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宋亚萍 图源：堆糖 版式设计：湛蓝 愿做你的眼 您一个人生活了四年多，从父亲走后。作息安排规律，早上四点起床，分别做佳木斯和上饶五妹两套健身操，八九点钟，您沿着县城走一小圈或者一大圈，一路访亲探友，顺便把菜带回家，午睡后起来您一边看电视一边做着高电位理疗。大姐也热衷高电位理疗，因此几乎每天至少都会有一个孩子，有半天的时间可以陪着您。晚上散步，我们上楼去看您，聊上几句。厨房的台面显得油垢，小客厅的地面也灰扑扑的，我们东查西看，对家里的卫生表示质疑。您吃惊地说，啊，我都没有看到有灰尘。另一次，小妹在楼下等您。您从拐角处出现，径直走了过去，您的背影让小妹热切的目光揉进惊讶。您停下脚步，小妹的呼喊让您更加讶异地转身，这时我们才发现，您的眼疾真的有那么严重了。 要给您做白内障手术的事情我们从去年的夏天一直说到今年，夏天时说太热怕伤口会感染，还是等到初秋吧。六妹在微信里反复提醒：您的眼疾又加重了，您烧的菜酱色过深，明明有米虫您也视而不见还能甘之如饴……六妹着急上心，一再嘱托，这些嘱托叫人看了心烦意乱的。初秋落了几场雨，这一天周六，我和小妹带着您去了铁路医院。 铁路医院座落在市铁路新村，现在更名为江西医专第一附属医院，因为眼科技术精湛声名远扬。我们提前预约了眼科主任王雪林大夫，在简陋的主任办公室从八点半等到十点半，做完手术之后的王主任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婆婆，您的左眼白内障已经发育得很成熟，完全可以手术。王大夫声音柔和，像一位邻家兄弟。于是就办理了住院手术，眼科二十号病床，一楼一个干净的小房间，有两张病床，十九号和二十号，您睡在铺得稍矮一些的二十号床铺上。 这就住院啦。您有些新鲜好奇，眼神炯炯，四处查看。小病房有厕所，但是没有配备淋浴设备。您乖乖躺在病床上，护士给您滴了眼药水。过了两分钟，您睁开眼睛，坐起身。一个上午，护士给您滴了两次眼药水，这就是全部的治疗手段，其他什么事情也没有。中午，我们俩挤在二十号病床上，您小小的身子缩在里面，没有占一点点位置，您还努力地把自己缩得更小。您曲卷着腿，大约只占了三分之一的床铺，您尽量把脚缩上去。我们僵持了一会。我睡在外侧，也努力想要空出更多位置留给您。最后的局势是在我们中间空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河，两个人侧睡着，八卦图一样互为补充。 醒来后去找了护士长，要求在病床可以安排的情况下，尽量不安排病号进这个房间，这间病房就可以成为我们这几天的自在天下了。张宝琴护士长是目前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一位护士长，脸色红润，她一直注视着我，谛听，点头，眼睛仿佛会说话。我们应该年纪差不多吧，她对我说的这话让我心里美滋滋的。我们对视，惺惺相惜的光彩在彼此的眼里闪耀。 我关上房门，在十九号病床上摊手摊脚睡下来。我趴在被子上，您睡在另一张床上，您笑吟吟看着我，问加一个床位需要加多少钱。您表示不理解：你睡的床位只要十元一天，我睡的却要二十元一天，我还是办了住院手术，应该更优惠才是啊。我说，因为护士长关照我啊，我夸她长得漂亮。您是女的，也喜欢夸女的长得漂亮啊。就喜欢就喜欢，就要就是，我愉快地接受了您抛给我的大白眼，在小女儿一样的撒娇中获得类似渡假的开心感受。 医院食堂就在百米开外，饭点时人头攒动，您乖乖坐在座位上，我去厨房点菜。我点了冬瓜排骨汤、红烧鱼块和小白菜，我给您盛了满满一大碗饭。每样菜您先都尝了一口，每样菜都合您的口胃，这让我特别高兴。您淋上冬瓜汤，把一大碗饭吃得干干净净。您抹着嘴说，晚饭我就不吃了，说定了哦。扶您回到病房，我去了医院门口的小卖部，配齐了洗漱用品。您问起价钱。我朝您晃晃牙刷，两块钱，放心吧。您点头，开心地说，好，这个牙刷很好。我试了试牙刷的口感，与超市贵得离谱的也似乎不相上下。午睡后醒来，您吃了两根香蕉一个苹果，您打着饱嗝说，晚上我真的不要再吃饭了。我去开水房兑好满满一大桶热水，我说，您先洗头。您喜欢用很烫的热水洗头，这一桶热水正合您的心意。您一边洗头嘴里一边发出嗤嗤声响：这水烫得舒服。 愿做你的眼  洗完澡后您的脸色更白净了。您从来不用护肤品，冬天只偶尔抹一点大宝，肤色是那种天生的细腻白净。您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年轻时是，年老了也是。不论哪种款式和颜色的衣服穿在您身上，您都可以用您的无敌姿容与之吻合，再寻常普通的衣服只要是穿在您身上，都会产生一种典雅的视觉效果。最好看的是您的眼睛了，虽然现在她们被白内障暂时遮蔽，却遮不住神彩。当然，您的鼻子也是极好看的，细致小巧的鹰勾鼻，唇形接近完美，还有一个美人下巴完整地托住您一张姣好的七十六岁脸庞。我几乎有些崇拜地直愣愣盯着您。您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再一次朝我直嘘嘘：干嘛啊，你这个傻女儿。 六点钟，我说，我们晚上不吃饭，但我们可以吃饺子或者清汤，走吧，我们一起去食堂看看。您驾不住我的软硬兼施，身不由己迈向食堂。我点了两份水饺，一人一份。我吃了一口，我表情夸张：全是肉肉，货真价实啊，您吃一口看看。您先是摇头，坚决不肯吃。僵持了一会，您问起价钱，真的才六块钱一碗吗。您开始数碗里的饺子：十个，六毛钱一个。您终于咬下第一口，这一口激起了您的食欲，每一口每一个都是货真价实饱满结实的肉肉让您吃得心情愉快，您一个接一个吃起来。我碗里还余了两个，我为难地看着您：我吃不下了。您沉下脸，这么好吃的饺子，你把肉吃了我就饶了你。您身子向我靠近过来，大有我不吃完就不放我走的架势。我装作痛苦的表情，艰难而愉快地咽下最后两个饺子。您肯定不知道我在使诈，我在故意在逗您开心。我的表现让您很满意。您说，对了，这样才是我的乖女儿。您剔着牙，咪咪笑，您这幅模样才是最吻合您老人家劳苦功高的样子，可惜您只在剔牙时才有这样的表现。 病房里的电视居然只有图像没有声音，我忘记了带近视眼镜，这样就和您的白内障处在同一个模糊级别。我们干脆关了电视。您说，我晚上经常睡不着的，这话让我提心吊胆的。熄灯后，走廊上有灯光映进来，房间里光线良好。我侧着身子，注意那张床上您的动静。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吓了我一跳，又一个声音跟着冒了出来。我查找声源，发现这声音来自您，是您的鼾响。这发现让我差点笑出了声，才一小会功夫，您就打起了小呼噜。您的小呼噜时断时续的，您翻个身，小呼噜消失一会，过一会小呼噜又冒出来。感觉是您在睡梦中放着一群牛羊，从山坡的一端跑向另一端，小呼噜也是您种植下的蔬菜瓜果吧，一片片一朵朵在您的梦中开了花。 半夜您起床上厕所，我用声音陪着您：小心一点，需要开灯吗，不要怕。您摸索着回到床上，您说，女儿你怎么这么警醒的，晚上都不用睡觉吗。我说，我睡着了，只是现在醒了。那就不说话了，我们都快睡。您睡在空调的正前方，因为怕热，只盖了肚子，手脚都露在外面。我怕冷，我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我说，您可不要着凉了，感冒了可就不能动手术了，快把手放进被子里，听话。您顺从地将手放进被子里，您的脚又慢慢移了出来。您梦呓一样轻轻地说：你像你爸爸，怕冷。 第二天，做了相关的一系列检查，我们在各个检查科室之间走来走去。您一遍遍说，要是我一个人，我可不认识路。您一遍遍说，女儿，您真乖，陪着我走来走去。有时候，您像牵孩子一样牵着我。有时候，我像牵孩子一样牵着您。做心电检测时，您在男医生面前褪下了胸衣，神态自若。我看见了我小时候吃过的那一对肉饭碗。你生养了七个孩子奶水却只够我一个人吃到五岁，现在她们向两边盘伏，有了一定程度的萎缩。您的表情显露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决，一切都是必要地敞露，为了更好地活着。 操场上、走廊上到处都是蒙着一只眼睛的病人，那些是刚刚做完手术的病人。他们看人的方式是独特的，或者头自略微抬高一些，俯视，辨别，或者头略微低一点，直瞪，专注辨别。来自眼睛的毛病是多种多样的，有眼部肌肉抽搐不止，造成半边脸部表情异样急需治疗的，有眼睛长了息肉需要割除的。来自周边地区的各类眼疾患者都集聚这里，通过医生们的巧手，修复心灵的窗口，重新接纳光明。 手术定在第三天。这天上午，姐妹们都来了，大家围簇着您。您躺在床上，接受最后的消毒。头天晚上您休息得蛮好，但是您今天的脸色看起来还是不太好看。我们一直坐立不安地等待着，从八点一直等到九点。九点一刻，有手术室的护士前来接您了，一群又簇拥着您涌向手术室。 手术室门前的逼仄走廊里全是等待手术的病人和家属，空气非常不好，空调效果差，热浪加上紧张气氛，我只觉得呼吸困难。您坐下来，您小小的身子挤在人群中，我在人群中忽然找不到您了，您像一只鸢鸟隐身了。 您脸色不好看，您喝了一口水，脸色暗沉，眼神布满紧张情绪，我忽然觉得您的白头发都变得显眼起来。又等了快一个小时，十点左右，手术室的门打开，护士念着您的名字，核对信息。我帮您脱下鞋子，换上无菌鞋，一条长长的通道，两排全是手术室。您脱下鞋子，我搀扶着您的身子，您的身子有些抖，唇色发白。您颤微着又无畏地独自一人走向那一条长长的通道。现在，您一个人去冲锋陷阵了，一个人奔赴您的战场，您把背影留给了我们。 泪水忽然涌出来，鼻子酸得难受，泪水满眶。我靠在窗户边，秋风吹熄了我的泪水。我数着时间，滴答滴答滴答……每一分每一秒都难捱。仿佛很久很久。十点二十分，手术室的门推开，一拨病人中我第一个发现了您。我高兴地叫起来，您的左眼盖着白纱布，您以一个独眼英雄的形象重返人间。 将您安放在轮椅上，这回您像个像模像样的病人了，老老实实的、乖乖地坐着，我们推着您进出电梯，上坡下坡，进入走廊……您回到病房，轮椅辙走。这短暂的货真价实的道具撤出舞台，您的精气神都回来了，元神归位，您躺在病床上，说话的声音都恢复饱满丰盈。 医生说，不能朝左边睡，会压迫到刚刚做了手术的左眼神经，不能大声说话，静躺，休息。探访的亲友络绎不绝，您不停地说话，提这个要求，说那个条件，您本性里的好客和面面俱到都浮出水面。姐妹们散去了，亲友们陆续走了，我关上房门，您安心睡下。您说，妈的，才几分钟的手术，感觉眼睛里轻轻一刺，一直有东西流出来，医生不停地冲洗冲洗，然后就结束了，还搞得我这么紧张。我看着你，笑咪咪的，我跟着说，妈的，才几分钟的手术，搞得我也这么紧张。 愿做你的眼  午饭我炒了三个菜，端进了病房吃。辣椒炒肉，炒豆腐干，小白菜。您用小调羹小口小口吃着，手术还是影响了心情，我们都没有什么胃口，菜多出一半。您用一只眼睛，情绪复杂地看着我把这些菜都拎出房间，这回您没有再强迫我把它们都吃完。您睡下了，很快，那令人愉快的小呼噜一个一个冒出来了。如同春天田野中竞相涌现的小蘑菇一样，告知我们，您的眼前将重新回归一个色彩的春天。这天晚饭我们吃了一碗清汤，半夜时我饿醒了，虽说要惊醒您估计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我还是躺着一动不敢动。您的呼噜声、隔壁病房里聊天的声音、电视节目的声音、走廊踢踢踏踏走路的动静……都是巨大的响动，这一切声响都没有影响您，您均匀的小呼噜正一朵一朵地盛开出来。 第二天，您的精气神比刚入院时更好，整个人有一种完成任务的大功告成和如释重负。早餐我们吃了炒粉，您口味偏重，炒粉您是喜欢吃的。饭后，我搀扶着您在操场上散步。我说，您这个样子很宝贵，也许下午就不用纱巾了，我们赶紧合影留念。我举着手机，您调皮又聪明地躲在我背后，挡住了一只眼睛。您得意地说，这样拍照别人就看不到我另外一只眼睛了。我也调皮而聪明地举歪了一点点手机，这样，您蒙着纱布的左眼、调皮的笑容和机智的表情都被我恰到好处地抓拍了。 下午，医生撤去左眼纱布，您惊诧地说，哟，怎么现在我的右眼更模糊了呀。王大夫哈哈大笑：婆婆，是因为您手术很成功啊，左眼的视力超过以前更好的右眼视力啦。这样的改变让您不太适应。您说，哎呀，我走路有点一边高一边低的感觉，路好像变得不平了。我哈哈大笑：因为您还不适应，就好像有人带着墨镜走路开始也会不适应一样的，过几天就好啦。 医生没交待其他事情，不用打针不用吃药，只需要眼药水正常滴入即可。我们躺在各自的床上，聊闲天。我说，老妈，这些孩子当中，谁做过的事情最让您印象最深刻。你呀，你十六岁那年，我唠叨着让你要好好念书，谁也不知道你怎么就突然就发脾气了，掀翻了桌子就跑，我拼命追，追得我都快断气了，你这个家伙啊脾气太坏啦，没见过别的孩子像你这样坏脾气的，要不是当时你自己说要考北大清华的，我也不会对你抱有那么大的希望啊，您这个泡泡啊……哈哈，还好我没有考上北大清华，不然就没有我这个泡泡照顾您喽。我抬高双脚，在床上蹬来蹬去，乐不可支。 第三夜，撤下纱布之后，您用清晰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我，忧心忡忡：都是你在照顾我，搞得我好像只有一个女儿一样，你老公打电话会说，怎么你妈妈只养了您一个女儿吗。我听得直发笑。第三夜开始您一直说腰痛，病床太硬了。您连续睡了几夜，腰痛是难免的。第四天早上，您满走廊寻找另一个病号。您说，她明明是和我同时做手术的就住在我们隔壁，我今天怎么也找不到她了，她肯定是出院了，医生为什么不让我们出院啊。 您让我一次次往大夫办公室跑，要求要办理出院手续。王大夫说，再观察一个夜晚，正常情况，明天可以出院。现在是下午了，明天出院和现在出院有什么区别啊，为什么要多睡一个晚上啊，再多睡一个晚上，我恐怕要转到别的病房去了，我的腰受不了啊。您恼火异常。医生的话对，您的话也对。我不知道该听谁的。您弯着腰，又一次慢慢踱到王大夫面前，您表情痛苦，再一次诚恳申请：我想回家了，我回家也是一样观察的，请王大夫批准我出院吧。王大夫被您缠得有点无可奈何：好吧，我给您办理出院手续。 回到病房，我们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所有的水果和洗漱用品都要带走，哪怕我暂时拿回家后再偷偷扔掉，只要不被您看见，您就不会生气不会唠叨，而只要您不会唠叨不会生气，我就身心愉悦啊。外甥的车子载着我们冲出医院，驶入人流和街道的一霎那，突然有种奇异感觉。这个驻扎在闹市中的铁路医院我们才呆了几天而已，却仿佛与外界隔断了几年一样。此时此刻，我和您一起，我们一起新鲜完好地重返人间。 ２０１７－１０－１ 愿做你的眼  宋亚萍，上饶县人，江西省作协会员，本文选自《声声唤》。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桑恒昌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骥亮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白晓辉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美编：无兮 ETA 玉丽 路人 编辑部： 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播音部： 部长：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西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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