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来问我的名字有何意义,我便会告诉他,我的名字嵌在王湾的诗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里,在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里,还在张若虚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里。 或许细心的你会发现,这不过是我的虚荣心作祟有意往脸上贴金而已,其实我名字的由来没那么诗情画意,甚至与诗意无关。它来自于母亲难产三天后不得已被乡亲们抬进了海城乡卫生院,在当值医生「要大人还是要小孩」那句近乎命令的口吻让父亲当场作出「要大人」的决定后,我是意外的收获。为了纪念母子平安,父亲就给我取名为海生,意思是说在海城乡出生,在海城乡卫生院活过来了。 但我从未有过成为这个名字主人的感觉,似乎它从来不曾存在过,直到我七岁上小学一年级时才在作业簿封面姓名一栏对照着父亲写好的字迹歪歪斜斜地模仿填上,才算与它初相遇。而在这之前所有人都直唤我的小名,以至于我在上课前面对那本作业簿封面上的那三个字盯了好久好久,被老师点了名竟反应不过来,在同桌一推再推之后我才东张西望地站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成为「韦海生」这三个汉字组合的主人,尽管我当时跟它并不熟。 上学后我成绩优异,在村里九所自然屯小学共 500 多名同年级学生里,我一直是全村第一名。可能是年少成名,当时村里有一个同姓名治安的小伙伴闹着要改成和我一模一样的名字,没想到后来他父母居然找我父亲商量能否让「海生」这个名字给他。我父亲当时在犹豫,因为我属于族内「寿」字辈,堂兄堂弟们都以「寿」字起名,如韦寿平、韦寿军、韦寿杰、韦寿兴等,况且算命先生说我五行缺金旺水,再加上「海」字则水过旺不利于前程。于是就去请教小学老师,老师说办理身份证之前还可以改名,不过由于我的学习成绩优异,去村中心小学领奖时全村人都知道了,如果治安同学考了第一名就可以让给他。我还记得当时他们父子俩一脸茫然和失落,迟疑了一分钟后心有不甘地走了,那两个一大一小渐渐远去的背影至今仍历历在目。 后来我的成绩一直保持全村第一名,直至小学毕业,而每年寒暑假前老师把期末考试试卷发回来后,我的语文和数学试卷就分别被借走,挨家轮流传阅。如果我去某一个小伙伴家串门,试卷刚好传到他家,我就被他父母邀请留下来吃晚饭,然后他讲解如何答题。也许村里人认为我的名字是我取得优异成绩的原因,他们不惜给自己孩子改名,异姓的就直接改成覃海生、莫海生、任海生和黄海生,要是被别人抢先一步用了「海生」,就拆开再组合,比如东生、益生、寿生、民生、国生、陆生、全生,还有海峰、海忠、海燕,寿海、益海、国海、全海…… 虽然当时我已是远近闻名的小神童,但仍然倾向于改名,因为我不想成为同堂兄弟们的另类,更想用「寿」字起名,于是在上三年级时就去找村里最有文化的聋人出主意,他不假思索地用瓦片在地上写了「寿光」两字,说是取自《离骚》诗句: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可我不想用这个名字,因为我一个堂哥壮语小名叫「光」,我们平时都叫他光哥的,虽然他学名是韦寿平,但「光」已成他专属,而且「寿光」合在一起不太吉利,有寿命用光之感,怪不得他不用呢。在我们壮族习俗里,要是有人去世了,道公在做法事时会用字辈名加壮语小名而不是学名来招魂的,如果将来某一天我堂哥先我而去,道公一定用「寿光」为他招魂,实际上召唤的却是我要取的名字,岂不是太晦气了,万万不可。 我还想起了用自己的壮语小名来组合,不过我的小名念起来很拗口,按照标准壮文发音应是「canj」,但没有对应的汉字,比较接近的音是献的去声,但又不是去声,类似于古汉语的阳去声,更接近桂西北汉语方言的「展、转」等。这些字和寿字拼在一起不好听,即使当时我常带一把木剑行走在田野、山坡上放牛时被大人们叫展大侠,也可能与当时热播的《包青天》有关,而不是真的喜欢他们这么称呼我。 后来我一直找不到更满意的名字,就一直用到了今天。 现在,你终于知道我的名字了,于是我们之间便开始产生了隔阂。你会在看到我的名字时作出本能地反应:我认识他吗?接着你会把这个名字背后附带的东西很熟练地盘点一遍,比如学历、相貌、身材、财富等,再决定要不要跟我交朋友。名字成了与美元、厘米、千克一样的度量衡,而我则成为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我想,我没有名字该多好。要是没有名字,你我相逢在人海,你会不会认出我来?或者你只要轻轻地「喂」一声,我们就能愉快地交谈起来,就如一起坐在绿皮火车上一样,我们不问彼此姓名却相谈甚欢,离开时挥手作别呢。 不过我已经有名字了,它叫「韦海生」。让我重复一次上大学时第一次班会上的自我介绍吧:我叫韦海生,韦是韦海生的韦,海是韦海生的海,生是韦海生的生。 (这篇是我的第四期认知写作课 0W 作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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