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很贵 文:赵丫 图:堆糖 去年夏天,我干完活回到宿舍,一眼看到我上铺的床铺好了被褥,又有新人来了。 我是在公园干绿化的,年的脚步还刚刚迈出门槛,我也随着年出发了。 那时候还没有几个人,宿舍一共六张上下床,去年在这里干活的人行李都没拿回去,所以就近水楼台,人家都占着下边的床,后来的又属新人的我所幸门口还有一个下边的位置,于是我就在那张床上当了家做了主人。随着人的增多,上边的床位只剩下我上边的位置了,因为我这边靠着门口,冬天冷夏天热,又是人来人往的,但凡有一分之耐谁都不愿意在这里落户。 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我撒目四望,看看新来的人啥样?我吃饭的位置在最后一排,果然在前边第一排的饭桌上有一个陌生的身影,单看那身材,瘦瘦的像根细细的柴火棍,虽然看不到脸,但从后背看应该是比我大,而且不止是一两岁,我虽然不是火眼金睛,但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 躺床上稍做休息,眼睛眯成缝盯着,心想柴火棍一会儿准回来,果然柴火棍开门进了屋,我偷偷睁了一下眼,柴火棍踩着床边的小梯子灵活地上去了,看到柴火棍的正脸,要比我想象的更老,脸长且满是褶皱,脸色发黄透着点点白,我盯着床边她的鞋,那是一双看不出颜色的胶皮鞋,不过很干净,没有一点异味,闭着眼睛假寐,心里却在想,看那岁数倒是挺灵头的,换作我也许都得吭哧几回才能上去吧。 稍许就到了上班的时间,我们一同走出宿舍,柴火棍竟然和我一个组,而且是和我一起干活。 天气越来越热了,一些人架不住太阳的宠爱,回去避暑了,我们组女的只剩下了我和柴火棍了。 其实,早已改了称呼,正儿八经地叫陈大姐了。 陈大姐比我大五岁,现在再看,似乎俊了许多,只是还是瘦,特别像两脚伶仃的圆规。我们干活的地离住的地方有六七里,每天骑路丈量。风大的时候,过十字路口或者人行道,陈大姐都是紧紧地抱住我的胳膊,她说,她怕一阵风把她刮跑了,怕风把她刮到谁的车上,她说有一次,她自己在路上走,风突然大了,她只好抱住路边的树,等风小了她才敢松开,我差点笑晕,不过我信。 陈大姐有一个斜跨在肩上能装手机和几毛钱带拉锁的小口袋,也是陈大姐自己缝的。陈大姐有个老年手机,但我从来没听见来过电话或她给家人朋友打过电话。闲说话的时候我问她,怎么不见你打电话呢?陈大姐尴尬地笑了笑说:“我不识字,也不会打电话,手机里没有电话卡,只是看看点(时间)。”原来如此! 时间久了,陈大姐很依恋我,她说我心眼好,心宽,能容人,我觉得也是,我就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有点傻是真的。 赵丫 陈大姐在宿舍宁可面壁也不会多说一句话,还特爱干净。 陈大姐和我是在离城区好几里路的一个公园里薅草、打理卫生、浇水,那个公园不算大,却也足已让我们没有闲暇时间,卫生方面基本上是归陈大姐,她有耐心又心细,我呢跑腿薅草浇水。 秋凉的某一天,陈大姐背着她自己缝制的花书包急急地来找我,原来她在垃圾桶旁捡了一盒人家才吃了一两只的大虾还有螃蟹,陈大姐欣喜地说:“人家没扔垃圾桶里,放在边上了,不脏,我们吃了吧,还很新鲜呢。”我敞开盒子,有七八只油炸大虾呢,还有四个螃蟹,挺诱人食欲的,我们找了个背人的树后面,陈大姐把那只最大的递给我,看着陈大姐吃虾笨拙的样子,我不禁笑了起来,陈大姐边吃边说:“我是第一次吃呢。”我举在嘴边的虾肉突然停在那里,这是我第二次听陈大姐说第一次吃呢,第一次是我们晚上去小区买东西的时候,看到垃圾桶旁有一个纸箱子,好奇心驱使我去看看是什么?打开原来是一箱葡萄,里面用塑料袋装着,只是有点蔫了,我和陈大姐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提起箱子放在了我们明天的必经之路的冬青里,第二天早上放在我的背包里,我的背包也是陈大姐来了之后给我缝制的,我块大背点东西不算啥,我还开玩笑说陈大姐,你背上省得被风刮跑。 也是这个背风的地方,我们洗净葡萄,尝上一颗真甜,陈大姐顺嘴说了一句,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吃葡萄,我吃葡萄的手停下了,心酸得几乎忍不住泪,借口去上厕所,泪无声流下,陈大姐眼看就是奔六十岁的人了,居然是第一次吃葡萄,还是从垃圾桶旁边捡来的,漂泊在外,谁不是无奈的选择呢,一无学历二无技术,年龄限制,只能任人宰割,一天挣那几毛小钱,谁又敢去奢侈一回哪怕是半回呢? 我从厕所回去时,看着塑料袋里的葡萄,有点干瘪和烂粒的陈大姐已经消灭掉了,剩下的都是饱满靓丽的:“快来吃吧,可甜了,药不死你啊,你看我吃了这半天也没犯消息吗?你不是爱吃甜的吗?”陈大姐把剩下的推到我跟前说。我吃了两个又推回陈大姐那里:“陈大姐,你吃吧,这是飓风葡萄,我不爱吃这个味。”以前我家种过几年葡萄,对葡萄有些了解,不管是哪一种葡萄都是我的最爱。可是,看着陈大姐那双眼睛,和陈大姐的第一次,我又怎么能咽得下去呢! 陈大姐把葡萄收起放在一颗隐蔽的树叶遮挡严实的树杈上,第二天,我以不爱吃的名义看着陈大姐吃得香甜如孩童般天真烂漫。 这次我还是以不爱吃为理由坚决地拒绝了那些大虾和螃蟹的诱惑。 我不知道陈大姐还有多少第一次,包括我也是。 源于对陈大姐的了解是我们去保安室避雨,离公园半里地有一个地下环球购,环球购到处都是出口,每个出口都有个保安室,保安室里基本没有人。 也许是阴雨天的缘故吧,我们的心情也阴郁起来,陈大姐说:“我知道,每次你不爱吃都是让给我的,我知道你好。” “陈大姐,你的家乡很穷吗?”时间久了,我们有了无话不谈的默契,我的话也就直接了。 陈大姐盯着她面前的那堵墙,沉默了好一会,陈大姐开始讲述她自己: 原来,陈大姐的老爹很是重男轻女,陈大姐出生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个哥哥和姐姐了,老爹一看是个女孩,就想送人,那时哥哥十一岁了,他坐在炕上抱住妹妹哭,不去上学不吃饭,要是把妹妹送了人,他就死给爹看。老爹疼儿,答应先养着,要是不乖就送人,说也奇怪,陈大姐小时特别乖巧懂事,就是瘦小,哥哥姐姐特疼她,骨肉亲情,血脉相连,老爹也渐渐喜欢这个闺女了,谁要是再提送人,老爹眼睛一瞪很是吓人呢。 余生很贵 哥哥姐姐就是现在也是起心眼里疼她。后来,大哥去了离家百里多的一个煤矿上班,姐也嫁到大哥那里,妈说好有个伴。 陈大姐二十岁那年得了一场重病,原以为也就是个感冒,爹去山上踩点草药,回来煮水喝就会好,先两天还好点,可后来就不管用了,一会好一会坏的,那时哪家有多余的粮食和余钱呢,哪有钱去医院啊,爹每天去踩草药,就这样时好时坏的,一个月过去病情加重了,眼看着是抗不过去了,老爹亲戚朋友东家西家借遍,用独轮车把陈大姐拉到医院,检查完医生偷偷告诉爹,准备后事吧,老爹偷抹一把老泪,抓了点药,又把陈大姐拉了回来。陈大姐快不行了的消息传遍三里五庄,陈大姐更是好一天坏一天的,老爹还是去采药,老爹说:“万一我闺女命不该绝,我采的哪一种药管事了呢?” 有一天晚上,陈大姐家来了一个差不多六十多岁的女人,陈大姐不认识,她们和爹妈在外边嘀嘀咕咕的说了好半天,那个女人才走了。 陈大姐的病又重了,老妈攥着闺女的手,眼泪止不住说:“闺女啊,那天不是来个女人吗,她是给你保媒来了,东庄有个小伙子和你年龄相仿,也是有病走的,妈就想你在那边不受欺负有个伴不孤单,妈今天和你说说,也让你明明白白地走,妈对不住你丫头,没钱去大医院……”老妈抱起闺女紧紧搂在怀里,泪流到陈大姐的脸上衣服上,陈大姐那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挣脱老妈的怀,指着老妈:“给我配了阴婚了,好、好、你们好……狠啊好……狠啊!”陈大姐嚎啕大哭起来,说是嚎啕大哭也是嘤嘤哭泣,病了这么久,陈大姐能有多大力气呢。 陈大姐停顿了一会,又接着说起:后来,村里来了个大医院的被劳动改造的医生,老爹去偷偷请来,老医师看过说:“时间拖太久了,现在就得试试看吧,能好是她命大福大吧!”老爹去采药,回来那医生挑选出来熬药,半月时间陈大姐竟然奇迹般见好了,一个月陈大姐能下地活动了。 “后来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老爹老妈收了人家的钱。人家不依不饶,百里八村都知道她许过死人,谁也不愿意娶一个死人的媳妇,陈大姐成了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大难! 后来,那个女人又来了,给陈大姐介绍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比陈大姐小了六岁,家里哥们多,穷的叮当响,两个哥哥都过了娶媳妇的年龄,所以才肯要了陈大姐,结婚时陈大姐已经三十二岁了。 陈大姐的男人高中毕业,因为穷供不起才辍了学,人又帅气,当初父母要不是以死相逼,男人也不会娶陈大姐,虽然遂了父母的意,两个人一个炕头一个炕梢,白天一桌吃饭,晚上各睡各的,陈大姐煎熬着,两年漫长的日夜啊,不知流了多少泪,寂静的夜晚能听到自己心碎一地的声音,她愿意去给死人当媳妇吗?她不也是牺牲品吗?当初为什么要挣扎着活?陈大姐越想越觉得没有了活路,她蹑手蹑脚地溜下炕,开门去到四外漏风的驴棚上拴好绳子,下来跪在地上冲着娘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给爹娘,陈大姐说,那时想,第一个头是谢爹娘生了我,第二个头是谢爹娘将我养大,第三个头是对不住爹娘,不能给他们养老送终!然后站上去准备把头伸进去,可是却被人抱了下来,抱进屋里,这一夜男人紧紧抱住她,她和男人流泪到天明。 日子不好过,一年后他们的儿子来了。 尽管两个人省吃俭用,日子还是捉襟见肘,温饱都是问题。日子就那样寡淡无味地过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又瘦又小,应该是营养不良吧,性格也如母亲。 陈大姐嫁过来时婆婆就有病,公公的腿一瘸一拐的,大哥二哥也没成上个家,干活也没了心思,这些年,公公婆婆去世,哥哥们也需要照顾了,里里外外她们两个人,又要供孩子念书,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温饱都难,怎么舍得买这买那呢。 “那你家大哥大姐呢?”我忍不住再次问道。 陈大姐说,她有病和许给死人的事大哥和姐都不知道,爹说告诉他们干啥都牵着心,挂着肚的,后来结婚时,哥和姐回来才有所耳闻,时过境迁就像馊了的饭谁还愿意再翻腾呢。 记忆会在时光里老去,而在时间无涯的荒野上,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对血浓于水的亲情愈来愈深,愈来愈珍惜,陈大姐曾经在生与死之间挣扎过来的人,愈是如此。 那一年快过年的时候,陈大姐的母亲病重了,她三两天就回去陪陪母亲,陈大姐说,母亲没有几天了,穷闺女只能去和妈多坐坐,多说说话,能多陪一时就多陪一时。 明天就过年了,依陈大姐的心思是再去陪陪母亲,可男人甩着脸不愿意,陈大姐也就没去,可是,世间的事你不知道哪个时候发生什么,初一的早晨母亲走了,走的时候一直在叫陈大姐的名字,一直说着对不住……时隔多年,陈大姐还是几度哽咽,她说,没有看上母亲最后一眼,一直是她心中解不开的结,她恨死男人了,那一年她不顾一切出来打工了,正好儿子也上高中住校了。 陈大姐说,男人和她也只是搭伙过日子,他对陈大姐曾经许给死人当媳妇一直耿耿于怀,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就是烟熏火燎黑咕隆咚,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就是盼着儿子能有出息能平安健康就好。 在一起久了,我能体会陈大姐的心酸和无助,人生实苦,谁能把握得了缘份的渡口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只不过是陈大姐的人生过于酸楚。 还有半月就过年了,闺女发来微信说今年要提前回来多待几天,在外漂泊没有家,有爹有妈的地方才是家。 陈大姐知道我要回家了,总是拽着我的手说,过年还来吧,我也就是过年再干一年人家就不要我了,陪我一年吧,我点头答应。 今年我却食言了,没有去绿化上干活。 有很多去年在那干的同伴们是陈大姐那的邻村人,今年又去了,听她们说,陈大姐也没有去,在家陪儿子,她儿子在大学期间不知道怎么得了抑郁症。 我没有陈大姐的任何联系方式。所有的信息都是靠绿化上她们老乡微信上的消息。 其实,谁也不知道命运将会给你什么,把所有的苦难和坎坷都当成是在人世的修行吧,是是非非,谁对谁错,离别和错过都不是你我的错,在人生的渡口,匆匆一笔,在风里雨里,我们来过就要好好地活。虽然我们有时也会遍体鳞伤,但每一个转瞬间都会有着印记,那是时光赐予我们的故事。那些忧伤,那些惆怅,那些彷徨,那些风花雪月,所有的一切犹如烟花,在弹指一挥间消散而去。陈大姐,未来的日子请保重,好好陪儿子,好好珍惜自己,砥砺前行,因为,余生很贵! 赵丫,尘埃里的野草,梦想哪一天长出翅膀,能自由自在的飞翔! ![]()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桑恒昌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骥亮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白晓辉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美编:无兮 ETA 玉丽 路人 编辑部: 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播音部: 部长: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西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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