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楼笔记 ——家住江南本姓秦  文：钟松胜 版式设计：Effi 图源：堆糖  提起秦可卿，几乎所有人先想到的就是她与公公贾珍有染。在《红楼梦》第十三回，脂砚斋批道:“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先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曹雪芹删去的内容，到底写了什么？我们无从知晓。大概我在十岁左右，我倒是见过一部《红楼梦》，里面真真的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一回。如果现在有这部书，我相信能够判断出是不是是曹雪芹原作。但我现在怀疑，当年我看到的应该是伪作，因为现在流行的几种版本均没有这一回。 再看小说文本，是如何写秦可卿之“淫”的。 薛宝钗入贾府不日，宁国府贾珍之妻尤氏携贾蓉之妻秦可卿面请贾母一行去他处赏花喝酒。不时，贾宝玉犯春困，秦可卿引宝玉到她房中歇息。宝玉看见秦氏房中一幅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是秦少游（又一秦氏）的对联，曰“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此处脂砚斋于甲戌年批“艳极，淫极！（此一淫）”。 宝玉恍惚睡去，犹似随秦可卿悠悠荡荡到了太虚幻境，后又随警幻仙姑进得“孽海情天”宫，在那里翻阅金陵诸女子之簿册。秦可卿的簿册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判词曰:“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此二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在太虚幻境里，警幻仙姑将可卿许与贾宝玉，并授与云雨之事，至次日两人还难分难解。贾宝玉在梦境中受困于迷津，夜叉海鬼要拖住他，他惊呼“可卿救我。”宝玉由可卿入梦，又由可卿出梦。 此后，除曹雪芹删去的几页，再无秦可卿“淫”事。然而，似乎就这几页加上秦可卿的判词以及脂砚斋的批语，足可明证可卿乃淫妇一个吧！更有秦可卿死后贾珍“哭得泪人一般”，“恨不能代秦氏之死”来判断，秦可卿与贾珍有染，似乎是肯定的了。不然，一个儿媳妇死去，公公怎么如此失态？ 这些就是这些年我挥之不去的阴影，我一直不相信秦可卿会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夸张点说，好似一个自己喜欢的女神，她背地里干着苟且之事，所有的美好在一瞬间坍塌，三观尽毁，人生多么地了无生趣呀！ 再看在第七回，宁府设宴完毕，尤氏要派人送秦钟，总管赖二偏生派焦大去。焦大看贾珍不在家，再说时分已晚，就趁醉酒撒泼，从贾珍骂起，越骂越起劲:“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这一回回末，蒙王府藏本评曰:“焦大之醉，伏秦可卿之病至死。”莫非曹雪芹的原文里，秦可卿真的与贾珍私通？不然，又何出此评？  但又且看秦可卿平时如何为人。 秦可卿一出场，曹雪芹写道:“贾母素知秦氏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秦可卿开始生病的时候，尤氏就对儿子说:“倘或他有个好和歹，你再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挑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 贾敬生日那天，凤姐欲去看望秦可卿，贾珍夫人尤氏说:“好妹妹，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开导开导他，我也放心。你就快些过园子来。”尤氏之前还和贾珍交代，要他寻个好大夫给秦可卿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当贾珍说冯紫英认识一个张太医，尤氏心中甚喜。 秦可卿死后，“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平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贾珍正和贾代儒等说，“合家大小，远亲近友，谁不知道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 回思前文，贾宝玉在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对他说“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兼美，脂砚斋说盖指兼薛林之美。 如此一个完美之人，会是与公公私通的媳妇？若不是，又何故她的身后留下诸多怀疑，甚至辩无可辩？若是，天下写风月，写淫妇的文字可也不少，曹雪芹何故删除？奇文！ 再说秦可卿的病。 在第十回，金荣在学堂闹事之后，回来向他母亲胡氏诉怨，说受了秦钟的气。胡氏找了小姑子，贾璜的妻子。璜大奶奶就去找秦可卿评理，谁知道她来到宁府就碰见尤氏。尤氏告诉她秦可卿病了，这些日子懒得动，懒得说话，经期也两个多月没有来了，还特意交代贾蓉不许累她，不许招她生气。 东府延请来了一个张太医，太医给秦可卿把脉，对贾蓉说:“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我翻照医书，觉得这个张太医可笑，把一个简单的妇科疾病说得那么深奥。秦可卿是月经不调，忽来忽断，经行腹痛，时而大出血，就是中医常说的崩漏。张太医给她开的方子，其实就是“四物汤”加减方，这是治疗妇科的经典方，调经养血，一点儿也没错。 一个人见人夸的秦可卿，一个人人关心的秦可卿，一个并没有得绝症的秦可卿却死了。都说她是“淫丧天香楼”的。  一直以来，我是不相信秦可卿和贾珍有染的，至少是半信半疑。个中缘由我清楚，至少有感情的一方面。 首先从曹雪芹写人物说。学界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体小说，这一点我非常认同，脂砚斋在批注里有大量的证明这一点。既然是自传体小说，那么重要的人物几乎都是现实中存在的，秦可卿也是！秦可卿的原型应该是曹雪芹生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秦可卿字兼美，她集薛宝钗和林黛玉之美，可以说是金陵十二钗中无冠之首。贾宝玉是曹雪芹自比，秦可卿带贾宝玉入太虚幻境，在梦里和秦可卿有男女之欢，是他的性启蒙者，这样的女子在任何一个男人心里都是女神一样的。曹雪芹如何去写秦可卿与贾珍乱伦呢？ 其次，小说文本中贾府所有的人对秦可卿的评价比任何人都要高，如果秦可卿与贾珍乱伦，连焦大都知道，别人不知道？又怎么让别人说她如何的贤良淑德？女人是吃醋的，如果秦可卿真的在天香楼和贾珍偷情被尤氏发现，尤氏还会如此关心她？ 再者， 虽然秦可卿的病不至于死，然而，也不能“淫”，又何故有与贾珍在天香楼乱伦被丫头瑞珠撞见而自缢的“淫丧天香楼”一段呢？ 这一切，不得不让我怀疑，曹雪芹删去的那段文字，虽然有他闪烁其词的一面，但是人们臆测的成分也不少。且看“淫”字释义: 有“骄奢安逸”之意（《左传·隐公三年》:“淫,谓耆欲过度。”），脂砚斋批秦可卿闺房之“艳极，淫极”，应当是这个释义为是。 又有“过度,无节制”之意（《书·大禹谟》:“淫,过也”；《诗·关雎序》“不淫其色”，“淫者,过也,过其度量谓之为淫。”）秦可卿判词说“情既相逢必主淫”，应当是她在夫妻生活方面没有节制，尤氏不是交代贾蓉“不能累了他”吗？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之“淫”字，依我看来，肯定是她不堪下体淋漓不尽而自缢，即使还有其他原因使她自杀，曹雪芹此处以“淫”字，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一个幻影而已！“淫丧天香楼”的“淫”字，与范文正公《岳阳楼记》的“若夫淫雨霏霏”中的“淫”字，意思是一样的，不尽的意思。 但几乎所有的读者甚至红学家都把“淫”字做“淫乱，男女不正当关系”解，若仔细揣摩，定知道是大错特错啊！  秦可卿生前，除了焦大醉骂“爬灰的爬灰，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众人直指秦可卿外，小说文本里，她几乎没有任何“绯闻”的文字。《左传.僖公十年》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焦大此时骂的是贾珍，贾珍何许人也，族长也。族长是享合族之荣，受合族之耻的，贾府字宁荣二公下，何止两府众人，甚至金陵所有贾氏都附炎趋势推他为尊，那么，任谁偷鸡摸狗，焦大不撒酒疯算他头上？【若说偷小叔子，难说与贾珍有关，可他不是秦可卿的小叔子。】 在秦可卿死后，曹雪芹写道“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此处甲戌眉批:九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贾珍又“哭得泪人一般”，他“见父亲不管，越发恣意奢华”，甚至“恨不能代秦氏之死”，无心操办秦可卿的丧事，求王夫人授意凤姐协理宁国府。这些迹象，确实不像一个做公公的死了一个儿媳妇，倒是像一个公子哥任性为情人所作为。然而，贾府上下“无不纳罕”后，曹雪芹笔锋一转，却写众人无不惦念秦可卿的一切的好处。而贾珍的一切行为，依我看，刘心武的一些推断正好可以解释，但他却没有想到。 在红学研究领域，刘心武有一个重大发现，他说《红楼梦》里写了一个废太子胤礽的女儿，就是秦可卿，元春进宫后揭发了秦可卿而得以封为贵妃。废太子谋事失败，派张太医透信给秦可卿要她成仁，于是秦可卿在天香楼自缢而死。刘心武在他的《红楼梦揭秘》一书中，花了非常长的篇幅把废太子胤礽如何将女儿送出宫的事件映射秦可卿。我在读刘心武这部书的时候，就存在很多疑问，我不是怀疑他说《红楼梦》里藏着一个格格，而是怀疑这个格格不是秦可卿。 如果废太子胤礽的女儿是秦可卿的原型，在这里，我们将秦可卿视其就是格格。没错，她是格格才能解释一个“营膳郎”的女儿为什么能够嫁入豪门。但也因为她是格格，贾珍敢染指甚至连焦大都知道？一旦废太子胤礽起事成功坐了金銮殿，秦可卿就是公主，她若彼时顾皇家尊严，一万个贾珍也不够杀！ 刘心武看出了秦可卿是一个格格，贾珍知道，尤氏也心里有数，不然，秦可卿病了，他们怎么会如此焦心，秦可卿死了，他们怎么会如此痛心？那是贾府的政治资本。贾珍的梦想破灭了，所有的“失态”，不足为奇呀！而贾珍为办秦可卿后事如此豪奢，我究其原因，认为是作者渲染贾府当时的兴盛和衬托凤姐的办事能力。 秦可卿父亲秦业是一个营膳郎【注:最初甲戌本为“营膳郎”，后经周汝校注为“营缮郎”，读者切记！】，当时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无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道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可儿。长大时可儿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所以嫁给了贾蓉。可见，可卿究竟不知姓什么，父母是谁。 在第七回，周瑞家的看见金钏儿在晒太阳，就问起香菱，正好香菱走过来。周瑞家的说香菱“倒个好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香菱就是被拐卖的英莲，曹雪芹写文字绝不会胡乱相扯，此处突然提可卿，可见可卿在贾府的来历与香菱一样，是无出处之处。 一整部《红楼梦》，从秦可卿出场到她死，若果曹雪芹不删“遗簪，更衣”几页，写她的文字还能有六七页。看起来她可有可无。而这个存活时间甚短的秦可卿，偏偏入了金陵十二钗正册。一个看似跑龙套的人物，却是如此重要，甚至某些情节让脂砚斋命其删去。可删去之后又偏偏欲言又止，或者说某些文字并不衔接，曹雪芹何以如此费心？ 我之前说，我认为秦可卿不是废太子胤礽的女儿原型，这是曹雪芹布的一个局，这个局把秦业，贾珍，尤氏及其他的贾府人物，还有刘心武都装进去了。 这个局也把我骗了至少五年。《红楼梦》第七回，有一首回前诗，诗曰:“十二花容色更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我一直认为这首诗是写秦可卿的，从来没有放弃考证秦可卿是不是江南人氏，然而无果。我有一首诗是写秦可卿的，首句写道:“你留给我唯一的线索/家住江南本姓秦”，我寻她，从赣州到芜湖到苏州，最后在江南的一条巷子里遇见她，时光将她磨得如风之轻呀！ 直到前不久，我读《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贾母带众人去栊翠庵访妙玉，细读才知道，她们是一对故人。十年以来的一些谜团，感觉顿时豁然开朗，我相信，秦可卿并非是废太子胤礽的女儿，贾府里面唯有贾母是清清楚楚的！ 这十年以来，断断续续写过几篇关于秦可卿的笔记，但有不成熟的地方。今日再细斟酌成文，还是以“家住江南本姓秦”为题，以纪念我曾经在这句诗里消磨的时光罢，也以此文纪念一个喜欢红楼的人对可卿的喜爱！ 作者简介 钟松胜，江西安远人。家住东江源头。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执行总编：风剪云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白晓辉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美编：无兮 ETA Effi 编辑部： 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播音部： 部长：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西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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