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不老的风景,人就有不老的情怀。常常信手拈来一段时光,翻晒曾经种下的梦想,看一切都已不是原来的模样。这世界上,有太多的美好,而有一种美,却让人无比怀念。在似水流年的光阴里,故乡那口清澈碧绿的池塘,那棵饱经沧桑的软枣树,以及塘边树下人们的欢声笑语,就是我最美好的温暖记忆,慢慢沉淀,凝固成一块化石,在心底悄悄珍藏。 穿过故乡老宅左边那条墙壁斑驳、青藤蔓蔓的小巷,就来到了我家的后院。另外一条通往后院的小道,要经过二奶奶家的院子,须翻过一道低矮的土墙。后院的东面有一个池塘,大人们都叫它“后坑”。面积总有半亩地大小,四周用青石块砌成,枯水季节大概到我们小孩的胸口,夏季水深能没到脖颈。每当下雨的时候,路面的水和寨河外溢的水会顺着一条条小沟,汇集流向塘里。所以池塘常年有水,从没干过。 春日里,池塘的岸边栽种着许多树木花草,满目葱茏。有低垂的柳树,挺拔的杨树,茂密的榆树,婀娜的槐树,还有我家的一棵软枣树,紧靠池塘,树干从中间弯曲,歪向了水面。不知从何时起,它便静默地伫立在那方寸泥土之上,无论是岁月的风雨扑面而来,还是滚滚红尘遮蔽了翠叶青枝,既不倨傲,也不卑微。树影倒映在水中,碧水映衬着蓝天,波光潋滟,风光无限。村里没有自来水,母亲会一手擓着盛满衣服的荆篮,一手拿着搓板儿、棒槌,来到塘边洗衣服。那时的母亲年轻漂亮,动作麻利,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四邻的奶奶、婶子、大嫂们也会陆续赶来,她们就着塘沿儿的石板,边搓衣服,边拉家常,张家长李家短,唠叨个没完。大人们的话题总是源源不断,说到有趣的地方,也会捧腹大笑,前仰后合,和着树上的鸟鸣、棒槌的捶衣声,场面好不热闹。此时此刻,生活的不易,家庭的烦恼,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空气里飘荡着槐花、桐花的芳香,沁人心脾,令人陶醉。 我和几个小伙伴儿在坑塘边的树荫下玩耍。无聊了,就捡起地面的石子、瓦片,在水上打水漂儿,看着瓦片在水上跳跃,水面荡起一个个涟漪,并一圈圈扩散,有趣极了。只是惊起凫水的一群鸭子,嘎嘎嘎地叫着扑腾着翅膀逃到塘的对岸去了。 夏日天气炎热的午后,趁父母躺在房屋地面的席子上午休,我们也会偷偷从家里溜出来,脱光衣服跳到水里洗澡,真是降暑又清爽。在水里泡的时间长了,就跑到二奶奶家的山墙前面,整整齐齐站成一排,头发上的水珠在阳光下晶莹透亮,嘴唇乌紫,我们齐声喊着:“拍,拍,拍竹竿,你哩不干我哩干……”我的狗刨、扎猛子潜泳的本领都是在这个水塘里学会的,只不过有几次被大人发现,挨一顿吵骂是少不了的。 那时候学校门口有卖鱼钩的,不少同学都买了。我用五分钱买了一个,也想尝试去池塘里钓鱼。一天下午,我一个人穿过巷子来到塘边。那棵酸枣树静静地立在那里,树影斑驳地投射在水面,稀疏的阳光倾泻在地上。树上的鸟雀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只有知了发出刺耳的尖叫。我掘了蚯蚓,穿在鱼钩上,用手扯了钓线,扔进塘边的水里,在软枣树浓密的树荫下,坐在一块青石板上等待。池塘的水面上有一种叫“水车”的昆虫,长有五六只细长的腿,时而静止不动,时而跳跃,快速地滑行,自在而闲适。看的时间长了,仿佛自己也成了那些“水车”,盼望着有一天也能在水面上如履平地。有三五成群的鱼儿,在水面上游来游去,有时又突然潜入水中,消失不见。正在我呆呆地发愣的时候,突然看见塘边青石缝里,一条黑影一闪,那根钓绳在我手中一下子被扯走了,只留下水面上一圈圈扩散的涟漪。我的心砰砰地狂跳起来。树上知了尖利的鸣叫更显出整个池塘可怕、瘆人的宁静。我站起身来,用目光扫了一圈,池塘四周空无一人。水中那个一闪的神秘黑影是什么?莫非是水怪?我冷汗直冒,急忙沿着巷子跑回家去。因为怕大人责骂,很长时间也不敢向人提起这件事。
后来憋不住心里的疑惑,问起二叔,二叔听了哈哈大笑,说那是黄鳝,它的洞穴就是塘边的石缝,外形像蛇,身体光滑,比较贪食,吃口通常很猛很死,只要将钓饵儿一口咬住,就往下拖拽。听了二叔的话,我虽然有些后怕,但也后悔没有在钓绳上绑一根木棍,后悔自己当时分神,没有把那条该死的鳝鱼拉上来。 二叔年龄比我大十来岁,长得矮小,却对捉鱼很有一套,后来他教我一种方法。用一根麻绳系在箩头(以前农村运送农作物、拾粪的传统工具)上。绳子的另一端绑在那棵歪脖的软枣树上,箩筐里放两块石头,再掰了几块儿馍头,扔在里面,将箩头沉入水中,然后就可以在塘边玩耍,静候鱼儿入筐。二叔只叫我们观看,不让上前,箩头浸满了水,又有几块石头在里边,死沉死沉的,小孩子的力气不够,在塘边又很危险。约摸过了一二十分钟,二叔才慢悠悠地走过去,双手抓住麻绳,用力一拖,箩头浮到了水面,二叔快速换手,抓住箩头袢儿,猛地提离水面,河水哗哗地从荆条缝隙里流出。箩头一放到地面,我们一群孩子便急不可耐地围上去,只见十几只小鱼在箩筐里欢蹦乱跳,高兴得我们争着伸手去抓,鱼儿放进早已准备好的小盆里,有的时候还有几只青虾。捡拾完了,二叔又把箩头放回塘里,如此几番,总能捉了半盆。端回家让母亲放了盐巴,搅了面糊,油锅里炸熟了,让我们打打牙祭,解解嘴馋。记的最后一箩头拉上来,筐里竟还有一条蛇,爬动蹿跳,二叔手疾眼快,抓起一根木棍,刚好砸在蛇头上。后来二叔回家用刀剁了头,剥了皮,煮了吃,真没想到竟是美味儿,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吃蛇肉。不过有了这次抓到蛇的经历,虽然对这种捉鱼方法很感兴趣,但最终调皮捣蛋的我们,再也没有敢进行尝试。
岁月轮回不曾停息脚步,晚秋霜降已悄然来临。秋风掠过脸颊,凉意习习。池塘边的那棵软枣树上,那零星的枯叶婆娑摇曳,软枣就像一颗颗诱人的葡萄挂满枝头。每年软枣收获的季节,父亲便爬上树,骑在一个粗大的枝叉上,采摘的软枣放进吊在树干的箩头里。身边的软枣摘完了,父亲就喊母亲把镰刀拿来,镰刀把儿绑在一根木棍上连接起来,干脆砍断枝条,扔到地面。母亲和几个孩子躲在树下的一侧兴奋地翘首等待。“啪”一声,一条树枝掉下来,我们高叫一声,便一拥而上,将枝条拉到一边忙着采摘。奶奶晃动着一双小脚,也来帮忙,真是全家老少齐上阵,脸上满是收获的喜悦。父亲抹了抹头上的汗珠,抬头看看那些高挂枝头的软枣,低头望望脚下清清的塘水。总有许多熟透的软枣是无法摘到的,可望而不可即,只能望枣兴叹。煦暖的阳光、果实累累的软枣树、欢乐幸福的我们一家,构成了一幅绝美的剪影画。在当时那个物资紧缺的年代里,长辈们用满腔的温暖和爱养活这么一个大家庭的确不容易啊,真是费尽了他们全部的心血! 记得那时我总会迫不及待地摘下一枚软枣,放在嘴边,轻咬一口,犹如青柿一般的涩味儿立时便沾满了口舌。母亲说软枣要放上一段时间才能吃的,经过风霜慢慢变软,颜色更红更紫了,这时吃起来甜甜的像是柿饼的味道,只是还多少有点酸涩,时间长了,还会变得干硬。现在的小孩大多不认识,更不爱吃了。软枣树的枝条被父亲砍断的地方,会冒出乳白色的浆。但生命力顽强的它,来年又从那里悄悄萌芽,秋日里又将软枣挂满了枝头。它的坚韧和力量,令人尊重,让人敬畏。
时光远去,不复回首,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那个坑塘仍在,只是早已变得面目全非,成了死水一潭,乌黑浑浊,臭气熏天。那棵软枣树还在,它站在时光之中,静静地呼吸,静静地享受阳光的爱抚,年年开花,年年结果,只是物是人非,曾经的欢声笑语,已不复存在。 我站在塘边树下,回想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演绎的故事。时光在这里变得缓慢,漫长,宁静如世外桃源。祖父母一辈的老人早已驾鹤西去,只能在梦里相见;当初在塘边洗衣种地的父母也已白发苍苍,容颜迟暮;连不谙世事的我们这些稚子顽童,如今都已是年过半百,天南地北。人生之于时间,总会显得极其渺小,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就可以卷走一代人的生命,让一片片土地上演沧海桑田的变迁。 那无忧无虑的童年,那阳光灿烂的笑容,那曾经的一个个四季,再也无法寻觅。走过许多地方,也看过许多风景,那塘,那树,那人,依旧是心中不变的牵挂。多么希望,我牵手的时光能慢一些,再慢一些,将铭心的往事,藏于心底,让一些珍惜的人,在我的世界里安然无恙! 作者简介:宋红伟,语文高级教师,喜欢读书,性格恬淡。捡拾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在闲散的时光里,煮成文字,自娱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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