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遥看四角天空(上) —— 文:阿慧 / 图源:堆糖 村庄涌动着一股热气。这热气有着产房腥臊的不安和期待,被各家茅草屋顶冒出的炊烟拉扯着,弥漫得不着边际。 ·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那天的晚饭做得很早,鸡没上窝,羊没入圈,晚霞还没收彩儿,村人就早早拉起了风箱。呼哧呼哧,急促而热烈,锅灶里的柴火时不时地扑腾出来,铁锅的汤水吱吱啦啦,锅盖压不住鸡鸭的香气。堂屋里说笑得热闹,邻村很少来往的亲朋旧友,在这个下午亲热地走动。七大姑八大姨的来了一拨又一拨,有拐着小脚踩着田埂步行的,有骑着自行车驮着老小赶来的,有拉着架子车全家出动的。人刚进门,他们家的狗就脚跟脚地追来了,频率很高地摇晃尾巴,哼哼唧唧地讨好主人。憨厚的男主人有了体面,滋生的荣耀爬上皱纹和眼角,但面儿上是端详的,呼儿唤女抓鸡逮鸭,赶紧去西头马阿訇家宰掉。女人有些心疼,想追出门外,被男人威严的目光慑住。男人哑声说:“好茶尽人喝,好饭尽人吃。人家吃了传名,自家吃了填坑。” · 三天前就有消息传出,我们李庄要在村南打麦场放电影,这可是件大事情。上了年纪的老人,倚着豁豁牙牙的土墙根儿说:“俺们这破破烂烂的村窝子,十年来,来过一个唱道情的,来过一个玩把戏的,其余就是要饭的。电影还从没在自家门前放过哩,就像村北的老地主马尚德,至今没有成过亲一样。”电影是打仗片《地道战》,听着就让人浑身滚烫,脚底板冒气,难怪亲戚们在自个儿的家里按捺不住。 · 我没能喝完余下的半碗鸡汤,这对一向嘴馋的我是一次例外。我丢下赶来的大姑姑小妗子,扛个小凳子一溜烟儿跑了,在凸凹不平的村路上跑得深深浅浅。 · 南场平坦宽阔,经年累月地打麦碾豆,被村人的力气打磨得溜光水滑。没有月亮的今晚,南场就是村人的满月,把他们生锈的心口悄然浸润。 · 已经有孩子抢占场地,他们扛来长短木凳,搬来大小砖头,看起来似一群暴风雨来临前抢占高地的蚂蚁。我瞄准有利地形,迅猛强插进去,我在小伙伴中间牢牢坐定,像一个楔子。我坐在小凳上抬眼看,两个新竖起的粗壮的木柱中间,挂起一块四方的白布,在越来越灰暗的天幕,亮起一片四角的天空。 · 很快我就坐不下去了,坐不住的还有身旁的小伙伴。南场边多了几个做小买卖的人,他们的吆喝声带着糖稀的黏甜。“谁买——花米团儿!花米团儿——谁买!”搭黑头纱的老太婆,肩上背一大纸箱,纸箱没有封口,小木碗大的米团儿一个紧挨一个,仰着雪白喷香的圆脸。米团儿是大米爆开成花后,拌上糖稀,装在两个半圆的模子里,倒出来就团团圆圆的了。模糊中,我在县城大姑的婆婆家,见过她嫂嫂制作花米团儿的过程,还厚着脸皮央求人家要亲手团上几个。倒出后,米团儿并没有成团,它们在大家伙儿的眼前慢慢地散了,一点儿不给面子,米也成了灰色,我黑黢黢的手指干净了不少。姑姑、嫂子的脸色不太好看,我慌忙地逃了。十五年后她嫂嫂意外地成了我的婆母。 · 很多次我想问婆母,放电影那晚卖花米团儿的老太婆,是不是我已故的婆奶奶。只因我当晚趁黑多拿了她一个花米团儿,最终没敢开口。 · 咬着香脆的米团儿,那边拨浪鼓咕咚咕咚地响了,黑脸粗腰的货郎,挑着担子急急慌慌赶来。火石灯点亮,挑子两头的小木箱一打开,大姑娘、小媳妇惊讶声一片。亮闪闪的各色绣花丝线,香喷喷的蛤蜊雪花膏,还有红殷殷的胭脂、五彩的染料、毛绒绒的头绳、黑漆漆的发卡、亮晶晶的弹珠等小玩意儿。女人们不肯错过这货郎上门的机会,平日白天,买卖人极少来乡下转悠,怕被当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 · 女人们的脑壳撞在一起,谁头上的发卡挂扯谁的长发了,尖叫两声,并不抬头,眼睛不离开自己的心爱之物,抓住不丢,讨价还价。忘记带钱的少妇,舍不得手中的丝线,货郎就变相地叫她拿破鞋和头发来换。几里地来看电影的女人,鞋子再破也是不能脱掉的。少妇就抓住两条辫子捋了捋,喊了声“拿剪子”,货郎麻利地从木箱拿出剪刀递给少妇。少妇的头左边歪歪,又右边歪歪,像货郎的拨浪鼓。少妇“咔嚓咔嚓”剪掉了两根油粗的大辫子,黑丝留给货郎,丝线揣进怀里,七彩的梦想也就暄腾腾胀起了。今晚在这喜盈盈的夜幕里,没人来撕裂这暖融融的和谐,卖家和买家都没想到别处。我也瞅缝儿伸过去一只手,抓了两个玻璃弹珠,火石灯下,它们夜明珠般闪亮。这两分钱是多拿老婆婆一个花米团儿省下的,我在这个夜晚有吃有玩了。 · 主要还是想看电影《地道战》。就我买东西的当口,人突然间满了,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架子车横七竖八一辆挨着一辆,让我想起停靠在沙河码头的船。架子车铺着被子或麦秸,没牙的老头、老太太坐在上边傻呵呵地笑,怀里搂着傻呵呵的小娃娃。还有骑自行车的,不离手地抓住车把,挤不进里边,就站在圈外,散场时撤退得快些,两个轱辘蹬起来回家也快。 · 空着两手的大都是年轻人,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但到了南场仿佛都成了熟人。姑娘们手拉手笑了一阵儿,刚喘过气,又笑了一阵儿。很多人都朝她们看,都不知她们在笑什么。半大小子就朝她们看,看着看着,就挨过来,挨着挨着,就挤攘起来了。一个胖姑娘瞪眼质问小伙子:“你看我弄啥哩?”小伙子也瞪她一眼说:“你不看我,咋知道我看你哩?”一个姑娘的绣花鞋被踩脏了,她涨红了一张粉脸,使劲儿一甩辫子,辫梢鞭子似的打着了小伙子的脸。小伙子不恼,抹了下眼和脸,龇开一嘴白牙。姑娘的嫂子说话了:“挤啥哩?想吃奶啊!” ![]() · 我不想吃奶,可还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朝里挤,小板凳还替我站着岗呢!等我挤散了小辫儿,来到原位却不见了板凳。我惊慌起来,不是看电影没得坐,而是明天上学就没得坐了。我想一个个查看邻人的屁股,可连身体都无法转动,我在人堆里真正成了一个扁扁的楔子。 · 放映员发动了电机,这陌生又神圣的嗡嗡声,使南场有了瞬间的安静。一道光柱直射四角布幕,那白布就不再单纯,是四四方方的月亮,清清如水的月光。有人想抓住这美好,他张开粗糙的农人大手,在银幕印成一棵苍劲的老树,惊喜声中银幕晃动许多只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还有一根歪斜的拐棍,那是老人的第三只手。 银幕上五角星光芒四射,音乐声推出三个黑白大字《地道战》,一场久违的期待拉开乡亲精神享受的帷幕。平原、老树、大钟、系白羊肚毛巾高大的敲钟人,抗日的第五个年头,冀中平原的1942。豫东平原生长的我们,亲身经历般看得揪心揪肺。鬼子队长挥舞侵略战刀,把扫荡目标指向高家庄马家河的一瞬,有孩子惊梦似的大喊一声:“娘!” 一个女人在我背后“噢”的一声站起来,朝远处应着:“唉!狗娃!娘在这儿……”这母子的喊声实在太突然了,简直是配合电影上的紧张气氛。有人立马打断她的突兀:“叫唤个啥哩!挣断缰绳跑出来啦?”那女人又像踩着尾巴似的大叫一声:“你爹个鳖孙咋才把你带来哩?羊拴好了没?”孩子他爹就在远处吼一腔子:“破屁股娘们,闭上你那驴嘴!”女人的嘴就立马闭上了。 我看得很不舒坦。别人都坐着我只能站着,站着就挡住了后边人的眼睛。他伸手按我蓬松的大脑袋,按了一下,又按一下,就像按水缸里漂浮着的一只葫芦。我不肯低下高昂的头,因为低头就看不见电影了。没想到,当老钟大叔拼死敲钟报信时,随着鬼子那罪恶的一声枪响,前边的人齐刷刷地站起来了。后边的人水涨船高地站到了架子车上、自行车后座上,他们都想抬脚跨进高家庄,把那鬼子一口一口撕吃了。还不解恨,还要大骂:“挨千刀的鬼子!”维持秩序的村干部举着大喇叭大呼小叫,没人听他的。他不肯失去威信,一步站上桌面,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办法很管用,所有人一起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南场边的杨树叶扇起一阵狂风,骑在杨树枝杈看电影的猴孩子,差点儿被呼声震落到地上。村里的狗和驴不安地叫唤个不停。 — 待续 — ![]() 阿 慧,本名李智慧,女,回族,河南省沈丘县槐店回族镇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当代现实主义题材创作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作品曾在《民族文学》《回族文学》《散文选刊》《美文》《人民日报》《中国文化报》等报刊发表。曾获得冰心散文奖、《民族文学》年度奖、杜甫文学奖、《回族文学》奖等三十多个奖项。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桑恒昌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白晓辉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美编:无兮 ETA Effi 路人 编辑部: 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播音部: 部长: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西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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