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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位摄影师开始送外卖

 zzm1008图书馆 2020-03-19

有天夜里,他看到一栋楼的玻璃幕墙上打出八个大字:“武汉郑州,长江黄河。”但他慢了几秒,没抓拍到。


咔擦,赵向磊举起挎在肩上的佳能6D,摁下了快门。

镜头里的郑州如意湖畔,悠闲而恣意。三只彩色的风筝,飘荡在湛蓝的天空中。视线往下,牵着风筝线的,一位是带着孩子的年轻父亲,另一位是头发花白的老人。

这是城市逐渐恢复正常秩序的征兆。

▲ 如意湖畔,三只彩色的风筝,飘荡在湛蓝的天空中,悠闲而恣意。放风筝原本是二月份的活动,现在被迫推到三月。人们的表情显得很放松,久违的放松。

赵向磊拥有双重身份,摄影师和美团的兼职外卖骑手。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他的生活都被突如其来的疫情冲击——他和女友已经两个月没有收入了,还背负着房贷。在全国,有数十万人做出了和赵向磊一样的选择。来自美团的数据显示,自2月24日该企业启动新增20万骑手岗位的'春归计划'以来,截至3月15日已经有22.2万新骑手加入。新增的骑手中,除了餐饮从业者、工厂工人,还有许多像赵向磊这样的摄影师、理发师、健身教练、IT从业者,以及想要环游中国的穷游者等。疫情意外改变了许多普通人的人生轨迹和谋生方式。

赵向磊走出家门,小心翼翼地试探,寻找新的生活方式。奔跑在路上的日子,他一边送餐,一边用相机纪录下疫情阴影中的郑州:空荡荡的火车站、黄河边遛狗的年轻人、寒风中夜归的外卖骑手、排队购买口罩的市民、艰难返程的农民工,以及公园里孤独盛开的玉兰和樱花……

在春风中奔波,日以继夜,他好像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支点。

二月底的一天晚上,赵向磊经历了一次险情。当时,他正骑着电动车,穿过农业路上的一个丁字路口。一辆货车停在拐角处,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向右转,一位穿着黑色棉袄,戴着黑色帽子的大爷,正骑着一辆旧三轮车闯红灯。赵向磊紧急捏住刹车把手,人和车一起倒在地上,手腕擦出一道血痕。大爷头也不回,扬长而去,货车司机在一旁淡定地打着电话。

“幸好电动车刹车灵敏。”赵向磊在骑手群里调侃这段遭遇,“幸好穷,否则可能要被讹了。”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外卖骑手的不易。

▲ 一天深夜,回家的路上,赵向磊遇到一位同样夜归的骑手。他的电动车没电了,只能推着车前行。

赵向磊是2月中旬正式成为美团兼职骑手的。他在51job网站上投了简历,通过了视频面试。他生于1990年,做骑手之前,是郑州一家儿童写真工作室的摄影师。女友是他的同事,一名儿童引逗师。

对他而言,转行送外卖并非一个艰难的决定。

1月23日,武汉封城那天,赵向磊离开郑州,乘坐高铁回家乡周口过年。正月初三那天,河南已经风声鹤唳,省内的铁路系统即将暂停运营。他不放心留在郑州的女友,决定冒险返程。下午四点半,他登上了最后一班开往郑州的高铁。周口的火车站空荡荡,列车上空荡荡,郑州东站也空荡荡。从火车站出来,他搭乘了一辆空荡荡的公交车回家。他曾经熟悉的城市变得“非比寻常”了。

郑州火车站是亚洲最大的火车站之一。人口超过1亿的河南省,每年有1000万的人外出务工。从这里出发的列车将劳动力源源不断的输送到全国。在赵向磊的镜头下,曾经人满为患的广场行人寥落。
▲ 3月上旬的郑州火车站的地铁站。地铁仍然运营,但乘客稀疏。一位戴着帽子的中年男人从地铁上走下来,四处张望。

推迟开学的消息尘埃落定,儿童摄影行业跌入冰点,工作室复工的日子似乎遥遥无期。

“我们这个行业,看上去光鲜,实则非常辛苦。明规则是没有底薪,拍照就有钱,不拍就没有。”赵向磊说,他们彻底没了收入。但家里还养了一条狗,加上房贷,日常开销不少。他不得不考虑“转行”。在郑州中原区的家中隔离14天后,他登记成为骑手——这是一份相对自由且受疫情影响较小的工作。

▲ 3月中旬的一家麦当劳门口,三位美团骑手坐在长椅上等餐。周围的餐厅大多闭门歇业。

2月15日,当骑手的第一天,赵向磊9点就骑着电动车出门,登陆上线,开始接单。“戴着口罩,对着手机摄像头,按着语音提示眨眨眼,摇摇头,确认是你本人。”他对登录过程印象深刻。第一单是他主动抢的,送一兜蔬菜,运费是15元。

和其他城市一样,郑州坚持营业的商店很少,几家商超、药店,少量的餐厅。除了外卖骑手,路上行人寥寥,几乎没有车。这一天,他中午就下线了,一共送了10单,赚了七八十块钱。

第一步跨出去后,心理障碍克服了。他下午和晚上也开始跑单。郑州的早春,夜晚依然严寒刺骨,有时路面还会结冰。他通常会在晚上10点左右下线。也有一些例外,最忙碌的那天,他一直奔波到凌晨两点。一位年轻人点了啤酒和炸鸡,他送餐时,路灯都熄灭了。

▲ 疫情期间,这个隧道内部的灯关了。赵向磊每次骑车送餐路过,都感觉很紧张。隧道里的人,只想朝着光亮的地方,全速奔去。就像个隐喻,“我们终将穿过黑暗,迎来光明。”

在生活被打乱以前,骑手从未进入赵向磊的职业规划。

2015年,他从南阳理工学院数字媒体专业毕业后,进入郑州一家房地产公司担任网站编辑。和多数城市白领一样,坐在暖气和冷气充足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脑,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8个月后,觉得工作停滞,他辞职了。经人介绍,他进入一家儿童摄影工作室担任摄影师。摄影既是他的兴趣,也是他大学的专业。

工作室共有四个摄影师,客户主要是郑州的中产家庭。他们重视孩子教育,也热衷于用写真记录孩子的成长。他们的业绩一直不错。赵向磊还成为工作室的股东之一。

他喜欢阅读,是一位敏感、细腻的文艺青年。“摄影是诗,拍照的那一个瞬间,抓住我千万种思绪之一,我的感觉定格记忆,也将记忆的那一瞬间闪回。”有时,赵向磊会在朋友圈写些感悟。

他把外卖骑手视为目前困境的“避风港”。这也是一段独特的体验。在送餐时,他举起摄影机,记录下疫中世相。

▲ 因为疫情,雕塑公园封闭了。为春节准备的各种旅游节目只能全面叫停。一条警戒线横在公园门口的栏杆上。这是郑州多数景区的疫中景象。

街市变得和以往不一样。

最先感觉到的,是拾荒老人从街头消失了。每天早晨9点出门,赵向磊都会刻意看一眼主干道上的垃圾桶。有时候,饮料瓶溢出来了,都没人去捡。但在疫情前,不论寒暑,即便是 6点出门,他都能在路边看到老人,拿着蛇皮袋,在垃圾桶旁翻拣。一个饮料瓶在废品收购站里,能卖1毛钱。

▲ 郑州火车站门口的街道上,一位清洁工正在打扫落叶。为了保护自己,她在口罩外面,又罩了一个碎花的“脸基尼”。

赵向磊记忆中,郑州是一座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城市,喧哗而拥挤。现在,城市空了,也静下来了。

他送过一趟去往郑州火车站的外卖。按照官方的数据,这是亚洲最大的火车站之一。原本一天到晚挤满人的火车站广场,现在只有稀疏的行人。检票口的两位工作人员,穿着厚重的医用防护服,坐在入口处,望着远方发呆。火车站附近的天桥上空空如也,那里曾经挤满了卖唱的艺人,有拉二胡的大爷,唱歌乞讨的残疾人,也有弹着吉他唱民谣的年轻人。

▲ 3月初,郑州火车站门口,一对年轻的夫妇,戴着孩子在等车。他们依然坚持冒着风险外出打工。中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孩子犯困,在妈妈的怀抱里睡着了。两位成人沉默地刷着手机。
▲ 火车站的安检口,一位背着包的男人正准备进站。两名穿着防护服的防疫人员守着通道,为所有乘客测量体温。
▲ 这个省内最大的汽车站,如今乘客稀少。排队的不锈钢栏杆还没有撤去。3月初的一天,赵向磊在门口等了许久,未见一人进入。
▲ 西三环是郑州的主干道之一,也是车流量最大的路段之一。3月9日,赵向磊在一架人行天桥上,看到难得一见的空旷的三环线。

普通人的恐慌与挣扎,因为疫情被逐渐放大。3月10日左右,他乘坐公交车去北三环。第一辆公交车只有他一个行人,第二辆公交车上,十来个乘客,但是没有任何人交谈。除了车子马达的动静,和颠簸时发出的响动,赵向磊车厢里内听不到任何声音。

▲ B3公交车上,以前永远是人挤人,嘈杂喧闹,大爷大妈高声叫喊。现在,大家自觉地戴着口罩,隔开坐着,沉默不语。

城市里最稀缺的物资是口罩。在郑州,政府会定时向市民投放一些口罩,价格低廉,一包五只只需五元钱,但是需要预约。市民网上预约成功之后,可以到两家连锁药房领取。每天从早到晚,路过药房时,赵向磊都能在药房看到焦灼等待买药、领取口罩的人。

有一次,他在一家药店门口,遇到一位大爷。他不知道如何预约,但想购买便宜的口罩。年轻的店员拒绝了他的需求,向他推荐了5只16元的一款。大爷生活并不宽裕,他恳求店员,仍然被拒绝。盘桓半天后,大爷买了16元的那款,沉默地离开。

▲ 一家领取政府投放口罩的药店门口,一位年轻的女士正在和售货员沟通。疫情期间,药店不能入内,只能在门口选购。药店的玻璃墙上,贴着“相约三月,健康美丽”的标识。

赵向磊开始重新理解那些平日被忽视的穿行在大街小巷中的骑手。

“以前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是匆匆忙忙,风风火火。”现在他体会很深了。

高峰时期,一个骑手会接到多个订单。如果其中一家商家出餐慢或者一个顾客的地址模糊,整个链路就受到影响。一周前的高峰时期,他同时接了4个订单,因为第二家商户出餐推迟,他不得不在15分钟内,去多个地点送餐。

还有一次,他送完餐,顾客打来电话,借着酒劲,责问他弄洒了汤汁。“我当时是用手托着给他的,如果洒了我肯定就感觉到了。”赵向磊感觉委屈。在骑手群里,有人安慰他,提醒他送外卖要注意的事儿。

丹尼斯超市里,政府为了保障物资和物价投放了一些低价的蔬菜。这里番茄的价格,是赵向磊家附近的超市的一半。
▲ 郑州大学产业孵化园附近的美食街都关闭了。一些人迫于经营压力,做起了外卖生意。产业孵化园是一个创业中心,现在,多数年轻的创业者们仍闭门在家,只有部分开始复工。

在疫情蔓延的日子,骑手是为数不多,仍然奔波在路上的人。他们让孤岛般的人彼此有了链接,窥见了人们的渴望。他们也见证着城市缓慢地复苏。

2月下旬之后,郑州的宵夜餐饮店开始逐渐营业,点宵夜外卖的人越来越多。深夜取餐的时候,赵向磊还会看见有年轻人在门口排队。这是城市开始活跃的信号。“最畅销的是啤酒加炸鸡。”他说。

2月29日晚上,他接到一个炸鸡的订单。顾客是一位女孩,备注让她帮买一包卫生巾。他以为是纸巾,于是举着手机问老板,你们这有吗?老板告诉他是女性用品,用手指了指隔壁的小超市。

和年轻人的生活一起复苏的还有春天与城市的正常功能。赵向磊的镜头记录下这些瞬间:路边的早樱与玉兰逐渐盛放;一些农民工扛着大包小包回到郑州;街头又出现等待工作的临时工和搬运工;商场开始恢复营业;工地的叉车和吊车开始运转……

▲ 如意湖公园的玉兰花开了。晴天的时候,按耐不住春天的诱惑,出门踏青的人不在少数。
▲ 3月9日,雕塑公园未完工的工地上,出现了几台叉车。尽管下着雨,它们依然在作业。郑州的工地,已经有80%复工了。
▲ 三月上旬,中原区一座高架桥下,几位扛着大包小包的农民工,快速通过马路。
▲ 西三环农业路上,一些打散工的人,出现在街头,等待工作。他们中的多数人,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收入了。

按照此前的计划,3月20日,赵向磊他们的工作室将开始复工。但最近的境外输入病例,让郑州再次紧张起来。“假期又充值了,开学遥遥无期。我们上半年估计都不会有生意了。”赵向磊说。他算过一笔账,郑州主城区的儿童影楼大概有600家,工作室大概有1200家,摄影师的人数在1到2万之间。他们都面临着困境。

赵向磊打算继续送外卖。订单多的时候,他一天的收入能有200元。也许以后复工,他还会利用空余时间兼职送外卖。

在这段时间里,赵向磊的生活也发生了改变。隔离在家的日子里,他和女友朝夕相对。空闲的时候,他会给她做饭,烧她爱吃的虾球或者清蒸鲈鱼。有一天,他拍下疫情期间读的书,其中有一套《平凡的世界》,这是他两年前在一家新华书店买的。他欣赏少平的人生观:受苦和磨难都是人生的财富。

“如果今年攒够了钱,我们就去结婚。”他说。

3月11日那天,天气晴好,他骑着送外卖的电动车,带了宠物狗橙子和女友一起去了趟黄河边。许久没有出门的橙子,在黄河边撒欢地奔跑,与别的狗嬉戏。他们在黄河边坐了片刻。回来的路上,电动车没有电了,他推着车,沿着公路走回了家。半路上,他们遇到了一场盛大的日落。

“夕阳的色彩浪漫切宁静,我们有多久没有好好欣赏过日落。但愿以后多忙都能看见天边晚霞的绚丽,脚步匆匆不是生活的目的。”赵向磊写道。

赵向磊在做饭,女友用相机拍下这张照片。这是疫情中的“人间烟火气”。
▲ 许久没有出门的橙子,在黄河边找到朋友。它们撒欢地奔跑嬉闹。他们终于理解了狗的心态:“闷久了,谁都想去遛遛。”
▲ 黄河边的草地上,有不少垃圾。赵向磊拿着袋子捡走了一些。橙子围着它打转。
▲ 如意3月10日,晚上7点半,如意湖畔,夜色清冷。“也许不会亮灯了。”赵向磊有些灰心。突然,郑州的地标建筑,280米高的“大玉米”被点亮,恢弘的音乐响起,湖边的摩天楼逐一亮起灯光。郑州CBD的灯光秀开始了。一栋楼的玻璃幕墙上打出八个大字:“武汉郑州,长江黄河。”赵向磊摁下快门,纪录下眼前的画面。不过,他慢了几秒,没有抓拍到那八个字。
▲ 疫情期间,赵向磊读的书。他说:“在等待的日子里,刻苦读书,谦卑做人,养的深根,日后才能枝繁叶茂。”
▲ 从黄河边归来时,他和女友推着车,遇到了一场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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