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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读“小津日记” | 一千顿饭和十八个原节子

 明日大雪飘 2020-03-19

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以他独特的美学风格在电影史上稳居一席之地,然而对中国影迷来说,有个问题一直难以释怀。那便是:小津参加过侵华战争,犯下罪行,如此我们还能继续热爱小津吗?进一步从研究者角度考虑,该如何面对小津与战争的关系?近日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小津安二郎全日记》(图书信息参见“每日一书”栏目)将为这一思考提供最新中文材料,此书收录了小津自1933年至1963年的共三十二册日记(1939年日记未收入),基本展露小津的私人世界。

保马今日推送毛尖老师读小津日记的文章,毛老师指出,小津在华日记部分虽然被删掉,但作为“侵略者”的小津始终是《全日记》的潜文本,因为空缺,这种感受反而更强烈。而小津和战争的关系,作为小津研究的一根硬骨,终于也被打开。尽管毛老师在文中并没有正面强攻这根“硬骨头”,但她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发现,小津的平时日记中充斥大量纯名词,热衷记录天气与吃食,相较于后人所知的事件,小津留下的是大量空白。而战时日记与平时日记全然相反,记录长度常常是平时日记的十倍甚至更多,不仅经常有显眼的“我”出场,有“我”的心理表现,甚至有风景描写。这种不寻常让我们找到一个理解小津的方式,战时日记是他自己的异化,而“空白”是他本质,这是他的电影语法,也是他的人生语法。

本文原载《外国文艺》2020年第1期,感谢毛尖老师对保马的大力支持!


文 | 毛尖

1939,日本电影界被政府要求支援战争。从侵华战场回来的小津和他当时的编剧池田忠雄一起写了《茶泡饭之味》。原稿中有这样一幕:丈夫突然收到召集令,冷淡的妻子知道后坐立不安,但丈夫却不在乎。妻子终于痛感丈夫多么重要,提议一起吃一顿她此前不屑吃的平民茶泡饭。电影结尾,丈夫出征,妻子绫子和四闺蜜讲起丈夫。对话如下:

千鹤:那后来怎样了,不在乎吗?去打仗了?

绫子:嗯,他很镇静。

(三个人看着她感叹。)

绫子:嗯,他太镇静、太从容不迫了,简直就……后来我就尝试跟他说了……在去的前两个晚上……你要去打仗了啊,到了战场上子弹会飞过来,要是没躲过的话说不定就那么死了,你不怕吗?

和子:那他怎么说?

绫子:他说他知道,他说即使是去战争也好,还是留在东京都好,在拼命这点上是一样的。

《茶泡饭之味》(1952)

这部电影时隔13年才开机,因为1939年初稿被当时的内务省检阅局认为不适合拍成电影,一直到1952年经重大修改才拍,作为战争的转折也被修改,男主被改成去南美出差了事,但是我们可以从电影原稿中看到,小津实在不能说是个反战人士,而且,在后来的成片中,佐分利信和笠智众战后相遇,酒后唱歌,也流露了他们对新加坡的无尽乡愁,那是他们的侵略者时代。再比如,经常被用来证明小津反战的电影《秋刀鱼之味》(1962),仔细去看,笠智众和他部下的战时岁月也毫无疑义构成了他们生命中的高光时刻。

时间流逝,其实我也说服了自己,说小津反战,实在是一厢情愿了。最近,《小津全日记》的中文版也将面世,对于小津安二郎的影迷,在任何意义上,这都会是一本让人百感交集的书。

《小津安二郎全日记》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3月出版

很自然,小津在华日记部分被删掉,但是,作为“侵略者”的小津始终是《全日记》的潜文本,因为空缺,这种感受反而更强烈。而小津和战争的关系,作为小津研究的一根硬骨,终于也被打开。说起来,我自己在不同的场合做过小津安二郎的两次讲座,两次,我都遭遇了听者的尖锐挑战:小津安二郎在侵华战争中,在中国撒过毒气,我们还能热爱小津吗?

两次,我都被弄得很狼狈,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很喜欢收集为小津辩护的日本书文,比如吉田喜重就在各种场合为小津辩护,写了一本《小津安二郎的反电影》来强调小津反战。但是,仔细研看小津的电影和日记,把小津说成一个反战人士也好,说成好战分子也好,都是牵强的。盯着《长屋绅士录》(1947)《风中的母鸡》(1948)这样比较显眼的战争创伤片来定义小津,也是片面的。但接着的问题仍然是,小津自己到底怎么书写自己和战争?

小津安二郎(1903-1963)

来看《小津全日记》。

不像绝大多数的名人日记,小津日记并不预备公示人间,日记和他的电影形式也有高强的统一感,大量的天气纪录,929次“雨”,717次“晴”,312场“风”,219场“雪”,而且看得出来,他主要在晚上写日记,重点是“吃”,出现一千次以上,喝酒比睡觉更经常,六百多场酒,58次宿醉,洗澡和看片是他最喜欢做的,野田高梧和笠智众是他提到最多的两个人,但是原节子出现却不多。1951年11月17日,小津在日记中写了一笔,“不断传来与原节子结婚的传言”,那一年,小津在拍《麦秋》,电影中,原节子罕见地自己选择了男人结婚。但是,即便是这样的一位银幕女神,和小津传过绯闻、在小津过世后即刻远离公众视线的原节子,《小津全日记》中,原节子也就只是名字,虽然句读之间略微显示一点重要性,但也仅此而已。日记和电影一样,重点是空白。

原节子与小津安二郎在片场

而和这种纯名词平时日记构成鲜明对照的,是小津的战时日记。战争中的大事小非,他都认真记录,甚至不惜为这些记录加入风景描述。比如,在1939年1月31日的日记中,他写道:“今天是春日到来前温暖的一天。战壕里似乎已经升起了阵阵热气。一只蝴蝶款款飞来,伸手去捉,就像是《西线无战事》中保罗的美丽故事。但我是不会伸手的。”这样的笔触,似乎只出现在小津的战时日记中。还比如4月3日的日记,亦有“内心深处”这种在平时日记中看不到,但在战时日记中很平常的句段:“没有任何的欲望,只是想喝水,想吃可口的东西,想伸展腿睡一觉。其他的欲望都没有了。炮弹在身旁爆炸,子弹从身边飞过,我一点也没有觉得恐惧。打个哈欠。刹那间,子弹从头部穿过。失去知觉。如果我要战死的话,就想这样死去。虽然我这样想着,但在我的内心深处确然有一种近似于自信的的想法:子弹是绝不会打到我的。如果你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我答不上来。”而对照平时日记和战时日记,最突出的一点是,战时日记的长度常常是平时日记的十倍甚至更多,还经常有显眼的“我”出场,有“我”的心理表现。

1962年2月4日,小津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他的母亲过世,当天日记和后面一周的日记,加一起,也就一则战时长日记的长度,而且,没有任何心理描写。

母亲去世那一个月,从2月2日到2月25日晚上,小津日记中,天天高悬一个“晴”字。

2月4日 立春。春。吃晚饭时,山内打来电话,说老母亲去世。雇车,九点从蓼科出发,在甲府车站前吃拉面。赶往镰仓。

2月5日 阴历元旦。晴。凌晨四点回到家。新一、登贵、登久、信三都已经来了。商议葬礼的事宜。感冒。守灵。

2月6日 晴。守灵。吊唁的客人很多。很热闹。今天是友引日。朝比奈宗源老师来诵经。

2月7日 晴。上午九点半出棺。前往火葬场。下午两点至三点,在净智寺举行告别仪式。其间稍稍下了点雨。

2月8日 晴。今天是佛灭日。哥哥回去。吉成、登贵住了下来。

……

2月11日 晴。天气很暖和。梅花全部绽放。哥哥来。傍晚,与吉成一道回去。

天天晴。天天三言两语。要不是写着“守灵”,这就是很平常的一周。跟《东京物语》最后的结尾非常相像,母亲死后,天气格外晴朗,葬礼过后,儿女们各自回家,生活继续。每个人都要忍受自己的孤独,就像太阳也要忍受日复一日的自己。所以,小津没有为我们具体呈现,为什么《东京物语》最后,守寡的二儿媳原节子和公公笠智众告别,笠智众感谢她在东京对他们老两口的照顾,说她比他们自己的儿女都好,希望她忘掉他们儿子,重新结婚。原节子一直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最后,失声痛哭。

《东京物语》(1953)

这大概是原节子在银幕上最动感情的一幕,虽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小津也不愿为我们揭晓为什么在那一刻原节子会如此伤心,他适时地让远方学校的童声合唱传入银幕,下一个镜头已经是明媚的室外和孩子。这是日常的小津,他在电影和日记中留下大量空白,他大量地悬置我们的关切,藉此,他成为影史上最语焉不详的导演,就像他的墓碑上的那一个“无”。他12月12日出生,12月12日离世,仿佛一个他最常用的银幕重复,宛如水消失在水中,既是谜面,也是谜底。

《小津全日记》中,一共提到十八次原节子,有时和别的人名一起,更经常的是,单独一句,比如,在1961年8月6日的日记里,他写道:“晚上,通济夫妇来。原节子来。聚餐。”而关于他们真正的故事,是空白。全部是空白。

小津与原节子

这个,就是最本质的小津。他切断我们的联想,用空白,他彻底反击了蒙太奇。这是他的电影语法,也是他的人生语法。大概在这个界面上,我们说,那些空白被填满的战时小津日记,是他自己的异化,他自己的奇观状态。而藉此,我们或者可以舒一口气,继续热爱我们的平时的小津,这个写下一千顿饭和十八个原节子的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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