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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镜

 文艺朝歌 2020-03-26

    

作者/杜学强 

看到我了吗?一面汉代的小铜镜,我出生于蜀郡(今四川成都及附近),是由铜锡铅熔炼合金后打磨而成。背面是乳钉禽兽纹——钮座外分置五乳钉,乳钉间饰以禽兽纹。主纹外至边缘上又有多层圈带,配置短线纹、三角锯齿纹。小巧玲珑,煞是好看。

辗转千里,我被商人运送来到河内郡朝歌县。

城郊,一个溪水环绕的小村庄外,百年的一棵大柳树下,八岁的小男孩儿和六岁的小女孩儿正在骑着柳条嬉笑着,追逐着。明媚的春光下,两个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上闪烁着晶莹的汗珠儿。

“可儿,别跟你天赐哥哥疯了,赶紧回家吃饭。”远处农舍下一个身着朴素衣衫的农妇喊道。

“天赐哥哥,我先走了啊,咱们明天接着玩骑大马!”小女孩儿奶声奶气地说完就骑着柳条马欢快地奔向远处。望着渐渐远去的娇小背影,小天赐平生第一次升腾起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愫。

因为小我被遗忘在一个角落里将近十年。十年对人们来说可能感觉很漫长。但对我而言十年和弹指一挥间没有什么差别,除了身上多了厚厚一层尘土我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终于有一天我被店主清扫发现并摆了出来,和周围那帮奇伟瑰丽的大伙伴相比我是那么的不起眼。

我在静静地等待我的第一个主人。

“大伯,我就要这个。”一个英俊清秀的少年指着我说。“哈哈,天赐,你是不是要送意中人啊,买这么小巧玲珑的铜镜。”老者挪揄道。

少年的脸上顿时飞起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红:“大伯,您又取笑晚辈了。”

还是那颗郁郁苍苍的大柳树,被夏夜微风摇曳的娉婷多姿,皎洁的月光透过柳条的间隙倾洒在一对相偎相依的少男少女身上。柳枝轻拂下月影斑驳陆离,四周一片宁静,只有远处的蛙声远远传来相伴着这变幻莫测的光影。

“可儿,这是我送你的。”带着天赐的体温我被放到了碧玉之年可儿的小手中。

这应该是我的第二个主人。

现在的可儿已然出落成一个大美女:风髻露鬓,淡扫娥眉眼含春;肤如凝脂,细润温玉柔若光。手如柔荑,脸若银盘,巧笑倩兮,美目眇兮。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凭添几分诱人的风情,几分调皮,几分淘气,一身淡绿长裙,腰不盈一握,美得竟能如此无瑕与脱俗。

“这面小镜子真漂亮!”可儿喜道,转而又嗔:“谁让你给我买这么贵重的礼物啊?”

“不贵!只要你喜欢就行。”天赐憨憨地挠着头说,“有它陪着你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以后的日子我会努力求取功名,总有一天我要骑上高头大马过来娶你!”天赐像许多意气风发的少年一样说着同样意气风发的话。

“讨厌!谁说要嫁给你了啊?”可儿羞涩地把头依偎进天赐的怀里,手里拿着小巧玲珑的我。月光映射下我映出了两颗年轻的心儿在逐渐靠拢…

可儿是我的第二个主人。

时间,也许只有我能体会它的真谛!

因为我映照一切,却从不保留;我包罗万象,但又一无所有。

时间,难道不也一样吗?它使得一切发生,又使得一切结束。发生的时候好像从不会结束,结束的时候又好像根本没有发生。 

“也许他只是我的一场梦!”可儿在摩挲着我的时候每每自言自语。“可如果是梦,为什么还有你的存在呢?”此时此刻我会映出可儿一双幽怨而美丽的眼睛。

天赐自从踏上求取功名的路后便一去不复返!种种传言传到可儿这里---有的说天赐已经客死他乡;有的说天赐已经求得荣华富贵然后娶了三妻四妾早就忘记了家乡还有个可儿的存在;还有的说天赐倒还活着,只是早已穷困潦倒无颜再回家乡面见父老只得沿路乞讨去了………..

传言毕竟是传言,谁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有一个结果是肯定的:天赐没有再回来!

对可儿来说,这个结果已使得所有的传言不再重要。

时光依然在悄无声息中慢慢流逝,嫁作商人妇的可儿早已是马车代步,但商人重利轻别离的本性使她更多时间都是在独守春闺,或许只是在梦中依稀还能找到曾经的柳条大马。漫漫长夜相伴的除了青灯帘影,微风虫鸣,估计也就只剩我彻照着一颗孤单幽寂的心了。

我是可儿的心爱之物。

也是她的收藏之物。

和我们有关的我们的心爱之物作为我们的藏品才显得最有意义,难道不是这样吗?

可儿的脸色伴着时光的脚步越来越白,除了偶尔咳出来的血给这片苍白添上一抹刺眼的红色。

一年后的那个冬天,素白的纸钱伴着雪花漫天飞舞,我和身着白衣白裙的可儿一起被深埋到黄土之中---可儿临终前仅有的要求就是要我陪她一起下葬。她冰冷煞白但依旧清秀靓丽的面孔在厚实的黄土下终于得到一丝她久未得到的温暖。

融化的雪水通过棺木的缝隙滴到我光洁的镜面上,我宁愿相信那是上天给的泪水。

天赐的眼泪!!!

地下的日子是恒常如一的:无声的死寂、潮湿和黑暗统治了这里的一切。只有我能微弱感觉到地面上几千年来周而复始的春萌、夏绿、秋萧、冬白。漫长的记忆中好像只有一个人在可儿的墓前凝视驻足过。那是一个鸟语花香的春日,这个已近花甲的男人轻抚可儿坟前的随风摇摆的柳条,仿佛在追忆什么。他的面孔我已经认不得,但他离开的背影忽然使我想起了一个人的名字---天赐。

是啊,上天赐给你的你必定要接受或者承受---无论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你永远不知道上天会赐给你什么,人们把这个叫做命运。或许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命运会给他们什么,所以他们才知道了什么是给他们的命运。 

一阵轰隆隆的机器轰鸣打破了几千年来我的寂静。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了太阳。它的光芒依旧是那么的充满活力,但我已经满身锈蚀的几乎不能反射它的光芒了。

伴随着挖掘机出来的还有可儿的根根白骨。白骨被踢来踢去,忽然我被一双胖手捡了起来。“又出了个宝贝!哈哈,真是太好了!一个胖胖的司机边发着感叹边忙不迭地将我装进他的口袋。

我很不习惯我的第三个主人的手。有我们铜镜最不喜欢的味道---铜臭。

进入口袋即将隐入黑暗的那一瞬间,我反射到了地上那七零八落的森森白骨。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没有人能知道;没有人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他们在乎的只是我。

同一瞬间,也是在白骨被履带压碎的这一瞬间,我的斑驳陆离的镜面反射出来的竟然还是那个巧笑倩兮窈窕温柔的可儿。 

“你看这上面,红斑绿锈多漂亮!”这是我被放置在一个老者的锦盒里面偶尔被取出来欣赏或者鉴赏的时候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

我知道,我已经暂时的安定下来了。我的第四个主人是不会把我轻易地转让出去的。

但我也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再继续我的时光旅行---看透世事扑朔迷离,阅尽人间悲欢离合。

现在我又被人们赋予好多新的称呼,比如“文物”、“古玩”、“古董”、“藏品”等等。我能预见,我今后的主人一定会和我的第四位主人一样以为他们是我的拥有者!殊不知,对我而言,他们都只是传递者。

我是属于时间的。时间让我产生,也一定会让我消灭。

等那一天到来,我想我最思念的还是可儿。

(原载《印象朝歌》总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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