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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興亡

 gly1952 2020-03-17

    午飯後,春彥來電,兄妹們講講電話消消食。

    暖場話題,居家沉沉,吃了點什麼鮮靈好物?春彥抹抹嘴巴,興致頗高昂。三菜一湯,統統講一遍,要講到明朝了,只講一菜好嗎?眼門前的時鮮貨麼,是小碗豆,火腿丁炒小豌豆,妹妹,我跟儂講,我現在比老吉士炒得好了。火腿切丁,比小豌豆大一碼的丁。再切笋丁,竹筍不過念頭,春香丫頭,沒勁,要吃麼,還是吃冬筍,格麼杜麗娘了,風姿綽約,青衣味道。再切點茶干,噴香的豆腐乾。炒出來,好看得來,我坐下來眼睜睜看了一歇,事體來了,腰細了,我倒不捨得吃了。轉只身,問慈禧太后,儂電飯鍋裡,白飯燒得哪能了?太后玉音,講燒到一半了。我快點端了小豌豆奔過去,倒了一半來電飯鍋裡,等一歇歇燒出來,嘖嘖,妹妹啊,春飯滿缽啊。

    我正在孤獨地卷一叉子醬色混沌的義大利麵麵,這一來,卷得半途而廢,隔著千山萬水,慾火焚心。

    然後麼,問候太后起居安好,春彥講,太后滿好,在洗碗。妹妹啊,慈禧麼,不是鳳,是女龍。這一句,我深表同意,要是順著這個話題,一路往下講,恐怕要講到男鳳去了。如此精緻多汁的話題,我也有點不捨得,想想應該留到黃昏去細細講。

    所以拐個彎,講花事。

    清明之前,花事窈窕。春彥講,家裡的日本種的茶花,粉色的,一點不俗氣的粉,慢慢交、慢慢交,悠悠開了一朵,足足花了一個禮拜辰光,我耐著性子,等伊開到七分模樣,拿伊剪下來,插了一隻晉朝的小古董瓶裡,供了我姆媽面前。妹妹啊,活生生一幅宋畫工筆啊。

    日語裡,茶花稱椿,這幾個禮拜,晨昏讀的閒書,是潘華信先生給我的徐大椿的《醫學源流論》,清代名醫,難得一筆好文章,能上能下,通透磊落得不得了。椿這個字,如今日常幾乎不用,唯一的用處,倒是跟眼前有關,香椿芽,亦是貴價時鮮貨。從春彥的宋畫一枝椿,想到一碟子香椿炒蛋,心生的感慨是,春和景明,要是沒有煞五搗亂,多少好。煞五,妹妹,科學家窮研究伊啥地方來的,我研究出來了,煞五麼,外星人送給我們的禮物呀。

    接著講日本人的花,牽牛花,人家不叫牽牛花,叫朝顏。春彥講,我來了齊白石的自傳裡,看到過一段,1920年齊白石第一次到梅畹華屋裡白相,看見梅府的朝顏,開得有小飯碗那麼大,驚豔得不得了。以後梅府綴玉軒,每到朝顏花期,齊白石都要去訪花做畫,百本牽牛花碗大,三年無夢到梅家。後來我生了心,大約二十年前,去日本,也買了朝顏的種子回來種,開出來的牽牛花,真也有小飯碗大。不過第二年就不行了,要年年買新種子。今年等疫情平靜了,妹妹儂去日本帶些回來給我。

    梅畹華後來拜了齊白石學畫,齊白石常常一身布衣,出入官宦人家,頗遭輕視。惟梅畹華一進門,殷勤執弟子禮,親為齊白石磨墨,白石寫過一詩讚嘆不已:

      記得前朝享太平,

      布衣尊貴動公卿。

      如今淪落長安市,

      幸得梅郎識姓名。

    前輩酬唱,民國舉止,煞五之餘,我又濃一筆淡一筆,細細咀嚼了一遍。

    接著講花事。春彥講,元旦之前,冒著大雨,跑去花市買花,費千元巨資,買了一株老梅,吩咐花農幫忙運去女兒家裡,有院子,載下安妥。偏偏女兒堅拒,伊講伊不喜歡梅花,伊定規覅,我沒辦法,只好再關照花農掉頭,運到我屋裡來,我屋裡又沒有院子的,只好擺在六樓的電梯口的走廊裡,心痛痛,剪掉一尺多的花枝,開得一樓清香啊。

    我默默想了一下,電梯樓道裡的香雪海,宋畫裡肯定不會有,人生的捉襟見肘,總是低頭抬頭,防不勝防,動不動尖酸惡毒地槍挑你一下。

    問春彥,八十歲了,覺得人生如何?

    春彥脫口答:太快了,人生太快了,娘個冬菜,人生快得來,等我再做幾件有腔調的事情,不曉得還來得及來不及?

    再問,一輩子,看見過的、最美的女人,是哪一個?趁女龍在洗碗,趕緊講。

    我以為這個問題回答起來有難度,想不到春彥毫不猶豫,張口就有。二十多年前,在老錦江,樓梯上,看見過一個女人,美得,真是這四個字,驚若天人,這一剎那,我開了天眼了,無法形容的美。妹妹,老實跟儂講,這麼美的女人,給我這種俗人享用,我真的不配。

    個麼,再回轉去,多看伊幾眼?

    我沒有,妹妹,美不可重複,是一剎那的事情。

    聽完沉吟良久。很喜歡與暮年的男人,談女人。男人只有到了暮年,才真的懂得了女人的美。

    放下電話,看看窗外,上海還在那裡,煞五那個幽靈,也還在靜安寺附近逡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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