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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鄱专栏 | 姜盛武 | 湖乡渔事

 香落尘外 2020-03-14


文、图 / 姜盛武

版式设计 / 湛蓝

我的老家在鄱阳湖东北面著名的珠湖南岸。珠湖如一个绽开的硕大珊瑚,向岸边起伏的丘陵间衍生出一个个碧波荡漾,水草丰美的湖汊。珠湖有大小四十八汊,一汊一村庄,一年四季风物迥异,一日三时朝晖夕阴,渔舟唱晚与田园牧歌之景美不胜收。

我的老家也是一个依汊而居的三面环水的半岛村庄,出门抬头便望见湖,迈腿不到一里就涉足水边。所居湖汊名曰雁荡洲汊。湖汊的水不仅滋润了岸边村庄的田地庄稼,更是养育了万千鲜活的鱼儿。“近山识鸟音,近水知鱼性”,生活在湖乡,从小就像鱼儿在湖汊里翻腾,耳闻目睹和亲历最多的是渔事。钓鱼很时兴,拉网和撒网捕鱼仍是常见的捕鱼之法,但逼汛鱼、扳鱼、镣鱼、推鱼、摸鱼、请鱼、捞鱼、戽泥鳅、翻团鱼、放鱼笼等传统的渔事已渐行渐远了,已然成了人们脑海中一帧帧鲜活的记忆。

春夜逼汛鱼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正如宋代诗人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中所描绘的,江南的三四月细雨绵绵、春暖水发,沟塘田渠水满潺潺,溢注湖汊,湖水开始上涨,俗称发“桃花水”。越冬的鱼儿跃游觅食和产卵,特别是雷雨天气,鱼群溯游而上,选郡沟溪渠旁的萋萋水草处散子,所谓“清明鱼发燥”之时,正是张具以捕之际。

那时鱼就是多,注入雁荡洲汊的郡沟溪渠水路不过三条,大雨天每隔一两个时辰就三人一群,五人一伙,披蓑戴笠去逼汛鱼,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像赶集似的,但凡去了,都不会失望而归。那时的雨天,几乎家家户户都在谈逼汛鱼的事儿。老水井边围满了妇女小孩,剖鱼的,洗鱼的,剖洗好了端回家便开始煎的煎,煮的煮,整个村子氤氲着鱼腥味儿。

记得我读三年级那年,又是一年发“桃花水”之时。春雷滚滚,雨一阵大一阵小地下个没玩没了。我和三哥、四哥三人共一把雨伞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村里读初中的几个男孩子披蓑戴笠逼汛鱼回来。他们抬着几乎满桶的各种大小鱼儿,像打了打胜仗一样有说有笑地从我们面前而过。我们围过去看,心里羡慕得别提多痒痒。但父亲对我们兄弟管得很严,轻易不许我们干捕鱼的事儿,经常对我们兄弟几个说:打渔摸虾误了庄稼。看过之后,三哥和四哥一起说,乖乖,我们也去过一把逼汛鱼的瘾。反正白天不可能有我们的份,晚上我们悄悄行动。我说我也去,四哥说带你去是添乱。我说不让我去,我就去告诉父亲。三哥说,真拿五弟没办法,去就去吧!三哥告诫我,不要漏了风声。我高兴得鸡啄米似地点着头。

三哥和四哥一路合计着渔具。我们想逼汛鱼,可是因父亲不许捕鱼,家里没有像样的渔具。连最起码的推网(一种勺子形的手推捕鱼工具)和鱼篓子都没有。四哥提议向别人借。三哥马上回驳道,这档子向别人借渔具,就像三十晚上借甑皮一样难。还有晚上捕鱼,用什么照明可是个大问题。怎么把父亲的手电筒偷出来?家里的手电筒是父亲晚间出门或看田里禾水要用的,一到晚上手电筒要么摆在父亲的面前,要么插在父亲的裤袋里,老虎身上拔毛,真的不敢。正在熊熊燃起的热情要熄灭时,三哥抿着嘴坚定地说:我们自己想办法,没有推网就用竹簸箕过水截鱼,没有手电筒就做火把照明,没有鱼篓子就用提桶子装鱼,没有床铺板板截水就用搓衣板挡水……我和四哥被三哥这自力更生的豪言壮语所激发,精神重新振作起来。为了不被父亲发现,我们兄弟仨分了工。三哥负责准备火把和油料,四哥负责把过水逼鱼的大簸箕和阻坝用的大镢头偷出来,我则负责把装鱼的提桶子和能挡水的搓衣板偷出来。分好了工,我们仨便开始分头行动。

听三哥说,他回到家先到米缸里偷了一个鸡蛋揣入口袋,提着空油漆瓶跑到村头自行车修理铺换了半瓶机油,又抓住给煤油灯添油的机会,往油漆瓶里掺了半斤煤油。接着他到屋后砍了根一米左右的瘦竹做火把柄,再偷偷地把一个铁丝晒衣架拆了,又乘奶奶不注意,扯了一把奶奶床上垫被的棉絮,揉成鸡蛋大的棉团,用衣架铁丝缠成球形,留下两寸铁丝头插入瘦竹柄,一个简易的火把做成了。

晚饭后,天麻下来了,雨越下越大。我们各自穿了一双破塑料套鞋,各自找了个蛇皮袋,将其一头弄成帽尖形,戴披在头上,再把斗笠往头上一扣,也有点像披蓑戴笠的小渔夫了。我们向奶奶撒谎说去村里的大姑家玩,要很晚回来。奶奶答应后,我们兄弟仨分先后各自带着从家里偷来的所谓渔具在村后的大乌桕树下碰了头。为了避人眼目,我们将渔具藏到大乌桕树后面。正在这时,一伙到湖汊逼汛鱼归来的人们从我们面前经过,我们好不沮丧,因为此时就去逼汛鱼必定失望而归。今晚要想逼汛鱼,至少要等两三个钟头。是鸣锣收兵,还是破釜沉舟。我和四哥瘪着嘴满是期待地望着三哥。三哥把头一昂,说道:我们乘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到湖边去等。我和四哥内心一阵兴奋,跟着三哥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湖边走去。

到了郡沟与湖汊交汇口,我们原地放好渔具,便去郡沟上游一郡一级往下开郡沟水口,让鱼儿成群溯游嬉斗。下游最后一个郡沟水口离这条郡沟与湖汊交汇口不到30米。这个郡沟水口与下游落差最大,近三米。湍急的水流直冲而下,形成了一个小瀑布。大小的鱼儿都聚集于此,跃跃欲试,都想来个“鲤鱼跃龙门”,但有此勇气和能力的鱼儿极少。也就是说,鱼儿基本上都锁定在这最后一截近30米长的郡沟里。我们自上而下开完郡沟水口。三哥还是担心水势不强,水流不继,吸引不了更多的鱼儿溯游嬉斗。于是,他转过脸叫我去看管渔具,便带着四哥去郡沟两边的水田放水,也就是用镢头拍压郡沟两边每块水田的出水口,尽量让田水外泄,加大郡沟水流量,激起鱼儿溯游嬉斗的疯狂。

雨还在下个不停,我坐在湖边水口处,披在身上的蛇皮袋已湿透。毕竟是春天雨夜,即使身上穿着夹袄,但立于斜风斜雨中还是时不时地打个颤。这条郡沟约有一里多长,还未等三哥和四哥回来,天就全暗了下来,黑咕隆咚的,四野除了时起时落的青蛙声和哗哗的流水声,静得可怕。我闭着眼睛瑟瑟发抖,因为担心三哥骂我,就是不敢喊。过了一会儿,听到了三哥和四哥说话声,感觉他们越来越近了,胆子开始壮了起来。此时,就听得“扑通”一声,显然有人滑跤了。接着,便是四哥骂骂咧咧爬将起来的声音和三哥发出的“噗嗤”笑声。三哥笑过之后,喊了我一声:“老五、老五,你还在原地吗?”“在、在,我没挪地。”我急切地答道。“好、好,我们来了!”我们兄弟仨在水口边坐了下来,我要求点火把。三哥说我是傻蛋,说鱼都还没逼捕,就想把油料烧完去。闭嘴,再等一个钟头。我不敢再吭声,郡沟的流水声此时似乎更响了,我脑海里想象着群鱼嬉斗溯游而上的情景。三哥这时分别递给我和四哥一个干粑,我们开始磕巴磕巴地嚼起来……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接下来的等待简直是一种煎熬。不久,雨渐渐小了些。我差不多要打瞌睡了。三哥推了推我和四哥的肩膀说:雨停了,流水不湍急了,点火把,开始行动。我用衣袖擦擦眼,立马来了精神。“咔嚓”一声,火柴点燃了火把的激情。三哥把火把和油料瓶交给我,叮嘱我隔时将火把往油料瓶里蘸一下,走路不要摔跤把油料瓶打翻了。我一时觉得自己今晚使命重大,每挪动一步都格外小心。三哥和四哥都挽起了裤脚,赤脚下水。三哥让四哥将竹簸箕横截水口处过水,三哥则先将别人用过扔在水口边的稻草一把一把地塞在簸箕两侧,再用镢头砍了几块草甸子压在稻草上,以免鱼儿从两侧溜走。三哥干净利索地把过水口处理好后,爬将上岸,交代道:“四弟,我带五弟去上游阻郡口,你站在水口外侧双腿抵住过水簸箕,鱼儿到了水口,再怎样闹腾,你都不要去抓,千万不能让水流把过水簸箕冲翻了,不然前功尽弃了。”

那时,收音机里每天播放单田芳讲的评书《三国演义》,我一时又觉得三哥今晚有点像关羽守荆州,重任在肩。还别说,被我说中了。三哥接着冲我喊了一声:“走,五弟,前面带路,赶快到上游堵郡沟水口。不然,你四哥纵有关羽的本事也守不住出水口。”我立马蹬掉套鞋,高举火把赤脚冲在前面,三哥扛着镢头,带上搓衣板,几乎是小跑地跟在后面。我们从最上游的第一个水口堵起,因为最上游的水流是最小的,最容易堵住。堵住了上游第一个水口,水流很快就小了,第二个水口堵起来又容易些。我们依次堵下来,同时还要将郡沟两边的水田出水口用草甸子堵住。一路下来,差不多堵了六七个郡沟水口和二十几个水田出水口,最后到了落差最大的郡沟口。原来蔚为壮观的“瀑布”因水流渐小,成了“三叠泉”。三哥叫我举好火把,他两腿跨在郡沟口,双手把搓衣板往下一压,横插挡住了这个最大的郡沟口。三哥又先用手把两边别人使用过的草甸子和烂泥巴垒在搓衣板外侧,他还不放心,洗了洗手,随即操起大镢头,在田头砍了几个厚实的草甸子,平铺在上面,又用一只赤脚踩了踩才放心地冲着我说,准备捉鱼了。

郡沟口一堵,下游立马断流。我用火把一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个下游的流水沟密密麻麻的各色鱼儿或扭动身子挣扎,或甩尾蹦跃,机灵些的鱼儿感觉不妙或往水草丛中隐身,或借浅水急速回游……“哇噻、哇噻……”三哥惊喜连声,纵身跳到沟里,一伸手就捉到一条大鲫鱼,一个劲儿喊叫我赶快拿提桶子来。“我来了。”四哥听到我们惊呼鱼多,早按捺不住了,过水簸箕也不管了,提了桶子就往这赶,看到三哥正在捉一条大鲶鱼,嗷地一嗓子“三哥,我来帮你!”身子便下了沟。鲶鱼身子滑溜,最难捉,三哥使出浑身解数,弄得满身泥水也拿它没办法。三哥倔劲上来了,干脆将左手伸进鲶鱼嘴里让其咬住,右手掐住鲶鱼的尾,疼得龇牙咧嘴等四哥将桶子递过去。鲶鱼放进了桶子,三哥的左手也被鲶鱼的牙齿划得流了血。“大墨鱼。”我在岸上喊道。三哥、四哥看见了,几乎同时扑了过去,一个掐头,一个拽尾,哈哈哈地叫着:“我们逮不住你,你这个坏小子。”然后,他们喊着“一、二、三”把大墨鱼甩入桶中。接下来,三哥和四哥不是在捉鱼,更像是在捡鱼,不一会儿,就是小半桶。他们见了大鱼都“奋不顾身”地扑将上去,偶尔大鱼从手中蹿脱疾游,他们追将上去,有时会摔倒水里打滚。“锯鱼、锯鱼(即鳜鱼,因为背鳍锋利如锯,俗称锯鱼,味道非常鲜美。)……”四哥说。

“哪里,哪里?”三哥一听锯鱼,语气里既有兴奋又有惧怕。捉锯鱼是要点勇气的,弄不好,捉鱼人会遍体鳞伤。这条鳜鱼粗看上去足有两斤多重,因为沟里没什么水,正伸张背鳍甩尾蹦跳着。三哥真的豁了出去,把一件外衣脱了下来,随便折了折,两手拽着走近锯鱼,一下子蒙了下去,随即一卷,把这条鳜鱼包在了衣服里,然后抖在桶子里。最好捉的鱼是鲫鱼、鲉鲳子鱼和鳑鲏鱼,看到捉就是,统统成俘虏,躲到泥水和水草里的,只要用脚不停地搅浑水,它们就头昏脑涨泛排子等你去捡就是。我看得出了神,忘了蘸火把,火光暗了下来。

三哥冲我喊道:“五弟,你不要看糊涂了,忘了蘸火把,把大家弄成了睁眼瞎。”我回过神来,吓得一跳,连忙蘸了一下火把。“呼腾”一声火把又亮堂起来。“我也想下去捉几条鱼。”我嘟哝着对三哥喊。“不行,不听指挥,下次甭想跟着。”三哥厉声对我吼道。鱼和泥水几乎把提桶子里撑满了。这么多的鱼两个人是捉不过来的,漏网之鱼自然不少,正在我们准备“欲将剩勇追穷寇”,在过水簸箕处一网逮尽之时,只听得上游“咣当、轰隆”两声。三哥喊了一声:“不好,郡沟决口了。四弟,你赶快爬上坎坝接鱼桶子。”四哥一听也急了,双手乱抓一气,两脚乱蹬就是爬不上坎,水很快哗哗地冲了下来。三哥双手举着一提桶子鱼,冲着四哥叫道:“快爬,快爬,水再大一点,我就会被冲到的,我们一晚的辛苦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四哥又是一阵乱抓,还好被他抓住了几棵小灌木,“噌”地一下上了坎坝,转身接住了鱼桶子。哪知,三哥没了鱼桶子,反而失去了重心,被急速的流水冲倒了,一直冲到郡沟与湖汊的交汇口。还好,被过水簸箕挡住了,浑身湿淋淋爬上了岸。三哥准备去拔取簸箕,怎奈水势太大,簸箕被水流冲翻随水而去。

三哥拼命地喊了几声:“我的簸箕,我的簸箕……明天我可要被剥一层皮哟……”簸箕很快消失了,我们无奈地蹬足叹气。此时,村里传来鸡鸣狗吠之声,我们知道已是三更半夜了,四哥用镢头柄扛着我们今夜的战利品——满桶的汛鱼儿,我则打着火把扶着浑身瑟瑟发抖的三哥一起转身往村里走去……

END

作者简介

姜盛武,1972年9月生,江西省鄱阳县人,教师,业余写作爱好者,鄱阳湖文化研究会会员,在各级各类报刊杂志和丛书发表或登载散文、诗歌100多万字,有多篇作品获奖,出版了个人散文集《那片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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