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散文天地丨潘媛媛丨 风吹不走的夏天

 香落尘外 2020-03-14

 风吹不走的夏天

文:潘媛媛 / 图源:堆糖

1

下了一夜雨。

姑姑听见外面雷声滚滚,雨声大噪,欢喜地直拍手,说,娘,娘,你真是活神仙,你吃了晌午饭才许的愿,天才擦黑就应验了。我好奇地问,奶,你许的什么愿?奶奶还没睡着,说,二十来天没下雨了,我对老天爷说,老天爷,我十来年没种过地了,今年种了一块地的芝麻,打油吃,眼看芝麻苗儿都快旱死了,你行行好快下点儿雨吧,下了雨我给你割肉吃。姑姑说,明儿个天一晴,我就去给老天爷割刀肉。奶奶搁心里算了算,说初一也不晚。

早起天晴了。奶奶种的菜翠整整的,豆角长,紫花绽,荆芥的苞里裹着种子和昨夜的雨珠,刚点的小葱苗儿一棵棵都挺直了腰杆,两盆铁树青萱萱的,叶子上闪着太阳的光。门外有狗叫,那条叫豆豆的狗总是算着吃饭的时辰准时地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奶奶把留好舍不得扔的骨头或其他剩饭倒给它,它歪着头在奶奶的腿边蹭蹭,摇着尾巴享受它的美食去了。对门也养着一只黄狗,我问大蛋儿,你家的狗叫什么名字呀,是赛虎还是佩琦。大蛋儿一边啃甜黍杆儿一边很认真地想,想的结果是,它的名字就叫狗。他的双胞胎弟弟小蛋儿努力地点点头,很确定地说,它就叫狗。狗正趴在丝瓜架底下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嗅一朵落下来的丝瓜花儿,听见俩小主人谈到它的名字,便很多情地撒着欢儿跑过来,伸着脑袋想让大蛋儿像往常一样搂着它跟它玩耍,大蛋儿轻轻地踢它一脚,说,去,狗,没看见我在吃甜黍杆儿吗?狗就识趣儿地跑开了。农村的很多东西都是这样的,鸡就叫鸡,狗就叫狗,扁嘴儿就叫扁嘴儿,别怕他们会乱套,主人一叫,鸡也知道往哪跑,羊也知道往哪回,就像所有叫蛋子的小小子儿,妈妈叫“蛋子回家吃饭”的时候绝对知道是谁家的妈妈叫的。

现在还说狗的事儿吧,小蛋儿说狗可听话了,上学去送,放学跟着奶奶去接,赶集也撇不掉它,还会跟着走亲戚呢。狗可聪明了,追蜻蜓,撵苍蝇,啃毛毛草,转着圈儿咬自己的尾巴尖儿,走亲戚还会自己回,一路上撒的尿,自己刨土埋起来作记号,闻着味儿就回来了。爸爸回来的时候带我们去蒋湾窑厂的河里洗澡,狗还会自己凫水呢。说完又小声说,爸爸在暑假里只回来过一次,狗可喜欢爸爸了。大蛋儿抬起吃甜蜀黍杆的头,说我也喜欢爸爸,我想爸爸,还有妈妈。爸爸过年走的时候说,放暑假就回来接我们,去珠海看大海。小蛋儿说,姑,你看见过大海吗?大海漂亮吗?我爸爸说大海可大了,我爸爸还能在大海里游泳呢。我说大海就是很大,有多大呢,你看看天,看不到边儿吧,对,大海就大到看不到边。大小蛋儿看着天空,眼睛里仿佛已经看见了大海。而我看见的,是刚过完年的那个五更天,月亮像一把小钩子,星星也还没散去,寒气从天上冒出来,从墙角子里冒出来,从没来得及化的樱桃树底下的烂雪堆里冒出来。熟睡中的小兄弟俩被院子里的鞭炮声吵醒,迷迷糊糊地,大蛋儿踹了小蛋儿一脚,说,走,拾炮皮去。小蛋儿醒了,大蛋儿也醒了,看见打点行李的爸妈,知道爷爷放炮又要送爸妈出远门了,就缠着非要跟爷爷奶奶一起去送,说好了送到就回,到了车站听到汽车启动的声音,兄弟俩忍不住放声大哭,惹得奶奶也抬起袄袖子搌了搌眼圈儿。还是大蛋儿对小蛋儿说,弟弟,别哭了,回家我们搂着妈妈的相片睡吧。暑假都快过完了,大小蛋儿的爸爸怎么还没有回来呢?接他们到珠海去,找妈妈,看海,看船,教他们像跳跃的鱼一样在海里游泳。

2

天空中都是大朵大朵的白云,又厚又软,藏着呼晴的鸟雀的叫声,偶尔悠远,偶尔很近,奶奶说,老斑鸠叫的是“咕咕——对对,长疮受罪,有钱买板,没钱箔卷”,黄鹂子叫的是“阿里路,阿里路,光屁股打胯喽——”。奶奶说,老斑鸠唱得沉重,唱的是过去的穷人的苦,夏天受的罪;黄鹂子唱得欢快,是对小孩儿唱的,小孩儿早起睡懒觉,黄鹂鸟叫他起床,说再不起来,就打光屁股喽。鸟儿唱完,知了就随着渐热的太阳以大合唱的形式拉开了架势,爷爷说知了卯足劲儿唱的是“秋啦”“秋啦”。爷爷坐在老摇椅上,带着老花镜翻日历看看,说可不是,再过几天就立秋了,立了秋就凉快啦。我想的可不是只有凉快的事儿,立了秋,后院儿邻居家那棵大枣树上的枣儿就该被秋阳染着,被秋风吹着,由绿变红了吧。我的这个邻居,她的儿媳妇一边擦拭新房子里的红木家具一边抱怨她,啥都舍不得扔,一只水荆条编的破蒯斗,一个掉了漆的破大床,一台老掉牙的黑白电视机,都放着,明儿个趁她不在家,我都给她扔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可是当庭院子里的这棵大枣树,我有啥本事能给她锯了呢。我却知道,她留恋的何止是那些古旧的物件儿啊。去年一个夏末的午后,我到她的家里去,还是以前的老院子,她花白着一头卷发,坐在堂屋门口,对着不再强烈的阳光擦拭她的玻璃相框,她跟我说照片上那个扎长辫子的妇人,是她年轻的时候,那个拿玩具枪的小男孩儿是她儿子小时候。现在他也有儿子了,大的都快上大学了。说着,她笑了,她的笑让我觉得温暖。我看见照片上另一个穿着小小的绿军装骑在矮凳子上的小男孩,跟第一个长得神似,只是小一点。我没有问,她也没有说。其实我知道,也是在这个房子里,在一个雨夜她失去了她的第二个儿子,那活泼的,眼睛会笑的小孩儿。如果不是她要为她的后娘连夜赶制一双棉布鞋,如果不是她的婆婆欺负她“小得像个磨捉子”,她的孩子又怎会因没人照看失足掉进河里,浸泡一夜却没个人知道。一眨眼的功夫,也不过是枣叶子绿了几回,黄了几回,落过几次,她就变成了一个老太太,成了子孙满堂的人,别人看她,谁不羡慕她的福气。过去的不幸和悲伤,如果自己不提,渐渐地也就没人知道了吧,如果自己不提,日久天长,就连自己也忘了吧,就像那是一个别人的故事,夜半醒来,才突然想起自己像那故事的主人。然后,天亮起床,依旧地里灶里,门里门外,家长里短。日子,终究是要奔着往前过的。

再看眼前的这棵枣树,我想的是,放一张木头桌子,放几个木头凳子,坐在那看看书,写写字,听听歌都是极好的,或者什么也不干,就像爷爷似的,坐在那儿,看天,看云,看下雨,看夜幕四合,看炊烟升起,风吹来的时候,落下几个青枣子砸在头上也没有关系。或者在有星星的晚上,给孩子们讲七夕的传说,听奶奶讲方大力家的大院儿往事,听爷爷讲他求学时期的旧闻。可是我的家里为什么就没有这样一棵大枣树呢?

其实回想起来,我小时候我家里也是有一棵这样的枣树的。记得很小的时候,每逢我或弟弟晚上拉肚子,奶奶就抱着我们,站到大枣树底下,教着我们对树上栖息的鸡说,公鸡公鸡大哥,母鸡母鸡二哥,你夜里屙,我白天屙,我给你打扫打扫窝。树上的鸡们听见奶奶的祷告,一个个你挤着我的翅膀,我踩着你的爪子,咕咕地叫着,不知道是不是答应了。如果后来我们恰好好了,奶奶就给鸡多撒点儿吃食儿,夸鸡说,鸡管得不赖。夸完了鸡奶奶叫我们拿个小苕帚,把枣树底下的鸡屎打扫干净了,算是履行对鸡的承诺。

大枣树夏天的时候绿如翠盖,青枣如珠,一个个圆蹦蹦,光溜溜,到了八月里枣子就渐渐成熟了,先变成大白背儿,再染上一片红,打枣的季节就到了。“新蜀杆儿打新枣”,奶奶绑上一根长蜀黍杆儿,让小叔爬到树上去。小叔个子很高,三下五除二就蹿到树上去了,拿起蜀黍杆儿照着枣多的地方就打,我们站在树底下,拿一条花布单子接着,枣子连同绿树叶朽树枝不由分说地落下来。小叔越打兴致越高,索性连竹竿也不要了,站在树杈上使劲地用手摇着树枝,树下劈劈啪啪地下起枣子雨,砸在小孩儿背上,头上,小孩儿一点儿也不嫌疼,依旧笑着,捡着,张着豁着门牙的嘴巴吃着。打下来的枣子有几竹筐,奶奶给孩子们把口袋里装得鼓鼓的,再送给东家尝尝鲜,西家品品味儿。

夏风吹过,榆树摆着长枝。奶奶和邻居们坐在树下,乘凉,闲话,帮一个邻居择一种叫马头菜的菜,商量着是炒是煎还是蒸着吃。姑姑看我写字,伸伸头说,你忙活啥呢。我笑笑说,一些过去的事儿。

其实,也是一些不会过去的事儿。

版式设计:湛蓝

作者简介

潘媛媛,河南沈丘县中学教师。喜欢文学,愿以自然之心待生活。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桑恒昌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骥亮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白晓辉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美编:无兮    ETA    玉丽   

编辑部:

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播音部:

部长: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西西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