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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仙庙(上)

 青壶先生 2020-03-22

1

  再说我爷爷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沂河肉麋前四年。那年是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饿死了不少人。

  我爷爷说,其实早在一九五六年,我太爷爷就跟我爷爷说过这事儿。但我爷爷年纪幼小,不把我太爷爷说的话当回事。说起那年,我爷爷只记得一件事,就是我太爷爷的师兄弟从南方过来做客。

  说起太爷爷的师兄,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我太爷爷的师兄弟姓夏名鼎,据说那会儿是科学院的考古研究员,也是我国考古界的先驱。夏鼎祖上世代为商,因为生意的关系,祖上和我祖爷爷那一辈甚为交好。

  夏鼎刚出生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四处求医,没人瞧的好,差点夭折。我太爷爷说,要不是咱们家治好了夏鼎的病,国家考古部门今天都不一定发展的起来。

  说小狐狸仙之前,先说说夏鼎这病。

  按我太爷爷的话说,这根本就不是病,是撞邪了。怎么说呢?夏鼎出生的时候是笑着的,也没掉眼泪,就是咧着嘴哈哈笑。那时候也没有妇产科医生,再穷再富就是接生婆婆。其实接生婆婆也没什么技术,靠的就是经验,那时候女人生孩子,基本上靠的就是运气。夏鼎妈妈运气很好,生了一个生来爱笑的孩子。

  但是接生婆婆不干了,说这孩子生来就笑不哭,不吉利。抓过来啪啪两下,拍在屁股上,孩子笑的更厉害了。接生婆婆一看,乖乖,这是孩子是怎么了?接生婆婆觉得不对劲,还想再打一回。但孩子妈觉得无所谓,孩子爱笑不挺好的嘛,见接生婆婆还想动手,孩子妈生了气——孩子不哭你不能老打是不是?

  孩子爸爸和孩子妈性格相似,心大,觉得孩子不哭也不是什么不可以原谅的事情,反正是个大胖小子,挺开心的。接生婆婆见到爹娘这样,无论好坏,那也是人家愿意,还真不能下手。

  接生婆婆拿过布来,擦了擦孩子身上的血污,走了,说好了第三天再来。这里说一下,那年月,不像现在,孩子生下来就洗澡,那时候是不洗的,得到第三天才洗,这叫“洗三”。“洗三”对于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来讲,是个重大的仪式,也是由接生婆婆动手,一边洗一边念叨。具体念叨什么到现在也是无从考了,我猜测,应该是一些祝福孩子的话语。

  孩子“洗三”的时候,家里祖辈都来,拿些贵重东西——有钱人家拿些金银首饰,穷苦一些的就扔些银元铜钱——扔到澡盆里,这里也有祝福孩子的意思。照现在的话说,得有仪式感。

  夏家大家大业,“洗三”也不能含糊,首先准备的这澡盆子就挺金贵,据说是前朝宫里传出来的。大家往这澡盆子里扔的东西也不平凡,你想啊,这夏家本身就经营珠宝玉器,所以自家用的,更是一些世上罕见的物件儿。

  本来这“洗三”是挺好的事儿,但让一件事儿给搅和了。什么事儿呢?孩子笑。接生婆婆一边洗一边念叨,大家伙儿往澡盆里扔了些玩意儿,一切都挺好。但这接生婆婆嘴里絮絮叨叨没完的时候,这夏家刚出生三天的二小子一个劲儿的咯咯笑起来没完。要说孩子笑,是挺喜庆的一个事儿。但这孩子的笑听起来不一样,不是正常孩子的笑,是惨笑。

  照我太爷爷的话说,就像是人在刑场上被砍头之前的那种笑,说白了,就是认命等死了。可是这种笑声从一个出生三天的孩子嘴里笑出来,那就太不一般了,太渗人了。

  其实当时夏鼎父母两个也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孩子生出来头两天,眼还没睁开,就是咯咯乐。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你降临人世,一切瞧着都新鲜,乐一乐是能理解的。可夏鼎这孩子不一样,一乐乐一宿。大半夜的也不睡觉,就睁着眼在那乐,咯咯咯,咯咯咯的笑。笑了两天,笑的夫妻两个有些发毛。

  “洗三”进行完,一家子人听着夏鼎这孩子咯咯咯的乐,一开始都觉得有趣,还逗一逗,说这孩子挺好,以后肯定是个享福命。夫妻俩听了祝福话倒是挺开心,孩子妈妈就说这孩子生了三天,啥都没干,就剩乐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亲戚朋友一大帮,不懂这个。接生婆婆洗完孩子,收拾干净了,把孩子交到孩子妈妈手里,等众人都散了,才拉着孩子妈妈的手说:“二奶奶,本来我不该多这个嘴,但是我要是不说呢,良心上又过不去。”

  孩子妈妈也是爽利人儿,一边着人给接生婆婆准备喜钱,一边应了接生婆婆的话:“婆婆,孩子都是你帮我接生的,有什么话您直说。”

  接生婆婆也不隐瞒,把话说开了:“自古这孩子出生,第一件事儿就是哭,可您这个孩子没哭不说,倒是自个儿笑上了。孩子笑没有错,可是在我们这儿,自古有个老话,说是孩子要是笑个不停,可能投胎的时候没喝孟婆汤。要不,我帮您找个人看看?”

  那时候夏家生意虽说做的大,但是人不迂腐,家庭教育也开明。孩子妈妈虽说是当地的人家,但也是读书识字的人儿,所以对神神鬼鬼的那套不是很信。虽说这样,但也明白人家婆婆一番好意,所以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应承,只说孩子刚三天,孩子爸爸明儿又要下店,等孩子爸爸回来再说。那接生婆婆听了人家的话,知道是被回绝了,也不言语,接了喜钱走了。

  接生婆婆走了之后,一开始倒也没什么,可是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家里开始怪事频发。先是屋里有响动,这响动呢,跟咱们听到的现在一样,老是有弹珠的声音。这弹珠声白天不出来,到了晚上到处啪啪响。孩子妈妈觉得奇怪,家里也没人玩弹珠啊,哪来的弹珠声呢?

  随着孩子妈妈一起的婢女是通房来的,也听到了弹珠的声音,就和主母商量,要实在是不行,咱们就找人看看吧,省的心里老惦记。孩子妈妈起先不同意。后来家里老太太知道了,发了话,说鬼神这事儿,可有可无,找人看看也没什么。孩子妈妈一看老太太发话了,那得了,找个人看看也好,倒不是说什么鬼鬼神神的,这一到半夜到处都是啪啪响,害怕倒在其次,主要是影响人睡觉呐。就让下人寻摸,哪有好的看事先生,请一个来。

  可是下人还没找到好看事先生,家里就出事了。第一件事,就是大半夜婢女起夜,还没点灯,就看见自家堂屋有几个孩子在那玩弹珠,一个个撅着小屁股跑来跑去还挺可爱。婢女睡的稀里糊涂的,心想这谁家的孩子到我们家来玩弹珠来了,可真讨厌。可等婢女点上灯,才看清屋子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有自家二少爷蹲在当地,傻不愣登的瞅着她笑。

  婢女以为看花眼了,仔细一看,自家不满周岁的二少爷光着脚站在地上对自己乐呢。婢女想起来刚才看到的几个小孩,心里觉得不对,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但是婢女心里想着孩子冷,硬生生把这个恐惧压回去了。婢女跑下地把二少爷搂在怀里,说:“这么冷可别冻坏了。”

  谁知道二少爷说:“我这玩儿一身汗,不冷。”

  婢女一听这话,差点没把孩子扔了。这不满周岁的孩子跟自己说话了,太吓人了。打那会儿起,这婢女就有些不正常了,变得痴痴呆呆的。而且不能见二少爷,见着就磕头,喊大老爷。

  孩子妈妈当时没当回事,心说我对你也不错,这受什么刺激变成这样了。可人已经成这样了,也没办法,打发了不少钱让回了老家。可等这婢女回去没几天,家里的两个老妈子也疯了,也是见着二少爷就磕头,一个个口称大老爷。

  孩子妈妈一瞅,这是有事儿啊,事儿还在自家孩子身上。这样一来,这鬼神之事,不信也由不得自己了。孩子妈妈心里着急,正要想办法的时候,有下人来报,看事先生找到了,在客厅等着呢。孩子妈妈一听,那就别等了,家里都乱了套了,赶紧请进来吧。

  下人得嘞一声,赶紧去请看事先生。

  没一会儿,下人领着看事先生到了。孩子妈妈一看,这看事先生也是个体面人——身着月白长衫,头戴瓜皮小帽,身上挎个黄布包包,很是利落洒脱,看着就像是高人。两人聊了几句,看事先生报了师承名讳,自称秦若农,人称雅田先生,山东蓬莱人。

  孩子妈妈一听这字号这出身,不用说了,绝对高人。随即,就把家里发生的事情,一来二去的跟人家先生讲了。这先生一听,掐指算了算,说道:“夏夫人,我掐指一算啊,你们家这是糟了灾邪了,您赶紧把二少爷抱出来我瞧瞧。”孩子妈妈一听,将信将疑,但还是让老妈子把孩子抱了出来。

  其实这先生也没有危言耸听,当时进了这院子就觉得有些邪门。时值盛夏,这院中呀,虫儿也不叫蛙也不鸣。而且,这院子边上有一片竹林,竹林中连只鸟儿都没有。

  孩子一抱出来,这雅田先生哎哟一声,连说坏了。孩子妈妈问怎么回事,那雅田先生说:“你这孩子上辈子惨死,怨气太重,投胎的时候还没喝孟婆汤,所以心中记恨太深。哎呀,不好办呀。”

  孩子妈妈想起来接生婆婆说的话,又联想到通房丫头和两个老妈子的情况,加上心里关切孩子,对这先生的话信了一半。虽说信了一半,但心中依然疑窦重重,对下人使了个眼色。那下人心领神会,问这先生:“照你说的这么玄乎,那要怎么办才好?”

  那雅田先生思索了片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家这孩子是大劫难,要我救治也不难,只是需要一些难得的材料……”

  当年那夏家财大气粗的很,虽然主家对那雅田先生说的疑窦各半,但转念想了一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况且孩子奶奶也知道了孩子的情形,便治他一治又能怎地?想到这里,孩子妈妈发话了:“什么难得的东西,只要是说得,我们家就能找得。”

  那雅田先生听了主家这话,心中暗喜,便巧夺明目的开了一些东西出来,并且指定去哪家哪里购得。那夏家多年经商,什么事情没见过,知道这先生想借这事儿赚些钱花,也不说破,着人办理去了。

  在办理物件期间,主家便安排这雅田先生在这大宅中住下,特地嘱咐,要好吃好喝的伺候。

  这里说一句,这雅田先生也是有真本事的人,但也有借机会赚上几个的心。在雅田先生看来,这夏家二少爷确实有些麻烦,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想到这儿,雅田先生心安理得的住了下来。但,当夜就出了事儿了。

  雅田先生到了晚上,在下人陪伴下,吃了一桌酒席。临到二更,醉醺醺的便要睡下,谁知道还没脱衣,耳边就听得弹珠啪啪之声。那弹珠声音啪啪作响,听着就在客房之内。而且随着那弹珠声,还有脚印噼啪跑来跑去,以及小孩子呼喝嬉笑之声。雅田先生裤子脱了一半,以为听错了,直愣着耳朵仔细去听,却什么声音都没了。

  雅田先生摇摇头,以为自己喝了酒听叉了,随即脱了裤子钻了被窝。谁知道被子还没捂热,那小孩嬉闹之声再次传了过来,雅田先生半睡半醒,朦胧之中只见客房空地上,几个孩子撅个腚在玩弹珠,高兴的很。雅田先生久经江湖,也经历过不少诡异之事。此时明白,这是找小鬼上门了。

  雅田先生昂扬斗志,一翻身,光着腚从被窝里爬出来了,伸手去找裤子,谁知道找来找去没找到。这雅田先生心中诧异,这裤子刚才好好放在床头,怎么这时候找不见了呢。心中想着,伸手拿火柴,次啦一声点燃油灯,这才看见裤子扔在空地中央。

  雅田先生知道肯定又是小鬼作祟,心中气了个半死,大喝一声:“妖孽莫要猖狂。”光着腚下了地,从布袋里拿出太极八卦盘,啪嗒拍在地上,就要做法。谁知道法还没做,屋里油灯一晃,灭了。大风大浪见多了,雅田先生也不惊慌,嘴里也不停,念叨起阴阳咒来。后来我听小叔说过,这阴阳咒是极厉害的法咒,降妖除魔效果一流。

  可这雅田先生咒还没念完,就觉得腚后一阵风,被人一脚踢到了命根子。这念咒的一瞬间一定要聚精会神,就像我替我小叔画符一样,一道符画下来,一口气不能破,气破了符咒就没用了。念咒也是这个道理。

  雅田先生一道咒语没念完,被人一脚踢了蛋蛋,打断了符咒。符咒打断倒是事小,那一脚力道不轻,疼得雅田先生差点没背过气去,两手也摁不住八卦盘了,哀嚎一声捂着裆下就倒在了地上。

  就这一声,把整个宅子都惊动了。下人来看,只见雅田先生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极不雅观的躺在地上呻吟。而自家不满周岁的二少爷,蹲坐在旁边,一脸笑意。

  这一夜,可不消停,首先是两个老妈子,再然后是孩子爹妈,还有老太太,都出来了。一大家子都知道自家这孩子出了大毛病,商议着何从何从。孩子爸妈倒是还好,孩子叔伯婶娘,你一言我一语,都说这孩子不吉利,得赶紧处理。那雅田先生下身包着纱布哀嚎:“我有一个师兄,是道法高强……”

  第二天,雅田先生的师兄就被夏家人用小汽车接来了。雅田先生的师兄卖相更好,仙风道骨,衣袂飘飘,手上搭着浮尘,身后两个眉清目秀的小童。那气场,就差四个仙女跟在前后撒花瓣了。

  雅田先生师兄都不用自报家门,小童就报了:“山东蓬莱仙岛,吾了仙师……”

  吾了仙师查看了师弟的伤势之后,叹了口气说,师弟自求多福吧。说完这话,传来了雅田先生惨绝人寰的惨叫。

  吾了仙师功力更胜一筹,着夏家买了普通的香烛值钱,写了十几道符,在明月之下披头散发开了坛。那吾了仙师的法坛并不复杂,只要求把二少爷放在他画的大八卦中间。孩子爹妈看自家孩子被当作妖怪,心中滋味自不必说,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可再看二少爷的模样,不到一岁的孩子,嘴里吃个手指头,白白胖胖的,一脸嬉笑,丝毫不把这事儿当回事。

  转眼到了子时,吾了仙师浮尘桃木剑一舞,一片黑云遮住了当空皓月。月亮转眼不见,无名的来了一阵风,那吾了仙师手中铜铃叮当一响,就听晴天一声霹雳,一道电火光从天而降,打在孩子身周。孩子妈妈一把抱住孩子爸爸,哇的一声哭了。孩子爸爸也紧张坏了,可接下来的一幕,颠覆了大伙的想象。

  转瞬之间,乌云散尽,皓月当空,吾了仙师躺在地上口吐白沫。而孩子呢,也够呛,身上火烧火燎,脑瓜子上冒着烟。这结局,平手哇。

  孩子妈妈看到自家孩子这副模样直接受不了了,把孩子抱在怀里只喊心肝宝贝。孩子爸爸看了也是难受的不得了,着老婆把孩子抱回去。可家里族亲不依,一个个七嘴八舌,都说这孩子是祸害,非要除了不可。孩子爸爸发了怒,差点和家里翻了脸。这时候家里大伯提了个醒:“要实在不行,就去徐州走一趟,到老沈家看看……”

  大伯这个醒提的好,可孩子爸爸心里着急,并没有立即到我家来,而是在当地求了不少大夫,也找了不少看事的,没奏效不说,还带着祸害了不少江湖人士。最后实在是没了办法,而且这孩子估计是斗法斗的,奶也不喝了饭也不吃了,面黄肌瘦,眼看不行了,这才轻车快马,一溜烟跑到我家来了。

  我祖爷爷神手,掰开孩子的眼睛看了看,又把把脉,跟老夏家说:“这孩子得留我这两年。”老夏家也利落,说:“行,别说两年,三年也行。”自此,夏鼎这孩子就留我家来了,那时候,我太爷爷还没出生呢。夏鼎在我家养了两年多,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等夏家人来接,和普通小孩没什么两样,就是脸上的笑少了点。

  夏家人问我祖爷爷,这孩子用什么法子治好的?我祖爷爷说,这怎么能跟你们说呢,反正这孩子是好了,不过我得说一句,以后啊,孩子这辈子就刨坑了。夏父走南闯北,知道我祖爷爷嘴里刨坑的是盗墓的意思,听了我祖爷爷的话还生了气。

  我祖爷爷还安慰他,但人家也是大商大贾之家,虽说这孩子不是长子,但也拿做掌中宝。如今你沈炮虽说对我家孩子有救命的恩德,但是你说我家孩子是个刨坑的,那也不行。

  夏家人带着二小子回了家,凭着一颗破釜沉舟之心,也得让二小子学贯东西,好堵我祖爷爷沈炮的那张小嘴。夏鼎这孩子回到夏家,夏家人才知道这小子绝顶聪明,还有念书瘾,说考第一绝不考第二。高中毕业,劲儿都没使,同时被南京中央大学和北平燕京大学录取。二小子不骄不躁,取道北上,舍了南京中央大学,去读了燕京大学的社会学。

  二小子去北平上学的时候,老夏家专门领着二小子到我祖爷爷家里拜访。我祖爷爷上下大量一番,告诉老朋友,你这孩子不错,再过五年,让他来找我学点本事。老夏家一听,又是吹胡子瞪眼,给我祖爷爷作了一个揖,表面上客客气气,走的时候也挺不客气。不过让老夏家始料未及的是,二小子虽然聪明好学,但心思似乎不是那么稳当。燕京大学社会学读的好好的,第二年却放弃了学业,到清华大学去学历史了。

  待到学业有成,夏家小子去河南参加了一次考古发掘,遇到了不少问题,跟自家老爷子一交待,直接拜到我祖爷爷门下,又在我家呆了两年多,学了不少本事。老夏家一见这阵势,这才明白,人家沈炮当年说的话不是空穴来风,都给这二小子算好了。但夏家老爷子不甘心,问我祖爷爷,我家二小子这命运以后就交待在这土堆里了吗?

  我祖爷爷说,土堆里有什么不好,有大学问呐。

  夏家老爷子惆怅的不行,我这一世经商,以后这偌大的家业,给谁呀?

  我祖爷爷宽慰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以后呀,你们家还得这二小子提点,要不然,早晚得完蛋。

  老夏家信服了我祖爷爷,死心塌地任由二小子由着我祖爷爷造。

  我太爷爷比二小子小了六七岁,从小在我祖爷爷身边长大,本领自然比夏鼎高了不是一星半点儿。虽说嘴上称呼夏鼎师兄,可心里不服。不过好在夏鼎是个闷叱性子,也不跟我太爷爷争持,遇到什么事儿还向我太爷爷请教,所以很得我太爷爷好感。和另外那些不着四六的师兄弟相比,这个夏鼎很是个不错的小子。

  再说我太爷爷,含着金汤勺出生一点都不为过,到他那代,还是见识了我家的种种繁华。小时候要什么有什么,白马轻裘,美女娈童,弓箭枪弹海东青,还有一个说英语的管家。

  可是我这太爷爷生性慵懒,吃喝嫖赌福寿膏样样不会,就喜欢家里存放的乱七八糟的奇书巧技。二十多岁,就把什么堪舆八卦阴阳术学了个遍,还到处寻访名山大师切磋技艺。

  当时恰逢乱世,到处都在打仗,我太爷爷所学的竟无用武之地。游山玩水十多年,一朝回家,这才发现偌大的家世竟然如山崩水泄无处寻了,那一种感觉,作为小辈无法身临其境。但那之后,我太爷爷就认了命,丢了罗盘符剑,认认真真刨起了地。我出生的时候,太爷爷还健在,下巴上留着长胡子,喜欢抽旱烟,腰上系着一块绿色的古玉。喜欢拿炭笔写个字,然后问我这是什么字。

  太爷爷晚年住的地方远离人迹,是在沂河岸边的一间茅草屋,唯有一床一几。门前养着一条狗几只鸡。我爷爷告诉我,我太爷爷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还会说德语。只是这一切,在工农为主的社会体系里,都成了大逆不道。在那个混乱的年代,父子两人都属于黑五类,常常被游街批斗。

  夏鼎和我太爷爷的命运截然不同,跟着我祖爷爷学了两年本事,又到了英国伦敦大学留学,还获埃及考古学博士学位。在埃及开罗博物馆从事了两年研究工作之后,回到国内,先是在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任专门委员,后来又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任研究员。建国后,夏鼎又进了考古研究所工作,成了一个踏实刨坑的研究员。

  在那个年代,夏鼎的命运和我太爷爷相比,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2

  那一年,我太奶奶病逝,我爷爷年纪尚幼,我太爷爷正处于人生最低迷的阶段。

  我爷爷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夏鼎来看望太爷爷,带了三斤蜜枣五斤花生。那时候虽然能填饱肚子,但是这些东西对于我爷爷来说,也是稀罕物。那天我爷爷花生吃多了,蹿了一夜稀,墙都喷花了。

  夏鼎来找我太爷爷主要是有两件事儿。第一件事就是在湖南那边发现了一座古墓,但里面有很多奇怪的地方,希望我太爷爷能去帮他断断。第二件事儿就是找个人,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爷爷记不清楚了。

  我太爷爷因为我太奶奶刚去世,加上我爷爷年纪幼小,给推辞了。关于夏鼎要找的人,我太爷爷倒是给提了一条信息。

  聊完这些,两个人又扯了一些闲篇,都是追忆似水年华,回想年轻那时候生活是多么的糜烂美好。说到吃喝玩乐,听的我爷爷那叫一个叹为观止。聊得后来,我太爷爷问夏鼎:“你那个墓里边都出来啥了?”

  夏鼎说了好多东西,我爷爷就记得一条——棺材里一个几千年都不腐烂的女僵尸。还说那个僵尸刚出来的时候尸体枯瘪,可是吃了几个人后,浑身的肌肉皮肤就跟气球一般,全都水润了起来。

  我太爷爷一听,啪唧一拍大腿,说:“完喽,这天下要大旱了。”

  夏鼎不明就里,我太爷爷给他解释:“你出土的那个僵尸,可不就是旱魃嘛?”

  虽然夏鼎出土过不少大墓,见识了不少怪事,但真听说旱魃这种东西,也是将信将疑。他理解不了,自然灾害如何是一个死了几千年的僵尸决定的。但是不理解归不理解,他也没有跟我太爷爷就这个事儿论道论道。因为他知道,在某些事上,他比我太爷爷差了不是一点半星。像这种事儿也不能上报,尤其在那个年代,真要上报,他的下场可能比我太爷爷还要惨。

  夏鼎走之前,把身上的粮票和钱都留了下来,我爷爷也不推辞,那时候,爷俩都快吃树皮了,还在乎什么面子。不过也幸好夏鼎留下的粮票,才让我太爷爷和我爷爷度过了那三年最艰难的时期。这话说出来可能让大家误解,那个年代,物质匮乏,我太爷爷用钱买了一艘小船,日夜带着我爷爷在沂河中打渔捞虾,才不至于饿死。

  而且那些年,沂河水野性大,一发大水,从上游淌下来几条猪羊也是常有的事。要是运气好,还能抓条两米多长的大鲤鱼。那么大的鲤鱼抓起来要费一番大功夫,搞不好,连船都能给你掀翻。

  但真正的让我太爷爷和我爷爷度过三年困难时期的,仅仅靠这些鱼虾是不够的。因为到了冬天,河水封冻,什么都打捞不上来。而且,又加上干旱,河水几乎断流。真正让我爷爷度过这三年自然灾害的,是一座小土庙。

  要说仙家,我们这里也供奉了许多,但多是狐黄二仙,像白柳灰倒没有多少。也有那些什么狐仙黄仙上身的例子。我长到十二三岁,知道村西头有一家老天爷,也会给人家瞧个病救个灾什么的。我去看过一会,那老天爷是个四十多妇女,一发狠就口吐白沫,白沫吐完了就找人要烟吸。一根烟还不行,必须是好多根。

  这么多烟捆成一团,点起来,使劲儿吸两口都冒火了。偏偏老天爷吸的凶狠,吸到嘴里吞下去,那表情特别的迷醉。吸完烟,才给人瞧病。

  那时候我太爷爷还健在,他告诉我,这个老天爷就是个黄皮子染了烟瘾,该走也不愿意走,就留在这儿了。下回想走,还得等上百十来年。

  其实在我们那儿,不光有狐仙黄仙,还有猫妖嫁人。

  猫妖嫁人是真事儿,她嫁过来的时候我还随着爷爷去喝喜酒。那猫妖敬酒我见过,身段婀娜多姿,容貌也美丽的没边,就是手上脖子上毛发挺旺。那猫妖嫁人后还生了两个闺女,个个美艳动人,小闺女和我还是同学。读到初中,她们家就搬到县城去了。我太爷爷说,那猫是报恩来的,在世间呆了一甲子,好不容易修成个人样。后来我上了大学,又遇到了那个小闺女,模样越发美丽,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演员了。

  在我们那里,要说最灵验的,还是狐仙。旧社会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供奉着狐仙的牌位。不光有狐仙的牌位,还给狐仙建土庙。不过到了一九六六年破四旧的时候,甭管大庙小庙,通通都被砸了,现在说来还挺可惜的。

  那年我太爷爷的师兄弟走后,我太爷爷就开始琢磨着怎么屯粮。那时候我爷爷还年轻,正处于青春期呢,和我太爷爷的关系也是势同水火,所以让他相信我太爷爷说的什么旱魃一出赤地千里这种话,还不如杀了他。不过好在那时候我爷爷贪吃,跟我太爷爷见天琢磨吃什么或者怎么吃。虽说那时候有了一条小船,但是天天吃鱼,也受不了。

  爷俩有时候推着鱼到夜猫子市上换些粮食蔬菜日用品,收获多了,也换些好吃的好玩的。说说夜猫子市,因为那时候不让老百姓做买卖,老百姓都偷偷摸摸做,夜猫子市就是在这种条件下形成的。一般来讲,都是夜里一两点开市,早上七八点就收了。和北京的鬼市差不多。夜猫子市现在还在,开市的时间依旧是夜里,只不过时间已经延续到了中午。

  说起这个狐仙,就是爷俩在集市上遇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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