪,天气怎么这么热。 师傅摸摸边边角角,估计基本踩平了,就宣布停手停脚。他把这布和皮纸掀开,由于被糖粘紧了,拉开时呼的一声响。刚才蓬松的爆米糖一下子水平如镜,严严实实。 师傅把框架往上一提,留下了一整块爆米糖,他从暗处摸出他的宝刀,所谓"国之利器不可示于人",关健时要出手了,那是一尺多长的砍刀,刀面薄,口子锋利,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寒光闪闪,怪不得藏得那么紧,万一被小孩摸到那就要出事了。 师傅先要把这一整块切成一条条,他将这大块移近一点,一手按住,一手切之,刀入其中,即快速上下提起刀子,呼嚓呼嚓的,那线条干净利落。不到三分钟,化整为零,那一条条爆米糖大小一模一样,仿佛用尺子量过,其实这一切恰恰来自他的手感,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接着他又将一条条切成一块块,他一手按住,一手切之,"嚓嚓嚓,嚓嚓嚓",几乎来不及眨眼,一整条就被他切成一块块,整齐划一,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如轻歌曼舞……仿佛是刀子自己在动,一切都恰如其分,仿佛在切豆腐,不费吹灰之力,仿佛玩电脑的高手,不看键盘,屏幕上噼噼啪啪地出现了一行行文字。灯光是幽暗的,刀口是锋利的,他几乎不用眼看,全凭感觉,每一刀几乎只是零点几秒,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厨房柴火爆裂声,厅堂"嚓嚓"声,我们都啧啧赞叹,盯着他那只神奇的手,一眨眼间,他就切了四五块了。他站在那里,身子微微前倾,一手移动,一手切块,整个动作紧锣密鼓,如闪电,如旋风,如沙沙急雨…… 在那么一个寒冷的冬夜,四德叔的神奇刀法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又见识了弹棉花的老师傅挪动压盘那挟泰山若鸿毛的潇洒姿态后,深深理会了什么叫"高手在民间"了。 我也曾试着切爆米糖,被四叔阻住了,一是怕我切手,二是怕我切碎。果然,那刀我一上手,它就十分不服,那爆米糖也不听话,一切下去,碎成一小块了。师傅说,你不是切,你是锯!速度太慢了,要快!它要的是速度,而要达到这种出神入化的地步,还要好好修炼N年呀。 三十多年前的冬夜,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结爆米糖几乎是家家必须上演的节目,奶奶,妈妈把大铁桶小铁桶都装满了,她们极耐心地一层层码好,不留一丝空隙,她们盖好口子放在房间某个角落,客人来了,除了瓜子花生就是爆米糖,客人会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白白的,嵌着芝麻,花生,桔子丝,四角匝匝,几乎完美!一看这刀法,就是大师所为。客人走时,要送些爆米糖,我们这里叫"回篮子",客人送了礼来不能空手回去。这小小的食品也就成了礼尚往来的使者了。我记得小时候去外婆家,那路太远,走着走着就饿了,忍不住把外婆"回篮子"的爆米糖吃完了,妈妈真的提了空篮子回家。 在那些饥饿的年代,爆米糖是最好的应急食品,我们上学带几块,放学吃几块,以解燃眉之急,奶奶看到我们的馋样,总是很厌恶地说我们是牢里放出来的犯人。大人去田地劳动也会带几块去吃,他们一般会用皮纸包紧,以防受潮,一旦受潮,吃起来软绵绵的,味道大打折扣。 今天的食品是太丰富了,爆米糖算不了什么,而且早就没人在自己家里结了,年轻人做不来,他们信奉"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好吃的东西超市里都有。 三十多年前的那些晚上,四德叔挟着他的宝刀一家家奔走帮忙,展示他绝伦的刀法……而今四德叔头发全白,弯着腰在村子里缓缓而行,而他的那把宝刀,据说早已不知去向。 ![]() ![]() 作者简介 王运美,中学教师。爱山水,读书,写作。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桑恒昌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暖在北方 胡迎春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美编:无兮 ETA 玉丽 路人 编辑部: 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播音部: 部长: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西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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