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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运就像一场战争

 一诺成金 2020-03-22

“呜!”震耳欲聋的汽笛声从那个卧在钢轨上的庞然大物身上突然响起。我们这些十一二左右的小学生组成的参观队伍正在横过铁路,一下尖叫着乱了套,有的跳下了轨道,有的来回乱跑,胆小的女孩子则哭了起来。我则呆若木鸡地站在钢轨中间,浸透柏油的枕木在炙热的阳光下散发着刺鼻的味道,疙疙瘩瘩的石渣上污迹斑斑,我的鞋被枕木上渗出柏油粘住了,我就这样看着这个不断喘气冒烟的钢铁怪物,站在钢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它竟然是个活物!它轻轻的喘就使得脚下的土地开始颤抖。它要过来啦!

“不要慌!”带队的女老师在铁路道床边喊。“大家到这边来排队,不要害怕,火车头不会动。”我慌忙跑下钢轨,鞋几乎被粘掉,我们挤在道床边,带着一种恐惧和敬仰的心情看着这个有近两层楼高的钢铁怪物。

老师带着我们来到个怪物——火车头旁边它发着高烧,炙热烤人,到处都冒着蒸汽,发出叫人害怕的丝丝声。它在我们这些孩子面前实在太高大,从那高高在上的铁窗探出一个满脸煤灰的脑袋,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向我们打招呼。

有几个胆大的同学在的怂恿下,勉强抓住铁扶梯的最下端,像吊单杠似的将身子卷上去,踩住踏板最低一级,然后顺着陡峭的梯子爬进驾驶楼消失了……

我想显示我的勇敢,站到扶手的下端,它的附近是乱七八糟的乌黑的管子,工字钢架、铆钉,上面结满了硬壳般的污渍,到处冒着气,炙热从它庞大身躯里逼出,扑面而来。我试了下梯子扶手的下端,还好,它是凉的。我使劲往上卷身子,想把脚够上踏板。

“你要上?”女老师问,她帮我站稳在梯子的下端,虽然我的心跳的不行,但我还是爬进了驾驶楼,在这个钢铁的平台里,班里两个胆子最大的男生正在听那个坐在驾驶位置里的司机讲解:“这是刹车,这是汽门,这是……”他站起身去够前方的把手。

“这是汽笛。”一个男生指着司机座位旁脚下的一块不大的铁片,它在钢铁的地板上。他一脚踩在铁片上,“呜!”汽笛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车下的同学捂住耳朵,乱成一团。

“行了,不要乱踩了。”司机开始制止我们。他让我们让开地方,他抓起铁锨,不知怎么回事,那厚厚的炉门在排气声中一下夸张地打开,黄中泛白的火焰在巨大的炉膛里熊熊燃烧,一种烧灼感带着呼呼的响声,燎得脸发烫。炉口使我紧张,生怕被炉膛里的火吸进去如果我被吸进去,我该怎么办?拼命挥动胳膊把火扑灭?还是抱着头等待?还有另外的出口吗?我如果有孙悟空的功夫,一脚踹翻八卦炉——不,一脚踹翻火车头!那我什么都不怕,但我知道我不是孙悟空,那一刻我只希望我手里有孙悟空身上的一根毛,只要一吹,他就会出现在我身边。

那时我正被小人书《西游记》迷得云山雾罩。

司机扔了一锨煤进去,火苗只是退缩了一下,更加汹涌地腾起……孙悟空不在我身边,七十二变,腾云驾雾更与我无缘。我不知是怎么下的驾驶楼,脚终于踩在可靠的地面上。同学们并没有欢呼我的勇敢。我有点不开心,两只手污黑。

这是我们参观乌鲁木齐铁路时的一幕。

庆祝新疆自治区成立十周年学校搞了这次活动清晨我们班挤在卡车车箱里,向乌鲁木齐驶去寒凉的风扑面而来,很快我就冻得瑟瑟发抖,道路两边是平展的农田和白杨防风林带,再往远方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它伸向遥远的地平线。多么宽广的大地,多么宽广的天空。路的正前方是横陈天际的搏达雪峰,它的顶部被清晨的阳光染成橘红,它是横贯新疆的天山山脉的最高峰,海拔7767米,是全疆最高峰,常年积雪,在这炎热的夏天它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它突兀地屹立在半空中,下半身隐在青灰色的晨霭中,与湛蓝的天空融为一,看上去搏达峰像漂浮在半空,神秘而又庄严。在越来越明亮的朝霞中,峰顶的积雪闪着圣洁的光。

天池、西王母、蟠桃宴,太上老君,人脸豹身,三头鹰翼的山间魈鬼散仙……那些书中的神仙就住在那剪影般的天山雪峰中。我沉浸在幻想中,出神地看着那海市蜃楼般的寂色。

太阳一出,很快就驱散了寒凉,大地一片灼热。

现在我站在刺眼的阳光下,身边是更加炙热的钢铁怪物。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十一年后,我竟真的站在那钢铁的驾驶楼里,成了一名蒸汽机车司炉!

1972年我进了铁路。当时正是铁路春运即将开始,铁路是当时全国货物和人员大规模流动的唯一运输工具。我们这批新学员临时编入客运段,突击培训后,加入增开的客运列车担当临时列车员。在北京、上海、广州、武汉、兰州等城市间快速往返。

车厢里到处都是人,三个人的座椅挤四个,座椅下低矮的空间也躺了俩三个,还塞着大包小袋。走廊中、座椅之间也坐满了。坐不下去的人只好站着。真得佩服餐车的服务员,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也能推着小车将饭盒送到每一节车厢。车厢连接处也挤满了人,每到站连车门都打不开,我只好学老列车员连推带搡,一边骂着,一边把沉重的包裹推到站着的人两腿间或者头顶,总算清理出车门边一块空间,看着车门外黑鸦鸦的等待上车的人群,浑身疲惫,心里上火,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终点?

车门一开,我向下猛扑。

“先下后上!”我大吼。

我与向车门涌来的人群猛撞,互相推搡!我吼着挤出了人群,终于可以呼吸一口凛冽而清爽的空气——那空气带着清澈的甜!将车厢内的污浊从胸腔的最深处大口吐出,就像溺水的人终于探出了头。

至于那些被堵在车门根本无法下车的旅客,我爱莫能助。上车的与下车的在车门前骂声一片,车站的值班人员大吼着,下半身最难听的字眼一泻而出,连扯带推,凶猛而熟练地清出车前一线空隙,下车的旅客满头大汗地下了车,当最后一名旅客还没下到站台,一拥而上的人群淹没了他。最后他跌跌撞撞地挤出人群,帽子没了,衣扣也挤掉了。凶狠地咒骂着。

那个年代除西北的新疆、青海、西藏、内蒙有长途汽车,内陆几乎没有跨省的长途汽车,至于飞机普通老百姓想也别想,出租车更是没影的事。虽然在国外已非常普遍。

像螺丝钉一样被固定在每一个点上辛辛苦苦工作了一年,春节前想回家跟亲人团聚就成了最渴望的一件事。任凭怎样的劳累、疲惫、争吵、叫骂,几天几夜无睡无眠,饥渴难耐,带着大包小袋,坚毅地忍耐着。

我看着下了车,脸色灰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的旅客,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与亲人见面了。

说实话,我的感觉,春运就像一场战争。

钢轨的咔哒声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耳膜,车窗外是一闪而过的田野、山峰和城市。风景从西北皑皑白雪,嶙峋的荒山,茫茫戈壁到绿油油的江南水乡。

有一次从北京返程,在保定开车前,由于上车的人太多,车门上还挤满了人。我吊在车梯下沿,根本进不了车厢,列车已经启动。我大声吼着让车厢连接处的人往车厢里面走走,但没人移动。我心里冒出一股狠劲,使劲用肩膀向里抗,等到一只脚可以蹬着门框使上劲后,我使出全身劲猛冲猛撞,那怕全部推倒,踩在脚下也不在乎。人群终于向车箱两头开始移动。我上了车,终于可以关上车门了,关门前我按规定伸头看了看车厢外,却发现车厢另一个门上仍然吊着一个女列车员,无法上车。她与我是同一期招入铁路担当临时列车员的,她不知该怎么应对这种局面。列车已经驶离了站台,开始加速。我迅速挤进车厢,车厢里面还可以站进许多人,但车厢两端的人就是不愿向里移动。我来到车厢另一头,管烧开水锅炉的老员工已经在车门附近叫骂着,他三十多岁,孔武有力,连扯带推,把不愿移动的包裹从人群的头顶扔进车厢里。我也加入进来,很快清出车门口滞留的人。那个女孩仍吊在车门外,车速不断加快,车外零下十几度,她已无力自己爬进车厢。我与那个老员工一起将她拽进车厢,关上了车门。列车的速度已超过六十公里,女孩面对着车门掩面痛哭起来。

到下一个站停车,至少要四十分钟,在那样的速度,那样凛冽的寒风中,她根本坚持不到下一站。结局肯定是摔死。

老列车员让我从列车员休息间拿出铁路统一配发的棉大衣,给她裹上,送她进入休息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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