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也无非是那么一回事。
李志伟参加了"卧龙中学某届毕业生十五周年纪念会"，除了喝了点酒，就是一肚子郁闷。
岁月并没有改变某些人，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有些人的变化还是巨大的。比如李胖子，当年在学校是个捣蛋鬼，总是让老师头疼，如今成了某公司地区总代理，人们戏称他"李总理"，他开的几百万的豪车，财大气粗，本次活动就由他出资。当年张老师最宠爱的一个班长，一个学习委员，如今一个在工厂上班，一个做了老师，日子过得平平淡谈。当年的班花李艳艳，嫁了外地有钱人，出门有车，进门有保姆，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小高，当年某书记的儿子，如今在省城某部门当官，张老师搭了顺风车来，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很荣幸今天被邀请来参加同学们的聚会……十五年过去了，你们在各自岗位上都有成就，老师真为你们高兴。尤其是李水龙同学，感谢他的赞助……"
李水龙就是李胖子，今晚特别活跃，端着杯子一个个敬酒，手上的名表一闪一闪的。虽说同学之间人人平等，但那些混得显贵的同学无疑有了更多的发言权，大多数人附和着，沉默着。
李志伟更多的是沉默。其实他混得也算好，但跟老同学在一起，他就是这个样子，一如当年。
当年的他家庭条件是最差的:家里的瓦房，摇摇欲坠，身上是补了又补的衣服，脚下是一双露脚趾的破鞋。几乎没有朋友，他孤独地来来去去，像一只不合群的小兽。某一次和同学打架，他个子小，打输了。他觉得老师处理不公，就偷偷地烧那人的被子，幸好被同学及时发现，他受到了老师严厉的批评。
从此他成了沉默的问题学生，坐在教室最后面，其实他挺聪明的，数学考过满分。他对老师有一种天生的敌意，认为老师瞧不起他，他把这个想法藏在心里，只是发誓将来要好好挣钱，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
到初三时，家里依然穷。他多想穿一套好衣服，买一双好鞋子，像小高，身上总是名牌，走在学校就是一道风景线，很多女生主动跟他示好。"唉，要是我也有一个做干部的爸爸该多好。"
不幸的是他偏喜欢上了"班花"，就是李艳艳，那女孩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穿着时尚漂亮，走到哪里，哪里就仿佛升起了月亮。
他对美有强烈的追求，苦思冥想之后，他决定大胆行动，先下手为强。于是他写了一封情书，大致内容是："我非常喜欢你，……将来我会挣很多钱，给你带来幸福。"他偷偷地塞到艳艳抽屉里。艳艳委屈地哭了，如果是小高写的，她当然感到无比荣耀，这李志伟，也配吗？这不是对她的侮辱吗？记得那次处理志伟放火的事，他爸爸灰头土脸的，手上还拿了一根牛鞭，刚从砖窑厂赶来，全班同学都跟着看新闻似的。
那小高手拿志伟的情书，当众念了出来:“亲爱的艳艳，你好！……”阴阳怪气的，全班哈哈大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们都想到了这句话。小高是干部子弟，人称"高衙内"，十分自负，瞧不起一般同学，连老师都让他三分。志伟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下有个缝钻进去。艳艳只管哭着。老师安慰她别放在心上，并严厉批评了志伟。
那时，他已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因贫穷而自卑，又因自卑而要强。他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陈胜不是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初中毕业他就开始闯荡江湖，做过泥工，进过工厂，卖过菜。他尝试了各种职业，吃了多苦，年纪轻轻，一双手已磨炼得十分粗糙。但无论怎样折腾，就是发不了财。他做梦都想翻身，但苦思冥想，还是找不到方向。
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家里还是一贫如洗，当时，娶一个媳妇，至少十五万，对他来说，这是天文数字呀。
幸好有一个叫红梅的姑娘不嫌他穷。李家父母喜出望外，志伟却有些不情愿。听说红梅没读什么书，而且偏胖，这与他梦想中的姑娘相差十万八千里 。古话说，饥不择食，贫不择妻，在现实面前他也只好低头了。
婚后，妻子对他很好，添了两个男丁，老婆渐渐发福，胖得像个圆球。
他在摸索创业之路，终于瞄准了建筑行业，决定开一家建材店。他东拼西凑，父母把猪牛也卖了，后来他打听到贷款要人担保，就找了他的一位老师，但老师拒绝了，谁也无法确定他能赚钱还是亏本。他后来更恨老师了。
历尽千辛万苦，他的建材店还是开起来了。事实证明他还是有商业头脑的，近十年下来，他已有几百万资产了，在当地已是小有名气的"李老板"，走到哪里都有面子。根据本村一位智者建议，他更新了座骑，由比亚迪改为奔驰，车子从外形到速度，在本地都是一流的。他的发型，衣着，说话，走路也越来越像老板。手下有十几个人做事，一般人见了他都很恭敬。就说那个张老师吧，房子装修到他这里买材料，还欠了好几万，老师说着好话，恳求他宽限几时。
山不转水转，这是从前那个又小又脏又沉默的穷小子吗？从前，有多少人瞧不起他家啊，结婚那天还少了两万，到处借也借不到，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啊。幸亏岳父母英明，慧眼识珠，放了他一马，否则当年都无法结婚呀。
有钱真好。手下打工的人唯他脸色是从，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好话，眼睛里看到的都是笑脸。走到哪里都有面子。
面子，面子，它就是一块金字招牌，买菜时，屠户格外照顾，即便是贷款，也只要开口。
他总是忙，忙于生意，忙于应酬，在应酬中他感觉到了人们对他的奉承，甚至酒席上一些苗条的，高雅的年轻女子也表现了对他的敬仰。而他的妻子已到中年，一身肉奶奶的，她已经穿金戴银，来往的也是有身份的太太们，日常生活就是打麻将，两只玉镯与桌子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输赢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过得快乐。
由于家庭条件好，两个孩子从小迷上了玩游戏，老师多次打电话告状。志伟倒是想得开，读书认几个字也就差不多，关健是要会赚钱，有钱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像张老师，听说少年时代考试包第一的，现在怎么样？拿点死工资，做房子还跟他说好话，欠了一屁股债。还有那个老师的得意门生，他的同学，考上了大学，分到工厂，也是拿死工资。这次聚会，他开的是北京现代，还分期付款呢。像李胖子，初中没读完，现在是班上最有钱的人，听说已经拥有几千万资产了。说实在的，他瞧不起老师，也瞧不起那些混得差的同学。
只要有钱，我儿子照样比别人强。他是这样想的。
此次聚会，他明显感到了人与人的差距，一些混得好的同学坐在一桌，谈笑风生，混得差的同学坐在一起，听那些有钱人高谈阔论。
这就是某些人热衷搞聚会的原因。"富贵不归故乡，如绣衣夜行"。所以中国人讲究"荣归故里"。与李胖比，他志伟是小巫见大巫呀。而小高，已是一颗未来的政治明星。他李志伟无论怎么折腾，到底比人家还差一大截。李胖据传说在外面有三房姨太太，都是高学历者，他给每个女人买了一套别墅。小高已离婚，找了一个才二十来岁的大学生，走在一起，人家还误以是他女儿。而志伟的老婆，活像一个肉球，坐在车上，轮胎一下子压扁了。
成功的标准是什么？他一时有些迷茫。
他有钱了，受人尊重了，但不知为什么，夫妻没有以前和谐了。他自以为自己是个有良心的人，懂得感恩的人，对岳父母一家特别照顾，然而，他隐隐觉得红梅已经跟不上他的思维了。尤其在事业发展上，红梅成了阻力。他想借钱大投资，把生意做到县城去，遭到红梅坚决反对。她不愿冒风险，她知足常乐。"钱是赚不完的，发大财要命。"她是这样想的。
所以在他预谋下一场大变革时，首先得不到老婆的支持。"这女人读少了书，鼠目寸光呀。"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成功之后就抛弃了结发之妻，原因是女人的思维已经跟不上老公了，他们已不在同一层次了。
如果当年他娶了李艳艳呢？那可是他一生最大的梦想啊。当年他做过尝试，遭到了所有人的嘲笑，但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是一个有野心的，渴望改变命运的人。如今他好歹也跻身于富人行列，走出去也有头有脸，但小高，"高衙内"似乎并不买账，他依然是一脸鄙视，并用揶揄的口气说:"来来来，志伟坐过来，我给你背一段：亲爱的艳艳，你好！……我将来要赚好多钱，给你带来幸福。"大家哈哈大笑，志伟十分尴尬。艳艳对他还是那么冷淡，她倒是和李胖，小高打情骂俏，十分火热。他心里冷笑了一下。毕竟，他比当年成熟多了。
令人欣慰的是，当年与艳艳不相上下的丽丽倒是对他十分热情，想当初，追求丽丽的也是乱抓一大把呢。他们交换了电话，微信，很快火热起来。丽丽大学毕业，杭州上班，去年离婚，仍是单身。
聚会结束后，大家各自回家，志伟无意中放了一支老歌：
不知为了什么
忧愁围绕着我
我每天都在祈祷
快赶走爱的寂寞
……
以前他很少听歌，今天听这首歌分外亲切，仿佛发自肺腑。
路上他收到一条微信："伟哥，开车注意安全，今晚你喝了白酒，真让人担心。"是丽丽发来的。
张老师搭了志伟的顺风车，他小心翼翼地说："志伟，你那个钱还要等年底，发了绩效工资再还你。"
"哎，老师想多了，我不急，能帮老师的忙也是做学生的光荣呀。"他表面十分客气，但心里是瞧不起这些做老师的。
日子仍是照旧，李胖子约定大家明年再在县城聚会，他出钱。
红梅仍是打麻将，医生说，再不减肥，不锻炼，有"三高"倾向。孩子仍迷恋游戏，志伟的手机加了密码，有时打电话会走到一边回避众人。这一年到杭州比较频繁，他说这是为了考察市场，谋求发展。那次去杭州路上，他反复播放周华健的《让我欢喜让我忧》:"你这样一个女人，让我欢喜让我忧……”听得多了，竟能哼出来了。他惊喜地发现，他还有音乐天才，可是在整个少年时代，穿着破衣烂衫，坐在教室最后，他是多么沉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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