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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钟松胜 | 恶念

 香落尘外 2020-03-19

恶念

文:钟松胜

版式设计:Effi

图源:网络

1

       “哥——”

        芮从梦里醒来,吓得她一身哆嗦,她听见自己在梦里哭喊,这哭喊声也吵醒了丈夫,丈夫抱着她,擦拭她额头的汗,说:“芮,梦见什么了?不怕,不怕。”

        芮坐起来,靠在床靠上,拉起被子裹住微微蜷缩的身体,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梦见我哥了。”这是她隐藏了十年的秘密,曾经以为可以忘记。但两年前母亲去世前又对她重新提起,这个秘密一直压在她胸口,几乎让她窒息。

        丈夫惊愕地看着芮:“你还有一个哥哥?怎么没有听你说过?”

        芮一直不敢向任何人提起她有一个哥哥,这是藏在芮心里的隐疾。

        芮看着丈夫的眼睛,决定把一切告诉他,似乎突然间从来没有对丈夫如此信任和求谅解。芮说:“我刚才梦见我哥哥,我们在路上相遇了。他坐着滑轮乞讨,我想带他回家,他拼命地逃避,他那滑轮在下坡的时候飞快,转眼间被卷入车流里,我看见他被碾压,血肉模糊的。

        我妈妈生我之前还生过一个男孩,就是我哥哥,他生出来就断手断脚,当时妈妈年轻,再说他怎么也是一个生命,妈妈就把他留下了。后来才知道,妈妈这个决定给这个家带来不知道多少负累。你说,我哥哥到底该不该活下来,你说该不该?

        我爸爸在我三岁的时候就死了,妈妈一个人工作养我们。我还小的时候就不得不照顾哥哥,每天帮他拉屎拉尿,上学回来,他满裤子都是脏污,我受尽同龄人的歧视。我长大了,因为有一个这样的哥哥,没有人和我谈恋爱,我不知道遭到多少次拒绝。我想结婚。有人问,不结婚会死吗?我不结婚会死,我为什么不结婚,凭什么哥哥剥夺了我去爱,去结婚,去生孩子的权利?你说,我要的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最低的要求,过分吗?

        妈妈整天也唉声叹气,我们在家已经没法交流了。哥哥在他房间咆哮,骂我们,骂他自己,倒不如死了。我和妈妈都没有说透,我们希望哥哥死。沉默了几天,妈妈说,她来做。我听见妈妈用麻袋把哥哥拖出去,我不敢打开房门去看。后来,我有一份好工作,再后来,我和你结婚了。

        你不知道的,前年我妈去世的时候告诉我,我哥哥没死。这两年,没有人知道我心里到底压着什么,我度日如年。三个月前我去南阳出差,我遇见我哥哥了,他说妈妈当年联系好了乞讨组织,他们每天讨钱,有人照顾他这样没有手脚的。我当时无颜面对哥哥,在他面前做出一副幸福的样子,告诉他我的儿子读三年级了。你记得吗?我回来你问我的结婚戒指哪去了,我说丢了。没有丢,我给我哥哥了。

        十年以前我不敢让世人知道,我曾经和母亲合谋杀死了哥哥;母亲死后,我不敢向任何人说,我还有一个哥哥,被我们母女俩遗弃。你不知道,和你同床共枕的是一个心里埋着怎样的恶念的女人。”

        芮从来没有和丈夫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自始至终丈夫缄默无言。

2

        芮站在环城南路,她原来的家已经拆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宏伟的7天连锁酒店。结婚后两三年,因为拆迁她一家在城北买了一套房子,两夫妻辛辛苦苦地供着。哥哥从妈妈用麻袋拖着交给乞讨集团后,也许再也没有回到过这座城市,即使回来过,他也不知道家在哪里,原本他几乎天天呆在家里,即使不搬,他也找不到的。

        面对着来来往往的车流,想着昨晚梦里的情景和以前自己萌发过的恶念,无限的悔恨和内疚甚至罪恶感在芮的心里腾升,像一团无法扑灭的火要把她燃烧成灰烬一样。她下午很早就告假,来到这个曾经呆过二十六年的地方,她想找回童年直到大学甚至更长久的时间里在心里积累的对哥哥的血浓成的爱。

        芮决定去找哥哥,但她的丈夫似乎不同意。开始他好像充满爱,然后表示同情,再而就诉苦。

        他说:“你也知道的,要是把他找回来,我们两个留一个人在家照顾他,显然不现实,我们还要供房子,供儿子,还要生活。交给政府机构嘛,他们肯定不会接受,因为还有家属。”

        芮听了不以为然,说:“这些我都想过了,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可以请一个保姆,一则伺候他生活起居,再则还可以做饭洗衣,我们回家了也不那么累。”

     “你想得倒是简单轻巧。”丈夫说,“你想过没有?接他回来住哪?好,我们原本三室一厅,可以把那间闲屋给他住,可你说请一个保姆,保姆又住哪儿?再说了,一个保姆,女人,伺候他拉屎拉尿合适吗?”

    “不管了,我找回他再说。”芮没好气地说。

     末了,芮又说:“要是你哥,你会不会这样。”

     就这样,芮踏上了去南阳的火车。风尘仆仆的芮顾不得一身的疲惫,一下车就去她在三个月前遇见哥哥的地方,但找了个遍也没有看见哥哥的影子。他到底去哪里了呢?也是,也许哥哥每天换着地方乞讨,流浪,这个词背后藏着的委屈和心酸充斥着芮的胸膛。她像一个漫无目的,迷失路途的羔羊走在路上,小巷子里,她希冀每一次回头,每一次张望,哥哥就映入眼帘。

        芮躺在旅馆的床上,感觉今天的经历似乎在自己的梦里出现过。是的,自从上次来南阳出差回到家里,做过几次寻找哥哥的梦,她深知道那是潜意识变成今天的有意识,或者说去救赎自己当年的恶念吧。

        她拨通丈夫的电话,电话里她非常疲惫但充满信心,同时告诉丈夫自己一定要找到哥哥。她的丈夫也许经过一天的思考,也改变了想法,对她说好好找吧,接回来。芮听了丈夫的话,越发坚定自己的想法,进而觉得这是一个信念了。

        芮在南阳就这样找了一个星期,也没有结果。就在她准备离开南阳,想回家一趟之后再返回的时候,她看见了哥哥!

        芮住的那个旅馆不远处有一个菜市场,她收拾好行囊,想想离火车还有两个小时,她想再碰碰运气,于是去那里逛逛。每次芮看见有人围着圈,她总是也挤进去看看,这一次也不例外。当她挤进人群,她看见哥哥在乞讨,一样的坐在一个滑轮上面,一样的旁边放着一个讨钱的盆子,一样的用一种乞求的眼神。她看见哥哥比上次见面还要苍老,脸上的表情还要无助,她怔住了,但很快回过神来,这是自己的亲哥哥呀,这是自己曾经希望他死又是这几个月充满负罪感日思夜想的哥哥。她扑上去抱住哥哥,失声痛哭地叫一声:“哥!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3

        芮说:“哥,我背你回家。”

      “回哪儿的家?”哥哥满脸狐疑似的。

        芮知道,哥哥还有一些怨恨,怨恨当年妈妈和妹妹遗弃了他,甚至可以说,怨恨她们想过他死。芮说:“哥,对不起!请你饶恕我的罪,请你给我弥补的机会吧。”她说着哭泣起来。周围的人们也听出一点什么,也劝她哥哥还是回家去吧,别遭罪了。

        芮根本背不起哥哥,哥哥没有手,不能攀住她的肩膀。哥哥说:“我还是坐在滑轮上面吧,先到我住的地方去。”

        路上,哥哥告诉芮,就是上次芮遇见他的后几天,他们乞讨集团的头头被公安抓走了,听说要判很重的刑。哥哥和芮说,其实他们的头头很好,从来不会虐待人,他们有专门的人伺候这些没手没脚的,甚至里面的男女只要两个人觉得可心还可以住在一起。他说:“没错,他是敛了我们讨的钱,但没有他,我们很多人早就死了。他没有那么坏。”说完,他叫芮搜他内衣口袋,芮从里面掏出她上次给他的戒指。哥哥说:“他叫我留着,这是念想。如果他真是坏人,不抢走吗?”

        芮真的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一个世界,当哥哥带她去到他们住的地方,她眼前一亮,所有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干净,整洁,明亮,还有电视机。恰时一个女人进来,哥哥对芮说:“每天她送我们出去,然后回来打扫,洗衣。”芮冲她点点头,说了一些客套话。

        那天中午,所有的乞丐都回来了,是哥哥叫那个女人招呼回来的。芮出去给他们买了丰盛的午餐,还买了酒。电视里放着《射雕英雄传》,黄蓉在君山丐帮总舵演绎着她的打狗棒,芮看着看着泪流满面。他们喝着酒,说着他们的奇事,笑声把她的泪淹没了去。

        哥哥对芮说:“哥求你一件事。”

        芮回过神来,抹了抹泪,说:“哥,一万件都依你。”

        哥哥说:“芮儿,帮我们把头头捞出来。”

        芮找到律师,律师调阅头头案子的卷宗后,对芮说:“他这个案子有点棘手,他涉嫌人口拐卖,更头疼的是,有两个乞丐是被拐卖后残肢的。”

      “怎么可能?我哥哥说他这个人除了敛财,人挺好的呀!”芮激动地说。

        律师说:“控辩双方是讲求证据的,对于我来说,当事人做无罪辩护和有罪辩护区别是很大的。我们再去和当事人谈谈,进一步了解情况吧。”

        芮乞求律师,一定要把头头捞出来,这是她哥哥和那些乞丐给她的嘱托,重要的是,这十多年来唯一给哥哥做的事情,不能让哥哥失望了。

        第二天,律师告诉芮,头头的事情也没有那么糟糕。律师说:“那两个被残肢的,他不知情,当时人贩子说是他们的家人,托词说拖累家庭,所以给他带着讨钱,然后又说帮他赚钱,要那个头头给钱他们。从法律来说他是人口贩卖的一个链接,但他不知情,如果那两个人能够出来作证就更好。”

        芮听了欣喜万分,赶紧说:“我们找去,我们找去!”

        律师笑了一下,说:“人呀,也真奇怪。你说他那个人也没有什么家人,要那么多钱干嘛?你知道吗,他告诉我他干这个快一二十年了,女人嫌他缺德,没人嫁给他,他告诉我他有三处房产,还有存款。他在里面可是悔死了,说如果能够出去,拿所有的钱来做善事。可是,那些房子那些钱都被查封了。”

4

        一个轰动南阳的案子在法院紧张地审理,控辩双方都据理力争,旁听席上坐得满满的。芮打电话叫丈夫带儿子过来,他们也都来了。

       律师有条不紊地为头头作辩护。当他要求传唤证人的时候,所有人都对那些乞丐投去诧异,同情的目光,那两个被人贩子拐卖的人也来了。

        当律师做最后陈情的时候,他说:“尊敬的法官,尊敬的陪审员,从法理来说,我不敢奢求法律给我的当事人放一码。我知道,这个社会还有很多像我的当事人一样养着一批乞丐来牟利的,甚至他们打骂,摧残这些为他们牟利的动物,我说他们是动物,没有侮辱人格的意思。我的当事人虽然曾经和人贩子有过交易,但是他根本不知情,这一点检方有过调查核实。刚才大家听到这些乞丐的证词,他们证明我的当事人从来没有虐待他们,而且给他们人的尊严,他们不过就像他的工人一样,只是没有工资而已。

        所有这些,我们换位思考,我不是为他歌功颂德,如果没有他,这些乞丐也许有的死了。他们在乞讨,那是社会一块钱一块钱给他们的,又何尝没有减轻某些家庭,某些机构的负担呢?在这里,我不是提倡,而是很多家庭无可奈何之下的被迫选择,而他,以另一种方式解决了一些问题。

        我的当事人说,他对于自己的过去悔恨不已。如果给他一个自由的机会,他会成立一个福利机构,这些乞丐再也不用去讨了,他会通过合法渠道去筹钱,去为这个社会做一些贡献。”

        法院最后判决头头有期徒刑三年,缓期执行两年,同时归还他的资产以成立福利机构。他暂时获得了自由,从法院出来,对芮说:“感谢你的哥哥。”

        芮看着哥哥,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如此欢喜,如此从容地对他笑一笑。他把儿子喊过来,对他说:“快,叫舅舅。”是的,儿子还没有叫过舅舅呢。

        哥哥对芮说,他可以回家看看,但是还要回南阳来,不想拖累芮。头头在一边应声道:“是啊,你们放心吧,你哥在我这里会比家里更好。还有,有合适的人,给他找个伴。”说完,他哈哈大笑,引得其他的乞丐笑成一锅粥了。

        哥哥跟芮他们回了一趟家,路上,芮问哥哥:“哥,你有多恨我?”

       “这么些年,有多想你们,就有多恨你们。但以后,只想不恨。”哥哥说,“我应该感谢你更多,因为照顾我,你打小就受委屈,那么好的成绩,还因为我还放弃了一本读本地二本,还影响你谈恋爱结婚,对不起!”

        哥哥的“对不起”三个字,让芮羞愧难当,当年的恶念似一把刀子一样插在她心上。哥哥似乎看出她心里难受,晃动着他半截臂子,靠着芮说:“谁不曾经生过恶念呢?”

        芮转过身子,紧紧地抱住哥哥,伏在他的肩上,泪水决堤似的淌着。她心里说,淌吧,淌吧,洗洗我的心!

作者简介

钟松胜,江西安远人。家住赣南脐橙之乡,东江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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