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春风属杏花 作者:齐传贤 四、牧童遥指杏花村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杜牧的《清明》诗,脍炙人口。结交下如此才气横溢的诗人,留传下如此千古不朽的诗句,足以使杏花感到骄傲与自豪。 这是一副怎样的春日行旅图啊!清明时节,诗人踽踽独行,那“做冷欺花,将烟困柳”的春雨,使人凄迷。往哪里找个酒店歇歇脚,避避雨呢?那牧童比比划划,好不热情。诗人顺着牧童手指的方向看去,隐约红杏梢头,分明挑出一面酒旗。那喜悦之情油然而生。 牧童遥指杏花村图 吴青霞 此诗一出,杏花村也就沾光不浅。许多地方为享受这伟大的光荣,便纷纷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杏花村。为什么呢?因为杏花村和好酒连在一起。名曰杏花村,必然有好酒。还有什么比杜牧的广告宣传更有影响力的呢?于是,各处的杏花村便动员起来,收集证据,寻觅遗踪,文献征引,考古发现,好不热闹。孰是孰非,使现代学者不免为之目眩。1980年版的《辞海》说,安徽贵池西郊的杏花村才是真正的杏花村。同时还记载有一个山西的的杏花村,以产汾酒而著名。 杏花村图 顾绣 但是,据近人考证,湖北麻城市古镇歧亭附近的杏花村才是杜诗所指的杏花村。 唐武宗会昌二年,杜牧从长安出发,赴黄州任刺史。清明时抵达歧亭杏花村。正逢春雨绵绵,不免触景生情,写下了这首诗。两年以后,杜牧改任池州刺史,今非昔比,心境也好了许多,不可能再如当年去唱“欲断魂”的悲歌。所以湖北人说,安徽贵池之杏花村并不是杜牧所咏之杏花村。 这里曾上演过一出河东狮吼的喜剧。宋代龙丘居士陈季常曾居住此地。宋神宗元丰三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贬为黄州团练使,道出歧亭,顺便看看这位老朋友。这位居士颇有点怕老婆的嗜好。两位老朋友饮酒正欢,居士之妻柳氏呼唤丈夫不应,便大吼一声,惊得龙丘居士目瞪口呆,拐杖落地。东坡亦捧腹大笑,立即打油一首:“龙丘居士亦可怜,空谈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拐杖落地亦茫然。” “杏花村”是村名吗?显然不是。那盛开的杏花,只不过是这村子的特征而已。中国的农民大都习惯于生活在杏花村里。有杏花的村庄如满天星斗似的遍布着,造成生活的恬美与安宁。那里可沽酒,可隐居,可牧耕,可慰别情,可散郁闷,演出过无数的悲剧与喜剧。 “杏花村里随缘过,胜过尧夫安乐窝。”“杏花村里旧生涯,瘦竹疏梅处士家。”(元·杨朝英)元人在这里逃避着蒙古人的残酷统治。 元代虞集曾任翰林学士,官可谓大矣。但是终于厌倦了,思返故乡——故乡的杏花使他难忘。于是一首《风入松·寄柯敬仲》词便信笔写出: 画堂红袖倚清酣,华发不胜簪。几回晚值金銮殿,东风软花里停骖,书诏许传宫烛,香罗初剪朝衫。 御沟冰泮水挼蓝,飞燕又呢喃。重重帘幕寒犹在,凭谁寄金字泥缄。为报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 柯九思,字敬仲,与虞集曾共事于奎章阁(在皇宫西面)。柯九思以画著名,虞集诗集中有好几首题柯九思所画的诗。而虞集长柯九思四十岁,前辈得一塌糊涂。虞集托病回乡,离开朝廷这个是非之地,心情放松得很,于是赋词以为信,向他报告平安:既念旧时情形,亦叙归来欣喜。 这首《风入松》词一出,机户将其织入罗帕,立即传遍大都。“杏花春雨江南”,江南的春雨总是伴随着杏花。春雨让杏花更加娇嫩,杏花使得春雨更加多情。这六个字胜过无数笔墨,激起许多诗人的灵感,成为不少画家的主题。清代王翚画过,本篇题图即为王翚的作品, 近代吴昌硕画过,今人李可染、黄永玉画过。 杏花春雨江南图 李可染 对于“杏花春雨江南”,徐悲鸿曾以“铁马秋风塞上”为上联与之相对。后来吴冠中改为“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美学家朱光潜再改为“铁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以此江南塞北的迥异风光,来形象地说明刚性与柔性这两种不同质的美感的区别,一个是温柔得让人魂牵梦绕,一个是英雄得让人彻夜难眠。 杏花村里也有悲剧。据说徐州古丰县朱陈村杏花一百二十里,洋洋大观,可算是大大的杏花村了。但是那里也有使人夜不能眠的事。且听苏东坡的介绍: 我是朱陈旧使君,劝农夜入杏花村。 如今风物哪堪话,县令催钱夜打门。 杏花村毕竟是在人间,哪里会有桃花源那么理想呢? 杏花茅屋图 明 唐寅 有好花,必有诗人。有诗人,必有酒饮。杏花与酒,结下不解之缘。“红杏梢头挂酒旗”,(唐寅)苏轼有一首《月夜与客饮酒杏花下》的七言古诗,描述在杏花下与客饮酒的趣味: 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萍。 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 山城薄酒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 洞箫声断月明中,唯忧月落酒杯空。 明朝卷地东风恶,但见绿叶棲残红。 北宋有一人在途中见杏花,心情却远不是杜牧那样的仅仅是失意而已;更不如苏轼那样的朋友相聚的珍惜之情。此人便是宋代皇帝赵佶。 赵佶即宋徽宗,在位25年,专攻书画,兼作皇帝。靖康二年(1127)被北人虏去,又过了9年耻辱的俘虏生活,死在五国城(今吉林省境内)。在俘虏营,曾写下一首《燕山亭》词,题目叫做《北行见杏花》: 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这首词是宋徽宗的绝笔,也是一首哀歌。这位俘虏皇帝以杏花的凋零比喻自己横被摧残的命运,婉转而绝望地倾诉出内心无限的哀怨。在经过如此巨大的变乱之后,他仍然怀念他的故宫。有人认为,这首词可以和《诗经》中的名篇《黍离》相比。 作者简介: 齐传贤先生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本专栏内容原为先生1980年代在武汉华中农学院为园林系学生讲授之必修课内容,后经多年研究扩充,花木增至50种,文字50余万字。又广泛搜罗古代及近代画家的绘画作品数百幅,图文辉映,汇中国传统花木欣赏于一炉,文字简洁明快,轻灵洒脱,颇足阅赏。 本号特邀齐传贤先生辟一专栏,介绍中国传统花木的方方面面。传统花木之形成,花草树木之形色意态,文人吟咏,掌故逸闻,应时应景,齐先生如数家珍,是花木同好诸君,园林工作者,诗词爱好者,花鸟山水画家及老年大学的必备读物,不可错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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