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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我爱金农

 郭一墨 2020-03-25

金农毕生有金石之好,他的好友杭世骏说:“冬心先生嗜奇好古,收储金石之文,不下千卷。”他的书法有浓厚的金石气,他的画也有金石的味道。秦祖永说: “冬心翁朴古奇逸之趣,纯从汉魏金石中来。”要理解金农的艺术,还需从金石气味上追寻。这里谈金农艺术中的金石气,不是谈他的金石收藏、他对金石的研究,而是金石生涯给他的艺术所注入的特有气质。我谈两个问题,一从内容方面分析金农从金石气中转出的对永恒感的追求,一从形式方面分析金农在金石气影响下形成的冷艳艺术风格。

片笺寸楮,有长春之竹;

临池染翰,多不谢之花。

朱良志|我爱金农

中国人有“坐石上,说因果”的说法,意思是通过石头来看人生。金石者,永恒之物也;人生者,须臾之旅也。人面对从莽莽远古传来的金石,就像一片随意飘落的叶子之于浩浩山林。苏轼诗云:“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余何?”迁灭之中有不迁之理;无常之中有恒常之道。金农将金石因缘,化为他艺术中追求永恒、追求不朽的力量。

永恒的追求,不光是哲学家的事,在中国,艺术家似乎更耽溺于永恒,因为永恒意味着一种绝对的真实,只有超越现实,才能体验真实。艺术所关注的,不是瞬间发生的事,而是流动的世界表相背后的东西。世界中的一切看起来都在变,但又可以说没有变,青山不老,绿水长流,秋来万物萧瑟,春来草自青青。艺术家更愿意在这种错觉、甚或是幻觉中,赢取心灵的安静。摩挲旧迹叹己生,目对残碑又夕阳,是惆怅,也是安慰。

金农的艺术是耐看的,就因为他留给我们很多思考的地方。他的弟子罗聘曾画有《冬心先生像》,一个飘然长须的长者坐在黝黑奇崛的石头上,神情专注地辨别着一块书板上的古文奇字——金农就是这样,他似乎总在和永恒对话,他好象并不属于他那个时代。

朱良志|我爱金农

金农有“丹青不知老将至”印章,并题有印款:“既去仍来,觉年华之多事;有书有画,方岁月之无虚。则是天能不老,地必无忧。曾有顷刻之离,竟何桑榆之态。惟此丹青挽回造化,动笔则青山如笑,写意则秋月堪夸;片笺寸楮,有长春之竹;临池染翰,多不谢之花。以此自娱,不知老之将至也。”“长春之竹”、“不谢之花”,在金农一生中很具象征意义,金农的艺术其实就是他的“不谢之花”,花开花落的事实不是他关注的中心,而永不凋谢,像金石一样永恒存在的对象,才是他追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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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易“坏”的

他要在艺术中追求不“坏”之理

金农笔下的芭蕉,倒不是哀怨的符号,他强调芭蕉的易“坏”,是为了表现它的不“坏”之理,时间的长短并不决定生命的意义,生命的价值建立在人的真实体验中。他说:“慈氏云:蕉树喻己身之非不坏也。人生浮脆,当以此为警。秋飙已发,秋霖正绵,予画之又何去取焉。王右丞雪中一轴,已寓言耳。”他又说:“王右丞雪中芭蕉,为画苑奇构,芭蕉乃商飙速朽之物,岂能凌冬不凋乎。右丞深于禅理,故有是画以喻沙门不坏之身,四时保其坚固也。”雪中不可能有芭蕉存在,王维的雪中芭蕉,就在于表达生命的不“坏”之理。金农笔下的芭蕉叶,不是显露瞬间性的物,而是永恒不坏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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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一个“客”

他要在艺术中寻找永恒的家乡

金农有“稽留山民”一号,“稽留”,是淹留的意思。人的生命就是一段短暂的稽留。金农认为,人只是世界的“客”。他有一幅图题识说:“香茆盖屋,蕉荫满庭,先生隐几而卧。不梦长安公卿,而梦浮萍池上之客,殆将赋《秋水》一篇和乎。世间同梦,惟有蒙庄。”人是浮萍池上之客,萍踪难寻,人生如梦。人是“寄”、“留”、“客”,所以何必留恋荣华,那长安公卿、功名利禄又值几何。他在庄子的齐物哲学中,获得了心灵的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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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充满了“变”

他要在艺术中表现不变之理

“终朝弄笔愁复愁,偏画野梅酸苦竹啼秋”,这是金农的两句诗。要理解其中的意思,必须要了解金农的特别的思考。

似乎金农是一个害怕春天的人,他喜欢画江路野梅,他说:“野梅如棘满江津,别有风光不爱春。”他画梅花,是要回避春天的主题。他说:“每当天寒作雪冻萼一枝,不待东风吹动而吐花也。”腊梅是冬天的使者,而春天来了,她就无踪迹了。他有一首著名的画梅诗:“横斜梅影古墙西,八九分花开已齐。偏是春风多狡狯,乱吹乱落乱沾泥。”春风澹荡,春意盎然,催开了花朵,使她灿烂,使她缠绵,但忽然间,风吹雨打,又使她一片东来一片西,零落成泥,随水漂流。春是温暖的,创造的,新生的,但又是残酷的,毁灭的,消亡的。金农以春来比喻人生,人生就是这看起来很美的春天,一转眼就过去,你要是眷恋,必然遭抛弃;你要是有期望,必然以失望为终结。正所谓东风恶,欢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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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避春天,是金农绘画的重要主题,其实就是为了超越人生的窘境,追求生命的真实意义。金农杭州老家有“耻春亭”,他自号“耻春翁”。他以春天为耻,耻向春风展笑容,表达的就是这样的意思。他有诗云:“雪比精神略瘦些,二三冷朵尚矜夸。近来老丑无人赏,耻向春风开好花。”金农要使春残花未残,花儿在他的心中永远不谢。

金农还喜欢画竹,他的竹被称为“长春之竹”,也有“躲避春天”的意思。金农认为,在众多的植物中,竹是少数不为春天魔杖点化的特殊的对象。一年四季,竹总是青青。他说,竹“无朝华夕瘁之态”,不似花“倏儿敷荣,倏而揫敛,便生盛衰比兴之感焉”。竹在他这里成了他追求永恒思想的象征物,具有超越世相的品性。竹不是那种忽然间灿烂,灿烂就摇曳,就以妖容和奇香去“悦人”的主儿。他说:“恍若晚风搅花作颠狂,却未有落地沾泥之苦。”意思是,竹不随世俯仰。竹在这里获得了永恒的意义,竹就是他的不谢之花。竹影摇动,是他生平最喜欢的美景,秋风吹拂,竹韵声声,他觉得这是天地间最美的声音。

花代表无常,竹代表永恒。这样的观点在中国古代艺术中是罕有其闻的。难怪他说:“予之竹与诗,皆不求同于人也,同乎人则有瓦砾在后之讥也。”他的思想不是传统比德观念所能概括的,无竹令人瘦、参差十万丈夫之类的人格比喻也不是金农要表达的核心意义。他批评赵子昂夫人管仲姬的竹是“闺帷中稚物”,正是出于这样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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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存在是“空”的

他要在艺术中追求实在的意义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金农十二开的梅花册,其中有一开画江梅小幅,分书“空香沾手”四字。他曾画梅寄好友汪士慎,题诗说:“寻梅勿惮行,老年天与健。山树出江楼,一林见山店。戏粘冻雪头,未画意先有。枝繁花瓣繁,空香欲拈手。”这里都提到了“空香”,是金农艺术中所表现的重要思想。他的梅花、竹画、佛画等等,都在强调一切存在是空幻的道理,这也是佛教的根本思想。禅宗强调,时人看一株花,如梦幻而已,握有的原是空空,存在的都非实有。金农的“空香沾手”,香是空是幻,何曾有沾染,它的意思是超越执着。

金农的艺术笼罩在浓厚的苔痕梦影的氛围中。他所强调的一些意象都打上这一思想的烙印。如“饥鹤立苍苔”(他有诗说:“冒寒画得一枝梅,恰如邻僧送米来。寄与山中应笑我,我如饥鹤立苍苔。”)、“鹭立空汀”(他有画梅诗说:“扬补之乃华光和尚入室弟子也,其瘦处如鹭立空汀,不欲为之作近玩也。”他又有题梅画诗:“天空如洗,鹭立寒汀可比也。”)、“池上鹤窥冰”(他有诗云:“此时何所想,池上鹤窥冰。”),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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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存在的空幻感,所以金农的艺术常常落实在打破世界的节奏之上。金农曾画“朱竹”,所谓“易之朱竹,写幽篁数竿”,友人戏称之为“颜如渥丹”。他的这个“朱竹”是受到苏轼影响的。戴熙转述苏轼的一则画事说:“东坡曾在试院以硃笔画竹,见者曰:‘世岂有朱竹耶?’坡曰:‘世岂有墨竹耶?’善鉴者因当赏于骊黄之外。”金农在这里并非证明世界上有红色的竹子,而在于突破人们对世界的执着。

由此可见,由金石气转出的对永恒存在意义的关注,不是因为金农好玄谈,好玄道,而是为了关注自己生命处境——人在漂泊中,人在束缚中,人生短暂而脆弱是无法回避的现实,人无所不在网中的的处境,也很容易将人生涂上黯淡的色彩。金农艺术中对永恒感的追求,是为了解脱人生的困境,不去听使他白头的俗曲,而去观望那永不凋零的“不谢之花”。这金石因缘,也影响了金农艺术的风格。如石一样冰冷,如铁一样坚硬,古朴苍莽中所包含的梦一样的迷幻,造就了 金农艺术的独特浪漫气质。

中国文人艺术追求斑驳残破的美。在篆刻艺术中。明代篆刻家沈野说:“锈涩糜烂,大有古色。”文彭、何震等创为文人印,以冷冻石等取代玉、象牙等材料,追求残破感,“石性脆,力所到处,应手辄落”(赵之谦语),非常容易剥落,从而产生特别的审美效果。在书法领域,碑拓文字所具有的剥蚀残破意味,直接影响了书法的发展,甚至形成了尊碑抑帖的风习。高凤翰有诗云:“古碑爱峻嶒,不妨有断碎。”他晚年的左笔力追这这种残破断碎的感觉。郑板桥评高凤翰的书法说,“虫蚀剥落处,又足以助其空灵”,对他书法的残破感赞不绝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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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农是残破断碎感的着力提倡者。厉鹗是金农的终生密友,时人有“髯金瘦厉”的说法,厉鹗曾见到金农所藏唐代景龙观钟铭拓本,对它的“墨本烂古色”很是神迷,厉鹗说:“钟铭最后得,斑驳岂敢唾。”班驳陆离的感觉征服了那个时代很多艺术家。金农有诗赞一位好金石的朋友禇峻,说他“其善椎拓,极搜残阙剥蚀之文”。其实金农自己正是如此。他一生好残破,好剥蚀,好断损。他有图画梅花清供,题道:“一枝梅插缺唇瓶,冷香透骨风棱棱,此时宜对尖头僧。”厉鹗谈到金农时,也说到他的这种爱好:“折脚铛边残叶冷,缺唇瓶里瘦梅孤”。瓶是缺的,梅是瘦的,孤芳自赏,孤独自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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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唇瓶里瘦梅孤,是金农艺术的又一个象征。金农是砚台专家,他有《缺角砚铭》说:“头锐且秃,不修边幅,腹中有墨,君所独。”残破不已的缺角砚,成为他生命中的至爱。金农毕生收藏制作的砚台很多,他对砚石的眉纹、造型非常讲究,尤其是寥若晨星、散若浮云的种种眉纹,在黝黑古拙的砚石中若隐若现,显现出一种诗意的气氛,受到他特别的重视。他有一诗说:“灵想云烟总化机,砚池应有墨花飞。请看策蹇寻幽者,一路上岚欲湿衣。”朋友送他一方宋砚,砚台的“色泽如幽幽之云吐岩壑中”,使他觉得有“幽香散空谷中”的意味。黄裳先生说,金农是一位最能理解、欣赏中国艺术的人,他玩得都是一些小玩艺,但却是“实践、创造了封建文化高峰成果的人物”。2007年的苏富比秋拍中,有一件黄梨木的笔筒,上面有金农的题跋和画,四字“木质玉骨”,小字款云:“雍正二年仲冬粥饭僧制于心出家庵”,钤朱文“金农”小印,旁侧画古梅一枝,由筒口虬曲婉转而下,落在窟窿的上方,截取的这段黄梨木,古拙,残损,别有风致。金农的这件“小玩艺”,无声地传达出中国艺术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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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农非常重视苍苔的感觉,这和他对金石的偏爱有密切关系。这不起眼的苔痕,却成为他的艺术的一个符号。他有《春苔》诗说:“漠漠复绵绵,吹苔翠管圆。日焦欺蕙带,风落笑榆钱。多雨偏三月,无人又一年。阴房托幽迹,不上玉阶前。”他形容自己是“饥鹤立苍苔”。金农以及很多中国艺术家好残破,好斑驳,取苍苔历历,取云烟模糊,都是要模糊掉人的现实束缚,模糊掉人欲望的求取,将个体的生命融入的宇宙之中。柴扉午后开,池荒水浸苔。时世在变,我以不变之心应之;时世混乱,我以宁静待之,我独得静缘,我是一个局外人,旁观人,一个看透岁月风华的人。透过迷离的世相,寻觅世界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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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之谦说:“汉铜印妙处,不在斑驳,而在浑厚。”缺唇的瓶子,暗绿色的烂铜,漫漶的拓片,清溪中苔痕历历,随水而摇曳,闪烁着神秘的光影,老屋边古木苍藤逶迤绵延,这斑驳陆离、如梦如幻的存在,都反映艺术家试图超越时间影子、超越现实的思想,强化那历史老人留下的神奇,生命如流光逸影,而艺术家为什么不能在古老的砚池中燕舞飞花?中国艺术追求斑驳残缺,并不在斑驳残缺本身,也不是欣赏斑驳有什么形式上的美感,而是在它的“深厚”处,在它关乎人生命的地方。唐云所藏金农《王秀》隶书册上胡惕庵的题跋说得好:“笔墨矜严,幽深静穆,非寻常眼光所能到。”这“幽深静穆”四个字,真抓住了金农艺术的关键。

一般认为,金农等的金石之好,出于一种好古的趣味。表面上看,的确如此,斑驳陆离的存在,无声地向人们显示历史的纵深,历史的风烟带走了多少悲欢离合,惟留下眼前的斑斑陈迹,把玩这样的东西,历历古意油然而生。这的确是“古”的,我们说斑驳残缺中有古拙苍莽、有古淡天真的美,就是就此而言。但纵其深处,即可发现,这种好古的趣味,恰恰关注的是当下,是自我生命的感受。一件古铜从厚厚泥土中挖出,掸去它的尘土,它与现实照面了,与今人照面了,关键的是,与我照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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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来看,我和它“千秋如对”——时间上虽然判如云汉,但是我们似乎在相对交谈,一个沉年的古器在我的眼前活了,我将当下的鲜活糅入到过去的幽深之中。金石气所带来的中国艺术家对残缺感、漫漶感等的迷恋,其实就是以绵长的历史为底子,挣脱现实的束缚,让苍古的宇宙,来静听我的故事。通过古今对比,来重新审视人的生命的价值。这是中国文人艺术最为浪漫的地方,它是古淡幽深中的浪漫。

中国艺术好斑驳残破,好苔痕梦影,是从历史的幽深中跳出当下的鲜活。历史的幽深是冷,当下的鲜活是艳。金石气成就了金农艺术的“冷艳”特色。

清代艺术家江湜说:“冬心先生书醇古方整,从汉人分隶得来,溢而为行草,如老树著花,姿媚横出。”从形式上看,金农的艺术真可谓“老树著花”。金农有枯梅庵主之号,“枯梅”二字也可以看出他的这方面特色。在他的梅画中,常常画几朵冻梅,艳艳绰绰,点缀在历经千年万年的老根上。像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金农古梅图,枝极古拙,甚至有枯朽感,金农说:“老梅愈老愈精神”,这就是他追求的老了。而花,是娇嫩的花,浅浅地一抹淡黄。娇嫩和枯朽就这样被糅合到一起,反差非常大。他画江路野梅,说要画出“古干盘旋嫩蕊新”的感觉。他的梅花图的构图常常是这样:“雪比梅花略瘦些,二三冷朵尚矜夸。”金农倒并不是通过枯枝生花来强调生命力的顽强,他的意思正落在“冷艳”二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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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农的艺术是冷的。金农在三十岁时,始用“冬心”之号,这个号取盛唐诗人崔国辅的名句“寂寥抱冬心”。金农是抱着一颗冬天的心来为艺。七十岁时,他在扬州西方寺的灯光下,在墙壁上写下“此时何所想,池上鹤窥冰”的诗句,真是幽冷之极。他的题荷花诗写道:“野香留客晚还立,三十六鸥世界凉。”在他的眼中,世界一片清凉。请听他的表述:他说他的诗是“满纸枯毫冷隽诗”。他作画,“画诀全参冷处禅”。他画水仙,追求“薄冰残雪之态”。他画梅,追求“冷冷落落”之韵,他“冒寒画出一枝梅”,要将梅的冷逸的韵味表现出来。他说,“砚水生冰墨半干,画梅须画晚来寒”,画梅要“画到十分寒满地”,寒的感觉总是梅联系在一起。

但是,金农的艺术并非要表现一颗冷漠的心,今天我们所见到的也并不是一个冰冷的金农。他的冷,是热流中的冷静,浮躁中的平静,污浊中的清净。他的冷艺术就是一冷却剂,将一切躁动、冲突、欲望、挣扎等等都冷却掉,他要在冷中,从现实的种种束缚中超越开来,与天地宇宙,与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一切智慧的声音对话。他的艺术是冷中有艳,是几近绝灭中的风华,是衰朽中的活泼。幽冷中的灵光绰绰,正是金农艺术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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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诗说:“一丸寒月水中央,鼻观些些嗅暗香。记得哄堂词句好,梅魂梅影过邻墙。”他有题画梅诗云:“最好归船弄明月,暗香飞过断桥来。”他给好友汪士慎刻“冷香”二字,他说画梅就是“管领冷香”。他赠一僧人寒梅,戏诗道:“极瘦梅花,画里酸香香扑鼻。松下寄,寄到冷清清地。”他有《雪梅图》,题识道:“雀查查,忽地吹香到我家,一枝照眼,是雪是梅花?”香从寒出,寒共香存,无冷则不清,无清则无香。正所谓“若欲梅花香彻骨,还他彻骨一番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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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金农艺术之妙,不在冷处,而在艳处,在幽冷的气氛中所体现的燕舞飞花的地方。金农极富魅力之处,在于他时时有腾踔的欲望,不欲为表相所拘牵,为眼前的现实所束缚,他说:“予游无定,自在尘埃也,羽衣一领,何时得遂冲举也。”他说,他画中的梅花,就是他的仙客,是“罗浮村”中的仙客。他特别着意于鹤,他有诗云:“腰脚不利尝闭门,闭门便是罗浮村。月野画梅鹤在侧,鹤舞一回清心魂。”一只独鹤在历史的天幕上翩翩起舞,这真是金农艺术最为香艳的地方。

金农艺术的“冷艳”是由诗来铸就的。金农在《冬心先生集》序言中说:“然鄙意所好,乃在玉溪、天随之间,玉溪赏其窈眇之音,而清艳不乏,天随标其幽遐之旨,而奥衍为多。”金农的艺术深受李商隐的影响,他的艺术就具有李诗的“清艳”气。我们看他的一幅《赏荷图》,颇有义山的真魂。构图很简单,画河塘,长廊,人坐长廊中,望远方,河塘里,荷叶田田,小荷点点,最是风光。上面用八分书自度曲一首,意味深长:“荷花开了,银塘悄悄。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款“金牛湖上诗老小笔,并自度一曲。”充满了追忆的色彩,星星点点,迷离恍惚,似梦非梦,清冷中有幽深,静穆中有浪漫。

朱良志|我爱金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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