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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离骚》(八)“‘独怀乎故宇’”

 依然听雨依然闲 2020-03-23

《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札记第二则之八

钱钟书论《离骚》(八)“‘独怀乎故宇’”

文/周敏                

《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二则《离骚》,共论述了九个问题,此为《离骚》(八)《独怀乎故宇》。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有其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独怀乎故宇!”

——想想九州如此广袤无垠,难道只有这里才有云鬓玉颜?……这世上哪里没有芳草鲜花,你为什么一定要恋着自己的故土?”

屈原生活在战国中后期的楚国,当时七国争雄,其中最强盛的是秦、楚二国。屈原德才兼备,爱国爱民忠君,他希望楚怀王效法尧、舜、汤和周文、武,打破贵贱等级和“世卿世禄”制,实行德政,完成统一中国的伟业。他早年受楚怀王信任,主张对内举贤任能,修明法度,对外力主联齐抗秦,楚国日益强大,有效地遏制了秦国的吞并企图。但后来楚王昏庸,听信谗言,多次将他流放。屈原虽然屡遭流放,但始终关心朝政,热爱祖国。最后,在秦军攻破楚国郢都那一年的端午日(夏历五月五日),悲愤地自沉汨罗,以身殉了自己的理想。

“独怀乎故宇?”

——为什么宁愿去自沉汨罗也不离开楚国?

这是屈原的自问,也是无数人的天问!

司马迁说:“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

——以屈原经天纬地之才,投奔诸侯国有谁不欢迎而委以重任,何必自沉呢?

钱钟书也抱有相同的观点,他认为:

屈原“去父母之邦,既为物论之所容,又属事势之可行。”

“为物论之所容”是说,屈原离开楚国寻找明君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合情合理。

韩愈《后廿九日复上书》所谓:“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而非“天下一君、四海一国”之比。

“属事势之可行”是说,屈原离开楚国寻找明君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合俗可行。

 “楚材用晋,卫鞅入秦,去国易主,如李斯《书》中之‘客’,春秋战国间数见不鲜;”

春秋战国时期,人才流动是常态。

那时,诸侯割据,中华民族四分五裂,消除分裂和战乱是人心所向。这个时期类似于三国时期之分为魏蜀吴,没有一方是天然正统,谁能够实行统一国家的大任,谁就是历史的功臣。屈原倘若离开楚国,到别国辅佐,致力于实现一统,一样可以成为历史的功臣。

屈原早年辅政楚怀王使楚国民富国强,功勋卓著,名闻天下。以屈原内政外交之全才,离开楚国奔走别国,当不难获得大任。

然而,这一道义上名正,实际上可行的人生之路,屈原为什么没有选择呢?

屈原《离骚》一诗袒露了他万般痛苦、纠结、艰辛的心路历程。

屈原又何曾没有想到离开楚王呢?

钱钟书注意到屈原《离骚》写道: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

——两颗背道而驰的心怎能合到一起呢, 我要自觉地疏远他远走高飞。

可见,屈原这是想离开楚国这个伤心地啊!

但屈原行动上却犹豫不决,踯躅不安:

而始则“怀情不发”;至不能“忍与终古”,犹先占之“灵氛”;占而吉,尚“犹豫狐疑”,迟迟其行,再占之“巫咸”;及果“远逝”矣,乃“临睨旧乡”,终“顾而不行”。

——屈原开始还忍辱负重,企望楚怀王顾念旧情,回心转意,经年得不到任何召回的消息,离楚之心又开始萌动,于是,他曾先请“灵氛”占卜,告知离开楚国吉利,他还是不放心,又去请“巫咸”降神,依然是离开楚国吉利,等到他终于背起行囊离开时,回望故土还是于心不忍,迈不开脚步。

钱钟书十分钦佩屈原此诗行文的跌宕起伏,他说:

我读到“又何怀乎故都”句试着合上书卷,揣测下文大约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行走他乡了,岂料屈原“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并非远走他乡而是与世长辞了。令我爽然若失,复黯然以悲。在屈原心中,“故都”以外虽有世界,却不是自己的世界,背叛自己的国家,不如舍弃自己的生命。屈原眷恋祖国,生死以之,与其做个避世之人,宁可做个被拘系的臣子。乐毅报燕惠王书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即忠臣背离祖国,名声不洁。苏辙有云:“宗国陨而不救兮,夫予舍是安去?……予岂如彼妇兮,夫不仁而出诉?” 即祖国正在沉沦,我怎么能舍他而去。……我岂能像妇女,丈夫不仁就到邻居家去抱怨不休?

钱钟书乃屈原旷代知己也。把屈原拳拳爱国之心表达得委曲周到,淋漓尽致。

屈原之所以没有选择离开楚国,是因为屈原曾经对楚国用情太深,他的思想和心灵已紧紧地和楚国的命运联结在一起,尽管楚国的当政者们一再的拒斥、践踏他,他也无以自拔,无法改弦更张。

屈原之所以没有选择离开楚国,是因为他深爱楚国,深爱楚国的黎民百姓,他对楚国君王始终抱有愚忠和幻想,他始终将君、国、民视为三位一体,其实昏君和黎民是背道而驰的。屈原的爱有历史的局限性。

屈原之所以没有选择离开楚国,是因为他把自己身前身后的名声看得高于一切,在楚国大势已去、救国无望时,惟有坚守自己的理想和人格而以身殉国。

二〇二〇年三月二十三日

(注:篇中红字引自《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二则)

附录:《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二则《离骚》(八)“独怀乎故宇”

(八)“独怀乎故宇”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有其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独怀乎故宇!”按表喻则《左传》成公二年申公巫臣所谓“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也;里意则《史记·季布栾布列传》朱家所谓“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也。楚材用晋,卫鞅入秦,去国易主,如李斯《书》中之“客”,春秋战国间数见不鲜;下文亦曰:“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韩愈《后廿九日复上书》所谓:“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而非“天下一君、四海一国”之比。《邶风·柏舟》云:“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屈子则固能“奋飞”者,故下文曰:“历吉日乎吾将行。”去父母之邦,既为物论之所容,又属事势之可行。而始则“怀情不发”;至不能“忍与终古”,犹先占之“灵氛”;占而吉,尚“犹豫狐疑”,迟迟其行,再占之“巫咸”;及果“远逝”矣,乃“临睨旧乡”,终“顾而不行”。读“又何怀乎故都”而试阖卷揣其下文,必且以为次语是《魏风·硕鼠》“去女适彼”之类,如马融《长笛赋》所谓“屈平适乐国”,安料其为“吾将从彭咸之所居”,非“远逝”而为长逝哉!令人爽然若失,复黯然以悲。盖屈子心中,“故都”之外,虽有世界,非其世界,背国不如舍生。眷恋宗邦,生死以之,与为逋客,宁作累臣。乐毅报燕惠王书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史记·乐毅传》、《战国策·燕策》二作“忠臣之去也”);畸人独行,并一“去”而无之,出乎其类者欤!苏辙《栾城集》卷一七《屈原庙赋》设身代言,有云:“宗国陨而不救兮,夫予舍是安去?……予岂如彼妇兮,夫不仁而出诉?”;颇能传其心事,“彼妇”二句又即燕惠王与乐间书所言:“室不能相和,出语邻家”(《燕策》三,《乐毅传》作“室有语,不相尽,以告邻里”)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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