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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志和《渔歌子》解读

 王烨5h6gns6b41 2020-03-29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这是中国文学史上非常有名的一首隐士词。说起来有些怪,词的名气很大,词人的名气却很小。似乎他只写了这一首词,然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单看词本身,难免会以为作者只是个逍遥一生的渔夫——所谓“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说起来“职业隐士”也不是没有,比如那个“梅妻鹤子”的林和靖。但却有一种先显而后隐的高士,那曾经通达之气便是在退隐之后也隐藏不住,化成诗意透露出来。《红楼梦》里贾雨村在个破庙前看了一副对子:“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以为这一定是翻过筋斗的人写出来的。张志和就是一个翻过筋斗的人,只是他更高一筹,身后有余便缩手,眼前有路即回头。

说起来张志和也算是名门之后,有过让寒门士子艳羡不已的风光岁月。他父亲张朝游乃唐玄宗一朝的翰林,他的舅舅就是那个七岁便“举神童,作正字”的李泌,三朝元老,却又如“山中宰相”一般进退自如。

唐代道教发达,张朝游清真好道。他共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张霞龄,次子张鹤龄,三子张龟龄。只看这三个名字,便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期许。不难想见,张志和晚年隐居学道,与这种家庭影响不无关系。

张龟龄自小聪颖好学,年十六随父亲游太学,受到玄宗的赏识,与太子李亨关系密切,先后任翰林待诏、左金吾卫录事参军等职。李亨还赐名曰“志和”,字“子同”。古人讲“和而不同”,“志和”就是“有志于和”,“子同”就是“以同为子”,便如“赵云赵子龙”。李亨赐名的用意,我们不得而知,莫非张龟龄生性不和,要以此来勉策一下吗?

天宝十四载,安禄山起兵反唐,张志和随李享转战灵武一带。次年,唐玄宗奔蜀,李享于灵武即位,是为肃宗。张志和从龙征伐,与舅父李泌常在肃宗左右备问,颇受器重,官至正三品。

然而,就在张志和仕路看好的时候,不期然转折点就来到了。肃宗即位第二年,张志和坐事被贬南浦尉(今重庆万县),具体原因不详,不过当时奸相李辅国当朝,连李泌都退避三舍,他的被贬也许与此有关。按说宦海沉浮本是寻常事,张志和却暗下了挂冠归去的决心。此次贬谪时间并不长,中途即量移他郡,张志和却不愿去。正好这时母亲去世了,他便以守孝的名义,回乡过上了归隐的生活。

唐肃宗和张志和算是宿交,张志和的母亲又是李泌的姐妹,肃宗感念这两层关系,特敕加赠张母为秦国贤德夫人,意欲让他守孝期满,回朝效力。谁知母孝方守满,妻子又去世了。张志和乃绝意不复出仕,居江湖,自称“烟波钓徒”,渔父的身份形象就这样初步确定下来。

“居江湖”是欧阳修《新唐》书里的说法,其实说“泛江湖”更为恰当。因为欧阳修接着就说,哥哥张鹤龄见志和成天飘流在外,怕他遁世不还,就在越州东郭,也就是今天的绍兴,给他盖了房子,让他回来住。张志和回来了,茅茨不剪,粗衣垂钓,浑然一个普通渔民的形象。县令不认识他,就让他当民工掏河修渠,张志和端起簸箕就干,毫无愠色,真是做到了“人不知而不愠”,殊为难得。

唐肃宗还没有忘了这个旧交老臣,赐给他奴婢二人,张志和把他们配为夫妇,男的叫“渔童”,管捧钓收纶;女的叫“樵青”,管竹里煎茶,真可谓“直欲渔樵过此生”。与他相交的也多是隐士,有茶圣陆羽、诗僧皎然。陆羽曾问他:“最近和谁来往?”他回道:“虚空就是房室,明月就是灯烛,我与四海诸公共处,未曾有少刻分别,又有什么来往!”这番话充满哲理诗意,显然不是随口道出的。原来,隐居这几年,他一直在写一本道书,名为《玄真子》,书写成了,便自称“玄真子”。

浙东观察使陈少游知道张志和原是名臣,今是名士,便前来谒见,一来便是一天。把他的住处加上牌坊,题曰“玄真坊”;又嫌他家门窄,为他买地修了大门,号为回轩巷,让车子可以调头;又见门前河水拦挡,专门给他修了一座桥,人称“大夫桥”。想那县令见张志和此一番气派,不知是否会惶愧不安。

大历九年,大书法家颜真卿赴任湖州刺史,邀请众名士雅集,皎然和张志和都去了,不知《渔歌子》是不是这一回作的。不过张志和在席上还是露了两手,真的是“两手”:一个是挥墨泼云,现场做了一幅山水画,观者如堵;一个是在坐六十多人,张志和让他们各言名字、年庚和乡里,每人名下写两句诗,以芭蕉叶书之,提笔立成,举席骇叹。

张志和这次是乘船来的,一个小舴艋舟。颜真卿见他的船破了,就想给他换个新的。张志和答道:“傥惠渔舟,愿以为浮家泛宅,沿泝江湖之上,往来苕霅之间,野夫之幸矣!”苕溪与霅溪是太湖流域的两条河,张志和愿意以船为家,泛游江湖,常来常往。颜真卿听了,感叹不已:

其诙谐辩捷,皆此类也。然立性孤峻,不可得而亲疏;率诚淡然,人莫窥其喜愠。视轩裳如草芥,屏嗜欲若泥沙,希迹乎大丈夫,同符乎古作者,莫可测也。

这段话把张志和的性情概括得十分确切:很诙谐,很通达,却又很耿介。要知道张志和是个有个性的人,如果真的淡然处世,淡到不见性情,那就不是诗人了,也写不出有性情的诗来。

下面进入《渔歌子》的文本。

“渔歌子”原是曲调名,后人据它填词,又成为词牌名。张志和这一首是不是第一首不能肯定,却是现存最早的一首。他能把词牌和内容结合得如此完美,浑如天成,也是后人也学不来的。你看苏轼的《念奴娇》和念奴没有一点关系,就知道这志和这首《渔歌子》的妙处了。

第一句,西塞山前白鹭飞。中国有两个西塞山,一个在今湖北黄石以东的长江南岸,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吴王孙皓曾于此处铁锁横江,刘禹锡就写有《西塞山怀古》;另一个在今浙江湖州西郊,名气没那么大。如今两地为了争夺张志和《渔歌子》而争得不亦乐乎,连桃花、鳜鱼和钓鱼的环境都做了比较。张志和曾去南浦就职,走江路应经过黄石西塞山;他晚年在湖州活动较多,湖州西塞山也肯定很熟悉。个人感觉后者可能性更大,因为路过和隐居心境不一样,张志和词中的心情是悠然自得的,没有一点迁谪路上的仓皇。再说黄石西塞山已经够有名的了,这回让一下湖州西塞山也无妨。

《大清一统志》载:“西塞山,在乌程县西南二十五里,有桃花坞,下有凡常湖。”西塞山坐西向东,塞住东流的江水,积而为湖。有山有水有桃花,这背景也就齐备了。

西塞山前白鹭飞,白鹭是大鸟,故而可以在山的大背景下进入画框,而不显得小气。雨天里水墨弥漫的灰色背景下,飞行的白鸟为画面增加了一道清丽。问题是为什么要专写白鹭?一个诗人选什么入诗不是无缘无故的,披头一句白鹭飞,这便是远离人间烟火。

第二句,桃花流水鳜鱼肥。西塞山有桃花坞,有桃花自不必说。但这里的桃花却不是树上桃花,而是水中桃花,所谓“落花流水”。渔翁静坐垂钓之时,眼觑着面前的溪水,其实没什么景致,但鲜艳的桃瓣漂流而过,感觉就不一样了;更何况还有浑身黑斑的鳜鱼游走,这便使画面充满了生气和色彩。

值得一说的是,张志和用“肥”字来形容鳜鱼,但这鳜鱼却是用来入画的,而不是入口的。据颜真卿说,张志和钓鱼不用饵,哪会有鱼儿来上钩。他要的只是那种渔父的感觉,所以“鳜鱼肥”不但没有引发一点口腹之欲的联想,反倒无形中完成了对渔隐生活怡然自足的隐喻。

第三句,青箬笠,绿蓑衣。这个时候,渔父的形象出现了,但作者却偏偏不直接写人,而用服装道具来代替。这服装和道具,用料不是竹便是草,色彩不是青便是绿,写的是人,人的形象却退隐了,这正是作者想要的效果。另外要注意,渔父本人其实是看不见自己“青箬笠,绿蓑衣”这个形象的,它必须在旁观者的眼中才能形成。这说明作者是把自己的形象对象化了。要知道张志和还是一个画家,《唐才子传》说他“自撰《渔歌》,便复画之”,本词的诗情画意未尝不与此有关。

第四句,斜风细雨不须归。一般说来,除了旋风和龙卷风,风都是直的,所以这里的“斜风细雨”,不是斜风吹细雨,而是直风把细雨吹斜了。风吹细雨,一般的打鱼人都要回家了,这个渔父说“不须归”,既保证了这个诗意的画面能延续下去,也透出一股“渔家傲”般的犟劲。

进而言之,这个“不须归”还有生活方式的意义。前面说过,张志和家里除了两个奴婢,已经没有妻室了,于是回不回家差别就不大了。他甚至要有意地过一种以船为家的生活。曾见美国时兴一种“房车”,以车为房,是行走的家;张志和的情况与此类似,他乘的是“船家”。且看《渔父词》的第三首:

霅溪湾里钓鱼翁,舴艋为家西复东。

江上雪,浦边风,反著荷衣不叹穷。

所谓“舴艋为家西复东”,不是明明白白的以船为家吗?再想想他对颜真卿说的话——“傥惠渔舟,愿以为浮家泛宅”——还归什么家呀,这船不就是家吗?再联想到玄真子对道家的倾心,这“不须归”何尝不是一种“半出家”的生活状态。

颜真卿承诺为张志和换条新船,这话不是空头支票,还真的兑现了。他不仅为张志和造了一条新船,还举行了落成典礼。有皎然的诗可以参证——《奉和颜鲁公真卿落玄真子舴艋舟歌》:

沧浪子后玄真子,冥冥钓隐江之汜。

刻木新成舴艋舟,诸侯落舟自兹始。

得道身不系,无机舟亦闲。

从水远逝兮任风还,朝五湖兮夕三山。

停纶乍入芙蓉浦,击洑时过明月湾。

有了这条船,想来张志和更是要潇洒江湖了。但他的哥哥张鹤龄却有点不放心了,于是写诗劝弟弟回来——别老想着“不须归”了。有意思的是,哥哥的赠诗居然也是弟弟《渔歌子》的和诗,他写道:

乐在风波钓是闲,草堂松径已胜攀。

太湖水,洞庭山,狂风浪起且须还。

在张鹤龄看来,江湖风波不是那么好玩的,还是早点归家为好。张志和自然是不听,结果,“水解”了。南唐沈汾《续仙传》专门记载道家神仙轶事,居然还记下了张志和的“往升”,那是在颜真卿湖州雅集之后不久的事:

真卿东游平望驿。志和酒酣为水戏,铺席于水上,独坐饮酌,啸咏其席,来去迟速,如刺舟声。复有云鹤随覆其上,真卿亲宾参佐观者莫不惊异。于水上挥手以谢真卿,上升而去。

如果真是这样,为张志和作碑铭的颜真卿不可能不写。最有可能的,张志和酒酣为水戏,玩高兴了,落水而卒。所以颜真卿在碑铭中不无遗憾地写道:“忽焉去我,思徳兹深,曷以置怀?”

这便是张志和的一生。

张志和留下的诗文不多,好多读者也只知道这一篇。不过只这一篇,便足以让他青史留名了。闻一多曾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为“孤篇压倒全唐”,我们也可以说,张志和的《渔歌子》也以孤篇为他在诗歌王国里占得一席之地。

《渔歌子》面世后之后,流传极广,“和者无算”,但没有一首比得上原词。大词人苏轼曾以非常崇拜的心情,把这首《渔歌子》扩写成《浣溪纱》:

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苏作不如原作的地方在于,原作乃是从七绝体变化而来的,带着七言绝句的超逸,一旦扩成两片六句,松散而又累赘。

值得一提的是,《渔歌子》居然流传到日本。日本嵯峨天皇非常喜欢,亲自在贺茂神社开宴,与众文臣一起唱和,也成一时之盛。以前日本人学的是“汉诗”,《渔歌子》让他们认识了一种新文体,不妨称为“汉词”,于是张志和也就当之无愧地成为日本词学之祖。

2020年春天,来自东瀛之国的援助让中国人见识了日本人的汉诗修养。那诗意而得体的表达,既源于日本国民当前的文明素质,也与他们历史上对汉诗的浸染有关。而这首《渔歌子》,也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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