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柿第一次进入我的生命,便是以水果的身份出现的。它是我物质匮乏的童年时代里,所能吃到的为数不多的水果之一,是以我从来不曾对它的身份产生任何质疑。 后来读了小学,我和同学们都吃惊地发现,学校的语文课本里把它归为了蔬菜!我们的老师显然能够理解这些山沟沟里孩子的孤陋寡闻,耐心地给我们解释,城里人是用西红柿来炒菜的,比如西红柿炒鸡蛋。当然,老师也不知道,其实西红柿除了炒鸡蛋,它还有那么多种别的用途,如烧茄子、炖牛腩、炒意大利面,等等等等。但是,即便是只知道西红柿可以炒鸡蛋,已经很算是见过世面了。而我们那些孩子,则在幼小的头脑中,愕然地想象着用苹果或者梨来炒鸡蛋时的口感,觉得城里人实在不可理喻。这就如《阿Q正传》里,未庄的人无法理解城里人把正方形的长凳叫做条凳,以及煎鱼的时候为何不是放半段整葱而是放葱丝一样。 正因如此,西红柿的水果地位在我的心中并没有产生实际的动摇,虽然我知道,在考试的时候一定要把它算作蔬菜。对于中国的孩子,这丝毫不会造成任何认知上的混乱,我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分裂,并将之视为理所当然的真理。 大学的时候到了南方的一个城市(不,确切的说,那只是淮河以北的一个北方城市,但是,对于我们那里的人来说,即便是北京,亦被视作南方,何况北京之南的城市),见到了很多只在书里见到的东西,知道了春天真的是书里诗里描绘地那样草长莺飞、鲜花盛开(而不是寒冷如冬,漫天黄沙),也知道了西红柿是多么平凡的一种蔬菜。至此,它便万劫不复地被我从水果的行列中驱逐出去,只能谦卑地与蔬菜为伍。 而我亦很少以吃水果的方式吃西红柿了。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由于它们的口感太差,无法让人产生多少食欲。就这样,不知又过了几劫几世,时间来到了2017年4月。 那一天,在清理冰箱的时候,发现了我母亲在离开我这里前买的两个西红柿。已经放了数日。本来它们的命运应该与躺在冰箱里的豆角、莴笋之类的一样,将在垃圾桶里短暂的中转以后,进入下一个生命的轮回。以我彼时的状态,我是宁可饿死,也断不会产生自己做饭的念头的。 但是不知出于何故,我忽然顾念到它们曾经在我心中作为水果时的美好形象,我竟然大发慈悲,决定吃掉它们,好让它们死得其所、重于泰山。 我洗了其中的一个,然后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得有些不干脆不利索。毕竟我现在吃的是已经失去水果身份的蔬菜,吃它多少是有些屈尊降贵勉为其难的意思。 然后又咬了第二口、第三口。这时候,西红柿露出了自己的一个房室,里面的汁液和种子也完整的呈现在我眼前。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如果咬得时候不小心,往往就会把汁液溅到衣服上,很难洗干净。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又咬了一口,这时,一种久违的感受突如其来地席卷了我,童年时代与西红柿有关的场景全都在我的记忆中复活了。我的脑际中浮现出儿时的小山村、那时的伙伴、卖水果的小贩……我甚至忆起自己曾经是怎样以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虔诚去吃西红柿的。每咬一口,都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西红柿的内部结构,并由此而惊叹于自然之手,是以何种神奇的魔力,给每一个植物以其特有的形态。我当时无从知晓、现在依然无从知晓这些植物为何产生了这样的形态,而不是另外一种?我也无从理解,这些没有意识的植物,它们是否知道自己长得是何等模样?一颗种子何以能够长成最后的形状,它的根须又怎么能知道要去吸收水分或者营养…… 此时,我的每一个味蕾,我的全部嗅觉重又感受到了儿时西红柿的味道,即它还只是水果时的味道——是那样的清新多汁、甘甜之中带有一丝微微的酸意。请原谅我语汇的贫乏吧!事实上,它带给人的,远远超越了舌头周围的味蕾所能感受到的,而是一种让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寸神经都妙不可言的美好和愉悦。它先是从舌尖产生,然后荡漾在胸口,像水中的涟漪一样扩散开来,最后遍及全身。 当然,能引起这种感受并不仅仅只限于西红柿,或者水果,或者是食物。一些寻常或者不寻常的场景、一首曲子,有时也会让人内心升腾起这种类似的感受。这种感受让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表达欲望,但令人气馁的是,一切凡俗的手段和形式都无法传达出这种神秘感受的奥妙之处。 然而,随着童年的逝去,往昔种种神秘的感受也渐渐消失了。直到有一天,我悲哀的发现,周遭事物在过去常常带给我的那种新奇之感,都被麻木所代替。就如西红柿一样,它们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寡淡无味,到最后,终于沦为一种最平淡无奇的蔬菜。 于是,我像一个断货已久的瘾君子无意中发现遗漏在某处的毒品一样,贪婪的体味着往昔感受的回归,我紧紧地抓住它,希望它多停留一秒,再多一秒。因为我知道,它就如同梦中见到的美丽奇景一样,稍纵即逝,此生再难复得。 但是很快,它走了,留我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再后来,便有了上面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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