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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鄱专栏 | 王运美 | 此情"棉棉"(二)

 香落尘外 2020-03-14
 

此情"棉棉"(二)

文:王运美

棉的一生,从春到冬,经过九九八十一难,不停地打药,施肥,整枝,一家若是种上个七八亩地,几乎天天要去伺候这位"少爷"。

好不容易躲过病害,又怕旱魔来袭。以前生产队时代,要派精壮劳力专门放水,水浸湿了的棉地,棉苗立马精神十足,作为回报,棉桃是累垂遍身,又大又饱满,这意味着将迎来棉花丰收,

但近几十年来,伟人时代留下的排水沟被私人肆意侵占,已无法正常运行,那些受旱魔折腾的棉苗个子矮小,枝叶憔悴,棉桃稀落,农民收入要大打折扣了。

到六月份,农民辛勤的劳动即将得到回报。走近棉地可发现枝上稀稀落落地挂了雪白的棉花,起初寥若晨星,母亲一个人一上午即可摘完七八亩地。若是过了五六天,棉花开得满地都是,望过去密密麻麻,一片雪白,好像满天繁星,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此时全家老少一起上,每人胸前挂一个大袋子,也来不及一朵朵剥,带着棉花结子一齐摘下来,早晨满是露水,摘棉人一身都湿透了,棉花带露水也很重,摘满了一袋子,挺在胸前好像十月怀胎的孕妇,沉甸甸挂在脖子上,十分酸痛,于是赶紧抖在篓子里。然后大包小包拖回家,堆在一起像座小山,此时屋里弥漫着棉花的气味,棉虫到处爬满了,它是一种肉红色的小虫,家里的鸡也忙坏了,不停地啄吃,食囊鼓鼓的,走路一摆一摆的。

若是棉花太多,要摘到上午,此时露水已干,枯叶变燥,一碰就碎,此时人藏在地里,又累又热,棉花摘下来粘了些碎枯叶,雪白的棉花好像洒了芝麻点,品相难看。卖的时候要除"衣分"。

赶上棉花盛开高潮时,三四天就可摘一轮,一轮一大车,家里到处堆满了,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棉花大丰收,忧的是怎么剥得完。全家老少又是齐上阵,每个人不停地剥,剥得手肿了,鼻子里都是棉绒,头昏脑胀打瞌睡。祖父给我们分任务,一人一袋,对着煤油灯剥,对着月亮剥,蚊子又多,天气又热,两手一边剥棉花,一边挠痒痒,而棉花打多了药,毒气重,一挠身上一条红埂,皮肤快抓烂了。

这是一项枯燥无味的机械性工作,如何打破这个沉闷,那时我起了一点作用。我很喜欢看小说,记性好,总是一边剥棉花,一边讲《水浒》、《西游记》,姐妹兄弟围着我,手在剥,眼睛看我。说到武松打虎,我故意卖个关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把兄弟姐妹急坏了,都停下来问:"那老虎打死了没有?"是啊,棉花可以不剥,老虎不能不打死,万一吃了武松怎么办?母亲大声呵斥:"你看,到底是听古还是剥棉花?"

我因为有这个特长,也吸引了邻家兄弟姐妹来听古,一边听,一边帮忙剥棉花。我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以天花乱坠的演说,为家里立下了汗马功劳,爷爷偷偷地笑了。

棉花暴风雨式的开放渐渐归于平静,到秋末,棉桃所剩无几,且品质不高。到冬天,暖阳照在枯干的棉杆上,叶子已经掉光,稀稀有些白点,这已是强弩之末了,父母隔七八天去摘一次,这时的棉花属次品,我们这里叫"瞎眼籽",板结,枯涩。为提高它的品相,农民将它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用棍子抽打,使其变得蓬松,当然,无论怎样变化,明眼人还是能一眼识破它的真相。

进入冬天,棉杆已繁华褪尽,光溜溜的,一片衰败景象。父母带我们用一种叫"棉花拗子"的工具把它连根拗起,拍拍打打,整齐靠在地坎上,晒干。然而几天后,还能看见零零散散的白点,是那些秋桃开了。由于土地肥,水分足,有些棉花二次开花,再结秋桃,就好像母亲到了六十岁还生儿育女似的。但黄金时代已过,结的果也是小小的,这也是拼了老命,不足为怪了。

到把棉杆挑回家时,它要完成最后一个使命,就是被送进灶膛,发挥余热了。有的棉杆太粗,需用刀剁。有的棉杆上还有棉花,棉桃,母亲们把它摘下来。至此,棉的一生,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就算烧成灰烬,也要肥田肥地。

从春到冬,将近一年光阴,它耗费了大人的无数心血,它当然也给予了人们丰厚的回报,那时,家家户户的棉花堆积如山,它成为农民的一项重要收入来源。

有的人没有那么幸运,他们"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家人泪满襟"了。

有人打药中毒死了,因后期棉杆长得太高,农药容易吸到嘴里。有人在棉地被蛇咬死了,因棉地多阴,正是蛇歇凉的好去处。有人中午摘棉不幸热死了。所谓"种棉有风险,投资要小心呀"。

棉花大丰收,人们又是喜又是忧。棉花多了,往往价贱伤农。

当时政府有专门的收购站,农民由各大队组织轮流卖棉花,轮到自己了,往往要赶个大早,拖着小山一样高的大板车,往收购站排队,由于人太多,队伍往往几百上千米长,"神龙不见首尾"。炎炎烈日下,农民拖儿带女的,经过漫长的等待,此时已是"牛困人饥日已高,烈日炎炎路边歇"了。一轮到自己则欣喜万状了,他们这时要抢收购站的棉花篓,在严密监视下把棉花抖出来,这样做是防止农民投机取巧:有人把劣质的"瞎眼籽"混在里面以次充好,有人把砖头夹在中间滥竽充数,然而这一切都逃不过收购员的法眼,当面清查,真相大白,呵呵,没事走两步,谁还敢忽悠谁。

抢棉花篓最容易发生打架事件。苦苦等了三四个小时,谁不急呀。有人坚信强者为先,先下手先吃肉,若是好佬碰到好佬,势必华山论剑。所以收购站里经常有人打得头破血流。收购工作不得不中止。这些农民兄弟,在涉及个人利益时,往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卖棉花也是一门大学问。

同样一堆棉花,有面子的人能卖到一千块钱,没面子的人只能卖到六百块钱。

大约有三种卖棉花的人。

一种是老实善良,与世无争的人,他们在社会上没有做官的朋友,没有收税的亲戚,做什么事听天由命,当然也只能任人宰割。这种人卖棉花损失大,是"杨白劳"的翻版。质检员职小权大,看菜下饭,他们把"杨白劳"的棉花一等的定为二等,价钱一下子低了一个档次,加上除水分,杂质,打秤时,又少个五六十斤,神不知鬼不觉,这是典型的"损不足以补有余"。"杨白劳"逆来顺受,只求天下太平,不管自己被人宰了几刀,是典型的善良百姓。

二是所谓像泥鳅一样滑的人。他们平凡,懦弱,不敢与人对抗,一生总怕"公家人",他们的人生信条是"民不跟官斗"。你看收购站里细皮嫩肉的公家人,哪一个不是官府撑腰?这种人总想走后门,他先打听某日是谁上班,若上班的是他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他就赶来了,暗中送些礼,然后他的棉花三等的评成一等,打秤时,不但不少,还多个二三十斤。羊毛出在羊身上呀,他这种人头脑精明,舍得花小钱,赚大钱。

第三种人,属"武松"类型。他正直但不懦弱,诚信但不迂腐。对付不讲道理的小人,就是用拳头说话。他一不找熟人二不送礼,硬着头皮撞,但会留个心眼。

你少了他二三十斤的秤,他会跳起来打你,因为他来之前,把棉花一袋袋称过,心里早已有数。

你降低了他的等级,他会指着你的鼻子:"你看我的棉花比某某棉花还好,凭什么我低一个等级?你死瞎了眼吧?"

如此一闹,一撸袖子准备用拳头说话,那些质检员,扶秤员都吓得像乖孙子似的,赶快打发这个凶神恶煞,以免引火烧身。

这样一来,武松式的好汉享受了最好的待遇。

卖棉花的事暂时落下帷幕,几人欢喜几人愁,握着那点钞票心里有一万个计划:做房子,娶媳妇,送儿上学,买肥料,买药,还债……家家都有要紧的事。

棉花贩子像夜游神一样活跃在乡村,他们扛着又粗又长的大秤,以高价钱,低条件,开着车子到处喊:"收棉花哟,xx元一斤。"在收购站吃了亏的老实人转而相信了小贩子的甜言蜜语,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些人同样是蛇蝎心肠,吃人不吐骨头。据说他们称秤时口袋里暗暗放了磁铁,吸住了秤跎。老实人的三百斤棉花变成了二百三十斤,小贩临走时,老实人还说:"谢谢了。"至死不悟。

一般来说,每家都要留一些最好的棉花,用来织布,做棉鞋,做棉袄,弹被子。一家人的穿用以此得到满足。

儿子娶媳妇,母亲要给他弹一双"离娘絮",从此把儿子交给另一个女人。

女儿嫁出去,要陪嫁,家庭富裕的要陪八九床棉被,大的,小的,厚的,薄的……甚至连小孩子的小抱被也弹好了,结婚生子,天经地义,父母用最好的棉花,弹最好的被子,送给心肝宝贝,把女儿连棉被一起交给另一个男人,那棉被上都用红头绳摆着"白头偕老","同心同德",寄托了父母最好的祝愿。

在那些贫困的年代里,棉花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但最终被我们嫌弃。那时候的衣服是纯棉的,但我们总嫌它太粗糙,不细腻;那时候的棉袄特暖和,但我们总嫌它太臃肿,穿在身上不灵活;那时候的棉鞋特稳便,但我们总嫌它太低跟,无法掩盖我们个子矮小的缺陷;那时候的棉被太重,压得我们难以翻身,于是我们喜欢上了丝棉被,或冒牌的蚕丝被,那东西轻巧华丽,盖了好像什么都没盖,于是我们一翻身就蹬掉了被子,于是我们容易感冒。

我们穿鸭鸭羽绒服,穿康奈皮鞋,穿培罗蒙衬衫,走进了到处是摩天大楼的城市,在人山人海中却感到寒冷,孤独,甚至无端地想起了奶奶纺纱的纺车,妈妈做鞋的楦头,而这些东西早被我们扔进了火堆或垃圾场。

打工时代让无数精壮劳力走进了城市,抛弃了土地,一些头发花白的爷爷奶奶在地里锄着花生(本地三个多月无雨),割着芝麻,就是不愿不敢再种棉花,他们再也无力三天两天打药,也无力钻进棉花地里,忍着高温,冒着被毒蛇咬死的危险。

于是在田野中棉花渐渐很稀缺了,我们这个国家果真就不需要了棉花或者棉花也要像粮食那样依靠从国外进口么?

我这个人还是很怀旧的,甚至还记得很久以前的那个弹棉花的老师傅。

老师傅几十年如一日地弹棉花,以至背也驼了眼也花了头发间总是歇满了棉绒,他背着一张大牛筋弓,挥舞一个油光闪亮的木槌在那根牛筋上很有节奏地弹着。他保持着沉默眼里只有那堆白云似的棉花,他弹奏的声音绝对是"合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他像变魔术似的把一堆"白云"由厚变薄,原因是他有一张厚重的圆圆的压盘,那压盘有六七十斤重,在他使来如我母亲端一只小碟招待客人。我试过那压盘,根本无法在这堆"白云"上挪动,而他上下左右东西南北如飞碟般飞速旋转,脸不红心不跳手不颤,鲁智深使用的六十多斤的水磨禅杖张翼德使用七十多斤的八丈蛇矛也不过如此。老师傅反复腾挪推压过的被子据说用过三代人依然紧凑牢固,他总是动用了全身力量挪动压盘,以至于他又干又瘦仿佛挤干了水分。他儿子接班后买了电动压盘,从此他儿子一边做手艺一边发胖。从前老师傅三天弹好一床被子,如今他儿子一天弹好六床被子,也有人发现小师傅弹的被子一年后就互不相粘质量极差,比新婚夫妻三年后离婚还提前了一两年。物犹如此,人何以堪啊。

收购站早已撤销,质检员扶秤员早已自谋出路。小贩子还在乡间喊"收棉花啰",他依然带着那杆大秤,挂着大秤跎,藏了磁铁在身上某个隐秘的地方。

从前的杨白劳式的人的儿子还是老实巴交,现在政府把他们评了"贫困户",经常有干部嘘寒问暖,他们从心里感谢党和政府,让他们共享这蓝蓝的天。

从前泥鳅式的人物,他们的儿女都涌进了城市或进工厂或靠坑蒙拐骗过日子。

从前武松式的人物,他们的儿女至今混得不好不坏,但无论在政界还是商界也都平平淡淡。

关于棉花的故事我还有很多,以后再慢慢讲。

只是我这个人当初有个梦想,就是长大后到处讲"古"赚钱,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

版式设计:湛蓝

简介

王运美,中学教师。爱山水,读书,写作。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桑恒昌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骥亮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暖在北方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美编:无兮    ETA    玉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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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 风碎倒影   连云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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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长: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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