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周日专栏(116) | 崔加荣 | 麦秆儿

 香落尘外 2020-03-22

<<<

麦秆儿

文:崔加荣 / 图:堆糖


1


芒种忙,三两场。

芒种一过,田里的小麦就被放倒了一大半,红色的联合收割机“嘟嘟嘟”地跑过去,干得劈啪作响的麦穗儿摇着头钻进收割机长长的大嘴巴里,在火辣辣的太阳下,露出白花花的一片麦茬。

麦秆儿蹲在地头,等爷爷回来。爷爷的电三轮儿车小,一趟只能拉四袋子小麦,这两亩地的小麦,来回得跑很多趟。麦秆儿躲在一棵歪脖子大柳树下,仍然热得汗流浃背。他的头发又黄又细,一点儿都不像琪琪的头发,琪琪的头发乌黑乌黑的,垂下来像一挂瀑布,自从第一次见到琪琪起,这乌黑的瀑布就在麦秆儿心里流淌,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摸一摸琪琪的头发,闻一下她妈妈给她寄来的洗发水的味道。

麦秆儿捡起一截枯树枝在地上画圈,把一只蚂蚁圈起来,等蚂蚁爬出圈,他再画一个,直到蚂蚁爬出了他能够画到的范围。他扔掉树枝,抬头看了看天,强烈的阳光从柳枝缝隙间射下来,刺得他睁不开眼,柳树修长的枝条垂下来,静止不动。麦秆儿又想起了琪琪的头发,看着柳枝上一片片柳叶,他突然异想天开,如果天天洗头,琪琪的头发上会不会长出柳叶?琪琪第一次见到他时,就问过他头上会不会长出麦穗儿,还问他为啥叫麦秆儿这个名字。

其实麦秆儿有大名,按照家谱的辈分,他属“恒”字辈儿,爷爷就给他起了个大名叫恒俊,但是似乎没人记住,也很少人这样喊他。只有老师点名时才叫他的大名,下了课连教导主任都叫他麦秆儿,主任是他的邻居,爸爸每次从广东回来,都会把主任请到家里喝酒。第二天,主任就会带着一身酒味儿上课,课间还会跑到教室外面点上一支粗大的雪茄,吸一口,又把雪茄从嘴里抽出来,放在鼻子下闻闻,引来学生们好奇的目光。这时候麦杆儿就很神气又不屑地扫视那些同学,在心里说:那是我爸爸买给他的雪茄。但是他没有说出口,爸爸告诉他不要告诉别人,每次回来,爸爸只请主任一个人喝酒。喝完酒第二天,爷爷会把剩菜倒进面条锅里,面汤里飘着一层油珠儿,味道比在县城吃一碗拉面还好。

第三天,家里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麦秆儿也吃不到肉了。

爸爸每次回来,除了和主任喝酒,还会去村委会填一个表,有时候会拿回来放桌子上好几天,直到临走才拿给村干部,麦秆儿看到表里有他和学校的名字,还有妈妈的名字。

    突突突!联合收割机开到了地头,皮肤黝黑的司机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擦了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弯着腰拧拧毛巾,汗水就顺着毛巾滴下来,滴到地上的土面儿上立刻卷成一个泥团,麦秆儿眼看着一只蚂蚁被包进泥团里,觉得蚂蚁跑得太慢了,或者是太快了,或者因为不快不慢就刚好撞上汗珠。听爸爸说妈妈要是走得再快一点或者再慢一点,都不会被摩托车撞飞,蚂蚁还挣扎了几下,可是妈妈一点都没有挣扎,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血从头底下慢慢流出来,在太阳底下像一团红色的油漆。那团红色和那挂黑色瀑布一起,占据了麦秆儿的心,有时候红色跳出来,他就想哭,有时候黑色跳出来,他又感到安慰。

“娃子!你爷爷呢?”

“拉麦回家了。很快来。”

“我不能等他,要去下一家,你告诉他你家的收完了,晚上到村委算账。”司机说完,把毛巾甩在脖子上转身就走。

“虫!虫!”麦秆儿发现司机胳膊上有一条毛毛虫。

司机掉回头,大声问道:“啥虫?哪里有虫?”

“你胳膊上。”

“哦哦!我打死它。你后脑勺长眼睛啦?”说完,司机爬上驾驶室,又“突突突”地开走了。

麦秆儿擦了擦脸上的汗,望着田里一堆一堆的麻袋,田里的麦茬闪着白光,似乎有热气在蒸腾、上升。他用手搭起凉棚,眯起眼睛数一数有多少堆。

“恒俊!恒俊!来扶车子。”爷爷回来了,站在马路边喊他。自从有了大名,爷爷就再也没喊过他的小名,也是唯一一个喊他大名的人,爷爷说家谱里面要写大名。

麦秆儿从麦茬地里走到路上,帮爷爷扶住三轮车的把手,爷爷吃力地把一袋小麦装上车斗,车头差一点翘起来,麦秆儿双手拉住车把,把身子一缩,双脚离地,像一只大蝙蝠吊在车把上,车头才没翘起来。爷爷吓了一跳:“压住!压住!”

装完一车,爷爷佝偻着腰,从车里拿出一块豆沙冰棒递给麦秆儿,看着他撕掉包装,把雪糕在嘴里咬一口,爷爷那满是褶皱的脸上才露出笑容。爷爷的门牙只剩下一颗,像一颗大大的白玉米粒子,麦秆儿老是担心那颗牙齿会掉。他咔嚓一口咬下一块冰棒,塞进爷爷的嘴里,爷爷开心得像个孩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坐稳了,便驱车上路。

一路上,麦秆儿坐在小麦袋子上,屁股被热乎乎的小麦烫得坐不住,不停地挪地方。

“爷爷!”

“哎!”

“爷爷!”

“啥事儿呀?”爷爷有点不耐烦了。

“你能给我十块钱吗?”

“嗯,啊!你要钱干嘛?”

“我有用。”

“买啥嘛?跟爷爷说说买啥嘛。”

“我……我想买本子。”

“买啥本子要十块钱?”

“我……爷爷,琪琪叫我买的。我和她都参加了山区伙伴一对一交流。下星期要寄一封信额一个笔记本给山区的孩子。”

“又是琪琪!你不和她玩不行吗?天天疯疯癫癫的。”

“爷爷!你别这样说她!”

“咋啦嘛?咋就不能说了呢?”爷爷停下车,转身质问麦秆儿。

麦秆儿坐在麻袋上,低着头不出声,融化的冰棒“啪啪”地往下滴水。等爷爷再问,他嘤嘤地哭起来。这可把爷爷吓住了,赶快跳下车,上前去问他怎么了。麦秆儿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抽泣着说:“爷爷,我想和琪琪玩。”

“为啥呀?”

“在学校里,很多同学都笑我妈妈是疯子。我妈妈……没有了,他们又……说我是没妈的孩子……只有琪琪不我,琪琪还……骂那些人…..呜呜呜……”麦秆儿越说越伤心,最后抱着爷爷大哭起来。

爷爷愣在了那里,搂着麦秆儿的头唉声叹气。麦秆儿越哭越厉害,最后爷爷也哭起来,眼泪“啪塔啪塔”掉在麦秆儿的头上:“我的乖乖,爷爷不是不想你们玩,那琪琪和咱家有世代的仇恨,你奶奶的腰就是开批斗会时被她爷爷打断的。你跟谁玩不好啊?专门跟她玩。”

爷爷哭,麦秆儿也哭。火热的阳光炙烤着整个田野,爷爷的光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往下滚,顺着布满皱纹的黝黑脸庞往下流。拉小麦的村民开着拖拉机或三轮车从身旁开过,没有人看他们一眼。大蓟花在路边的河坡上自由地开着,淡淡的粉红连成一片。

爷爷先停住了哭泣,他怕麦秆儿中暑:“好了,乖乖,别哭了,我也不管你了,想跟谁玩跟谁玩。这都是命。”

说完,拉下肩膀上的毛巾给麦秆儿擦干净眼泪,继续赶路。


2


放暑假前一天的上午,麦秆儿正在整理书桌上的书,他把自己的书和同桌不要的书都装进书包,书包被撑得鼓鼓的,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最后一本塞进去。刚抬起头,班长叫了他的名字:“张恒俊。麦秆儿,你的信。”

麦秆儿接过信封看了看,是甘肃陇南周家村小学周璇同学的来信。信封上的字体娟秀清新,和琪琪的字一样漂亮。想起自己潦草的字迹,他有些不好意思,突然想要一本字帖,和琪琪的一样。他要把字练好,不让爷爷说他的字像鸡爪抓的一样。

他把信封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一会儿又放下,试着提几下沉重的书包,眼睛从没离开信封。教室的人都走完了,门口乱七八糟地丢弃了很多书和作业本。他放下书包,跑过去把那些废书和本子整理好,最上面的书皮上用蓝色圆珠笔画着一个乌龟。不用看,麦秆儿知道这是马浩画的,马浩最会恶搞,有一次还在他的作业本上画一个乌龟,,害得他受到老师的严厉批评。

麦秆儿把书都抱在怀里,拿到自己书桌上放好,挎上沉重的书包,把信装进口袋里,然后抱着那摞书一扭一扭地走出教室。

“麦秆儿!等等我!”琪琪从老师办公室走出来,看到麦秆儿笨重的身影,大声喊他。

麦秆儿停下脚步,扭头冲着琪琪笑了一下。琪琪跑过来,从他怀里取下一部分书抱在怀里:“你弄这些书干嘛?”

“都是他们不要的,丢在地上。我拿回家卖钱。”麦秆儿抽出手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继续走路。

琪琪跟在身后,看着麦秆儿被笨重的书包压得一歪一歪的身影像一只企鹅,她正想笑,突然看见麦秆儿口袋里露出来一截信封,便紧走两步跟上去问他:“你又收到回信了?”

麦秆儿没有停住脚步,只“嗯”了一声。

琪琪拉了一下麦秆儿的袖子:“坐下来歇歇。”

说完,自己先走到路旁的废旧磨盘边坐下来,把手里的书放在磨盘上。磨盘上落满了细碎的苦楝花,淡淡的紫色把琪琪的白色裙子衬托得更加白净。麦秆儿心里一热,也坐下来,擦了汗,眯起眼看看天边的夕阳,红红的像一个大火球。妈妈就是在一个傍晚,化作了这个火球离开了他。

“给我看看!”琪琪突然从他口袋里抽走了信封,麦秆儿本想说自己还没看,见琪琪已经撕开了信封,就没说话。

“亲爱的张恒俊同学:你好!你的来信和日记本都收到了,我爸爸和我都谢谢你!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日记本,我会把它珍藏好,用它来记录我们山里的生活和风景。虽然我们才通过五封信,在我心里早已把你认作哥哥,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努力很有爱心的人,自己家里也不富裕,却还帮助我们。我相信我们能成为无话不说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欢迎你有机会来山里玩,我会亲自给你做饭吃,我做的煎饼可好吃了,已经超过了爸爸……”琪琪开始大声地念着信,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把信一把塞到麦秆儿怀里:“不看了!”

麦秆儿看着琪琪略带生气的表情,有点摸不着头脑,拿起信自己看起来。一阵风刮过来,苦楝树的叶子发出轻轻的“沙沙”声,淡紫色的花瓣儿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像天女散花一样落在琪琪的头上、身上,白色的连衣裙变成了碎花裙子。也落在麦秆儿的身上、信纸上,麦秆儿用手扫掉花瓣,继续看信,看得极其投入。琪琪低着头,看一只蚂蚁从一片花瓣下面钻过去,再钻过另一片花瓣,等它靠近麦秆儿时,琪琪伸手把它扫落到地上。麦秆儿一连看了几遍,抬起头时,发现琪琪已经走了。他挠了挠头,不知道琪琪怎么不声不响地走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把磨盘上的一摞书重新整理好,艰难地抱回家。

回到家里,麦秆儿脱掉校服丢到椅子上。爷爷已经做好了饭,稀饭里放了麦仁,他最喜欢喝麦仁稀饭。以前,每年新麦打下来,妈妈都会用竹篮子装几瓢小麦淘洗两遍,用三奶门口那个大石臼舂成麦仁,摊在锅盖上晾干。每天煮稀饭时放两把麦仁。盛饭时麦秆儿用大大的勺子在锅里捞来捞去,想多捞一些麦仁,妈妈总会从他手里接过勺子,帮他捞。这时候他从不觉得妈妈是疯子,妈妈只有到委屈时才会发疯,才会到村子里骂大街,脱衣服。他去村里拉妈妈回家时,虽然会不好意思面对村民的嘲笑,可他从来没有嘲笑过妈妈。每次张浩追着他妈妈大叫、嘲笑时,他都会和张浩干一架。

吃饭时,爷爷问他期末考试考了多少分,他一边呼噜呼噜喝稀饭,一边说:“语文九十六,数学九十二。”

爷爷点头称赞,把一截嚼不烂的青菜从嘴里拉出来,丢到地上,立刻被白母鸡叼走了。麦秆儿觉得妈妈走了后,爷爷突然老了很多,牙齿掉了一大半,吃饭总是嚼不动。不过爸爸说了,再干一年,攒够钱建了新房子就不出去打工了,在家里陪着他和爷爷。

他喝完一碗稀饭,转身去盛,爷爷从后面叫住了他:“恒俊,你背后写的是啥字?”

麦秆儿条件反射地用手摸了摸背后说:“没什么呀!”

“你这娃,你后脑勺长眼睛了吗?”

麦秆儿跑去厨房放下碗,把白背心脱下来仔细一看,上面用黑色的笔写了“疯子”两个大字。他的头“嗡”地胀了一下,把衣服挂在门把手上,光着背盛了一碗稀饭,呼噜呼噜喝下去,丢下饭碗。拿着背心就出去了。爷爷在后面喊着问他干嘛去,他也不应,径直出了院子。

麦秆儿拎着背心一口气跑到张浩家里,见他和爸爸妈妈坐在院子里吃饭,拿着背心质问道:“你为什么在我背后骂我?”

张浩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嬉皮笑脸地说:“谁看见是我写的了?”

麦秆儿气极了,指着他大声说道:“就是你,中午在学校里你坐在我后面,嘀嘀咕咕半天,我觉得背后有东西,把你的手打开了。”

“我没写,你不要诬赖人!”张浩不承认,反过来还说麦秆儿诬赖人。他妈妈也站起来,指着麦秆儿说:“你这孩子,没有证据就随便说是俺孩子写的吗?去去去!”

麦秆儿瞪着眼睛,声音越来越大:“就是你!我脱掉衬衣时只有你坐我背后了。你别想赖!”

此时,张浩的爸爸放下筷子,用手向外摆了摆,示意麦秆儿走开:“去去去!正吃饭哩,别在这里乱说,他都说了不是他。赶紧回家去,再不走挨打了我可不管。”

只有张浩四岁的妹妹手里拿着一块馒头站在旁边不出声。面对一家人嘲笑的表情,麦秆儿气得直发抖,愤怒的泪水在眼里打转。他跺了一下脚,气汹汹地往外走。听到张浩的妈妈在身后小声说:“疯子就是疯子,难道不让人说吗?你也是,在背后说啥不可以?你骂他是猪骂他是狗都好,非得在他身上写不行吗?”

走出大门的麦秆儿停下了脚步,他不但为自己感到委屈,也为妈妈感到委屈,他不允许他们这样说妈妈!妈妈就是因为遭受了村里人的指指戳戳,才病得越来越严重。妈妈的病,张浩他们几家是逃脱不了责任的。

麦秆儿越想越气愤,努力咬着牙不让泪水流下来。一只乌鸦站在不远处的柴草垛上,“嘎嘎”地叫着,他对准地上的一个小石子儿用力踢出去,乌鸦被飞来的石子儿吓跑了。他突然看到地上有一块从中间断开的半截砖头,断口尖锐锋利,要是砸到人肯定得头破血流。要是妈妈还活着,他要拿着这块砖头,跟在妈妈后面,有人嘲笑妈妈,他就用砖头砸他们。

麦秆儿弯腰捡起砖头,一低头,泪珠便从眼里掉下来,掉在他的手上。他手里紧握着砖头,转身又进了张浩的院子。张浩爸爸见他手里拿着砖头进来,忙指着他大叫:“你要干嘛?你要干嘛?”

麦秆儿不出声,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到厨房里,掀开锅盖,锅里有香喷喷的麦仁稀饭。他使劲儿闻了闻稀饭,妈妈的身影便出现在灶台前,妈妈盛了一碗饭,端出去,然后就慢慢倒在了门口,头底下流出一摊殷红的血。麦秆儿大叫一声“妈妈!”使出全身的力气,朝锅里砸去。锅里的稀饭溅了出来,溅到墙上、地上、他的身上、脸上,很快就顺着锅底的大洞流下去,从灶台口流出来。

张浩一家人还没反应过来,麦秆儿抹一下脸上的稀饭,转身出去了。


3


派出所的人来到麦秆儿家里时,爷爷正在磨砍刀。他已经磨了好几天,每天都磨一遍,磨完还用手指刮一下刀刃。听到大门响,他握紧砍刀,抬头看村支书带着两个穿制服的人进来,警觉地站起身。

支书笑眯眯地问他:“你这老?头,磨这把破刀干啥?还要砍柴啊?”

爷爷把砍刀收起来,放在窗台上。支书示意派出所的人说话,一个瘦高个子的制服说:“你孙子把人家的锅砸了,这是妨碍社会治安,要是成年人,是要拘留的,人家都告到我们派出所了。看你家庭也不容易,我和他们说了,你赔人家一口锅,他们就不再追究了。你孙子小,容易惹事儿,你得管严点,和谐社会嘛。你孙子呢?我看看多厉害。”

爷爷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布包,抖开给三个人看:“我跟你们说,我有钱,赔他锅没问题。但是再欺负俺孙子,还砸他的锅,大不了再买给他。”

派出所的人和支书都被爷爷逗笑了:“哈哈哈!你这老头还挺有性格。你可别说有钱哈,有钱我们就取消你们的低保。”

“放心吧!我们会和他们做思想工作,把问题的源头解决掉。不管砸锅不砸锅,都不能欺负你家孙子。你们也是,不管欺负不欺负,都不能砸人家的锅。有问题可以找人说和说和,都是邻居四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深仇大恨。”

“好了,就这么说了,你明天买一口锅送过去,要是不好意思,让支书送过去也行,赶紧把事儿和了。我们走了哈。”说完,三个人离开了麦秆儿的家。走到大门口,支书一脚踩在鸡屎上,一边往外走一边骂:“这老头,养这么多鸡,到处都是鸡屎。”

爷爷走到压水井旁边,撩水槽里的水洗了两把脸,也不擦。甩着水去关大门,迎面见琪琪进来。琪琪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麦秆儿在家吗?”

爷爷依旧阴着脸,也不接话,重新走回院子里喊道:“恒俊!找你的。”

喊完,扛着锄头出去了。

刚才派出所来人,麦秆儿躲屋里不出声,听到爷爷叫他,他才带着满脸汗水走出来,一见是琪琪,马上咧嘴笑了,招手叫她进屋。琪琪是唯一一个经常走进麦秆儿屋里的小伙伴,进屋也从不拘束:“麦秆儿,你砸人家锅啦?”

“我就砸!”

“为啥呀?”

麦秆儿找出来那件还未洗干净的背心,指着模糊的字迹让琪琪看:“你看!”

“该死的东西!该砸!”

“你爸不是不让你来找我玩吗?”

“他不在家。麦秆儿,我跟你说,咱俩换换吧?”

“换什么?”

“一对一,你把你的周旋给我,我把周大江给你。咱俩都写信告诉他们。”

“为啥呀?不是好好的吗?我和周旋好着呢!”

“好什么好!不准好!就要换。男生对男生,女生对女生。”

“非得换吗?”

“必须换,你马上写信。”琪琪说完,掏出一叠精美的信纸,每一页都印着动漫图案的水印。琪琪低头掏信纸时,乌黑的头发垂下来,扫到麦秆儿的胳膊上,痒到他心里。

麦秆儿接过信纸,放在桌子上说:“换就换,不过,我晚上才写。我要去洼里逮青蛙回来喂鸡。”

“那我跟你一起去。”

“你不怕青蛙吗?”

“怕什么!不怕。”琪琪说完就站起来往外走。麦秆儿拿了尼龙网舀子和水桶,跟着她一起出了院子。

村外的田里已经一片葱绿,远远望去像一幕青纱帐,齐胸高的玉米植株张开宽大的叶子,中间顶着一支支卷成筒子的嫩叶,像一个个小喇叭。两只黄狗互相追赶着,后面的狗不断地趴到前面的身上。麦秆儿好奇地看着狗,琪琪背过脸去,叫他快走:“看什么看!快走!”

麦秆儿忍俊不住,舔了舔嘴唇,快走几步越过琪琪,走在了前头,他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青蛙。扛在肩上的舀子扫到了琪琪的头发,琪琪大叫:“哎哎哎!打到我了!”

麦秆儿扭头看了看,又用舀子扫了一下琪琪的头。琪琪理顺头发,追上去要打他:“你……找打是不是?坏人!”

麦秆儿坏笑着跑开了。一阵风吹来,玉米丛发出沙沙的响声,琪琪的叫声湮没在风里。

到了前进沟,正值涨水,清澈的水流打着旋儿流动,岸边的黄蒿和杂草浸在水里,随着水流摇晃着,蜻蜓不停地点击黄蒿,试图落在上面。

“青蛙!”随着琪琪一声叫喊,一只黄绿相间的青蛙从岸边跳下河坡。麦秆儿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琪琪别出声。他提着舀子,猫着腰走近青蛙,用舀子迅速扑过去。由于用力过猛,麦秆儿的身子一下子倒向河坡,落入水中。这下可把琪琪吓坏了:“麦秆儿!”

麦秆儿在水里挣扎几下,抓住水草,爬上了岸。他用手抹去脸上的水,朝琪琪笑笑,突然看见了琪琪眼里的泪花。他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对琪琪说:“不怕,我会游泳,经常在河里洗澡。”

麦秆儿一身湿衣服紧贴在身上,本来宽大的短裤也粘到了皮肤上,胯间的小鸡鸡顶出一个尖尖的小包,琪琪指着他的下身,捂着嘴笑。麦秆儿害羞地转身钻进了玉米地,把衣服拧干重新穿好,才出来。

琪琪手里拎着水桶,正要跟麦秆儿继续去寻找青蛙,突然不远处传来呼救声:“来人呀!来人呀!有人掉河里了!”

麦秆儿一愣,和琪琪一起朝呼救声奔过去。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一座小桥边,见张浩正在河里拼命地游着,晓晓在不远处的水里挣扎。

“晓晓掉河里了!”琪琪指着河里喊道。麦秆儿想起砸锅那天,张浩一家耍无赖,骂他。看着张浩在水里吃力的样子,他狠狠地说一句:“活该!”

晓晓的粉红色的裙子漂在水面,她双手扑腾着,拼命在水里挣扎。麦秆儿眼前又浮现了砸锅那天的情景,晓晓拿着馒头,站在旁边,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不行!我得她!麦秆儿想到这里,把舀子往地上一丢:“帮我拿着!”

说完,就跑过去跳进河里。琪琪焦急地站在岸边,不停地跺着脚:“快点快点!”

麦秆儿和张浩合力把晓晓救上岸,晓晓还没有窒息,大口咳嗽着,吐出河水,“哇”地一声哭出来。张浩的长头发贴在头上,低着头,也不看麦秆儿,嘴里小声嘟囔一句:“麦秆儿,谢谢你!”

麦秆儿没出声,抢过琪琪手里的舀子,对琪琪说:“走!”

说完就大步流星往回走,琪琪“哎哎哎”地喊着,跟在后面。


4


开学第一天,关闭了一个多月的校园里,地上的砖缝儿里长出了草芽,细碎的槐树叶儿铺了一地,大部分已经干枯,只有个别刚落的叶片金黄金黄的,像一只只黄蝴蝶,点缀在地面上。麦秆儿拿着扫把,扫一下,愣一下,琪琪有一件白色上衣,印花就是各种姿态的黄蝴蝶,密密麻麻的满身都是。琪琪说那也是妈妈从城里寄回来的,麦秆儿特别喜欢琪琪穿那件衣服,但是琪琪不想穿那件衣服,因为是城里的新爸爸买的,她从来没有承认过城里的爸爸,在他心里只有一个爸爸,奶奶也是这样告诉她的。

“麦秆儿,快点扫,新来的班主任要点名了。”浩浩怀里抱着一摞书,在老师办公室门口朝他喊。浩浩一开学就这么卖力,肯定是不想这学期被改选下来。

麦秆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低头继续扫落叶。“噗哒”一声,树上落下一串青青的槐豆儿,他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剥开,揪出来里面的透明的部分,放进嘴里尝尝,把剩下的丢掉了,继续把落叶扫完,回了教室。

新学期麦秆儿的座位从以前的倒数第二排提到了前面第三排,刚好和琪琪并排,但是隔了一条路,这令他非常开心,起码不用再后面和张伟栋他们几个打闹。新班主任杨老师是从六年级调来的,一头短发挂在耳朵后面,从进来始终面带笑容,麦秆儿觉得这发型像极了妈妈。杨老师在讲台上挨个儿叫着名字,下面答应着。点到“张恒俊”时,麦秆儿一激灵,大声喊:“到!”

班里有人小声喊麦秆儿,有人小声偷笑。麦秆儿全不理会他们,盯着杨老师,目光不离开她一张一合的双唇和手势。妈妈也是这样的短发,说话也是这样慢条斯理,也是这样面带微笑,但是她疯了,死了。这令麦秆儿百思不得其解。妈妈那么好,那么温柔,怎么会疯了呢?张伟栋妈妈那么凶,还不孝顺,可她为什么不疯呢?为什么不死呢?

教室里的风扇“嗡嗡”地转着,麦秆儿眼睛盯着杨老师,心里却走了神,杨老师说完了,他也不记得讲了什么,第一堂开学课就这样糊里糊涂结束了。他期待的是第二天的开学典礼,因为上学期散学典礼没有发奖状,改到开学典礼上再发,他知道自己能拿到三好学生和语文单科奖状,但是一直没有告诉爷爷,他要给爷爷一个惊喜,也让嘲笑他看不起他的同学和邻居看看。

发完新书,班里的同学们闹腾了一会儿,都四散而去。麦秆儿的书包装得鼓鼓的,手里还抱着几本书。他一个人磨磨蹭蹭走出学校,踢起地上的石子,又追上去再踢。琪琪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印着鲜艳橙子图案的布袋子,十分精美。麦秆儿十分羡慕她有个漂亮袋子装书,他自己有一个中国电信的广告袋子,暑假晒在院子里被风吹跑了。书包装不下的书他只能抱着。

“麦秆儿!你打算什么时候交作文?”

“什么作文?”

“杨老师布置的呀!你没记吗?”

“我没听清楚。什么题目?”

“我的妈妈。”琪琪停了一下,低下头去继续说:“不过我不想写。”

“那你怎么和老师说呀?”

“是呀!好烦!这老师怎么定了这样的题目。”说完,琪琪皱起眉头,不再说话。

“杨老师第一次布置作文就不写,不好吧?”麦秆儿说完,琪琪不作声,麦秆儿也就不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走回家。

麦秆儿推门进家时,爷爷去田里干活还没回来,两只公鸡在打架,一只红的,一只白的,扑棱棱窜上窜下,脸上头上都是血。麦秆儿一脚踢过去:“滚蛋!天天打架!”

两只鸡扑棱一下散开,又去别处继续斗,白色的绒毛像蒲公英的飞絮,飞起来又落下去。麦秆儿进屋放下书,洗了一把脸,便开始写作文,他想给杨老师一个好印象,说不定可以继续拿到奖状,拿到奖状,爸爸便可以放心,也不再说教他。

接下来的几天,麦秆儿有些郁郁寡欢,琪琪和他说话,他也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心里像掉了魂儿。

星期五下午上学路上,琪琪追上他问:“麦秆儿,你交了没?”

“交了。”麦秆儿在喉咙里嘀咕了一下。

“你……那你交吧,反正我没写。”说完,气汹汹地走了。

到学校后,杨老师组织了新学期第一次班会,主题是分享上次布置的作文“我的妈妈”,选取十名同学朗读自己的作文,要求内容真实,情真意切。第一个朗读的是张晓琳同学,她的声音充满稚气,张一天天说她是小娃娃,为此两个人还吵过架。

“……为了我能够健康快乐成长,妈妈对我付出了她的全部心血,天不亮就起床给我做早餐,准备书包。在妈妈眼里,照顾我是她最重要的工作,我是她的全部希望……”

第二个朗读的是张敏敏:“妈妈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她为我洗衣服、做饭,照顾我,每天辛苦劳累,却从无怨言,从不中断……”

最后,麦秆儿突然听到老师喊他的名字,他吃了一惊。他把作文写得很好,只是想得到杨老师心里的肯定,他并不愿意在班上朗读。可是现在老师叫到他的名字,他只好磨磨蹭蹭站起来,低着头不说话。

杨老师觉得麦秆儿有些奇怪,便催促道:“读呀!快读呀!”

麦秆儿推脱不过,只好唯唯诺诺地小声朗读:“妈妈是一个很漂亮的人,留着齐耳短发,说话声音清脆。妈妈又很能干,田里家里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还帮助邻居干活,得到了邻居的称赞和尊重……”

“妈妈知识渊博,比村子里的妈妈们读的书都多,她教我知识,教我做人……”

麦秆儿声音越来越大,一口气读完。杨老师点着头,“啪啪啪”地给他鼓掌:“好!写得很好!张恒俊的作文值得大家学习。”

但是整个教室里,只有杨老师一个人鼓掌,单薄的掌声在教室里显得孤单、无助。突然,张浩站起来大声说:“他说谎!他的作文不真实!他妈妈是疯子,早就死了!”

琪琪马上站起来,指着张浩大喊:“关你什么事!”

张浩也不示弱:“本来就是嘛!大家都知道的。”

麦秆儿气得脸色赤红,噌地一下跑到张浩面前:“我妈不是疯子!都是被你们欺负的了!”

张浩用手指着他反驳道:“疯子就是疯子,你别不承认,难道你也成了疯子吗?”

麦秆儿咬紧牙关,气得身子发抖,伸手给了张浩重重的一拳,张浩一个趔趄,撞到了身后的课桌上,课桌上的书和水杯呼啦一下散落到地面,后面的同学“啊”了一声。

这突如其来的场景,把杨老师惊得目瞪口呆。一看要打架,她马上跑下讲台,把两人制止住了。

班会在一片狼藉中结束,麦秆儿被杨老师叫到了办公室。站在办公桌旁,不时吸一下鼻子。任凭杨老师怎么说,他就是不出声。

教导主任了解了情况后,把杨老师叫到一旁,和她说了麦秆儿的家庭情况,杨老师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意了,后悔连连地回到办公室,摸着麦秆儿的头说:“对不起!老师不知道你的情况!老师应该关心你。不要伤心,以后想妈妈了,就来和老师说说。”

说完,杨老师低下头,把麦秆儿揽在怀里。麦秆儿感受到杨老师身上的温度,闻到了久违的淡淡汗味儿和体香,这体香已经离开他几年了,本来他快要忘记了,但是杨老师温柔的手和随着呼吸起伏的身子,令他又找回了记忆。

他突然鼻子一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身子随着抽咽颤抖不已。

作者简介

崔加荣,男,1973年出生于河南省沈丘县,现居住惠州。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园洲诗词协会常务副会长,《微小说》杂志执行主编,在《中国文艺家》《神州》《奔流》《西南商报》《华西都市报》等报刊发表作品上百篇,著有小说集《又见槐花开》和诗集《花开四季》、《在路上》等。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桑恒昌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骥亮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暖在北方 胡迎春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美编:无兮    ETA    玉丽   路人

编辑部:

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播音部:

部长: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西西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