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字｜马新阳 供图｜马新阳 深夜在畫一隻蜻蜓，可巧音樂正播放在張國榮的《路過蜻蜓》，＂讓我做只路過蜻蜓，留下能被懷念過程，虛耗著我這便宜生命，讓你被愛是我光榮，無論誰在嫌我煽情，不笑納也不必掃興。哭，我為了感動誰。笑，又為了碰著誰.......“我心頭震顫，將音樂調更迴圈播放上，聽著哥哥低迷又深情的聲音，才驀然驚覺這個風華絕代傾倒眾生的男人已經離去十七年了！在這樣一個寂寞的春夜，同樣的季節，我突然一下墮入了無盡的哀傷....... 對於蜻蜓最早的追憶也始於兒時，那時的我是個留守兒童，住在外婆家的一個小漁村上。 當時最開心的事情是跟著小姨或是表姐們去池塘邊洗衣服，尤其是初夏時分，岸邊細草萋萋茸茸，野花肆意遍野，細吐微英，總有幾只蜻蜓縈繞曲岸，清影款款，低迴盤旋，總是我最為醉心的時光。 每次她們在浣洗衣裳，我卻會在岸上追逐蜻蜓。那時就驚嘆世間怎麼會有如此精緻的精靈！蜻蜓通體色彩極豐富，有漆墨、淡褚、石青、石綠、還有鮮艷如滴的珊瑚紅！蜻蜓修長輕盈的體態，透明的翅膀迎著迷離的陽光像個美麗的夢幻泡影，脆弱又孤獨..... 一直到後來，我也一直覺得蜻蜓與蝴蝶相比更優雅也更寂寞，也說不清為何，也許與兒時那段兀自一人追蜻蜓的經歷有關吧！ 如今寂寞時，也最愛畫蜻蜓。我會一邊想著零散心事，一邊描繪著每一個精微絕倫的細節，別人覺得枯燥的，我卻樂此不疲，可以說，我筆下的每一隻蜻蜓都曾是我的每一段心事，畫完也就訴說完了，時日一久便可能連心事都會忘卻。但見到每一隻蜻蜓躍然紙上，栩栩欲動影欲飛，一切又何不釋然.......
此前我也去關注過一些蜻蜓的畫作，畫的也是細致入微無可挑剔，但覺得少了什麼，驀然覺得是少了生命，那只是一個個標本，釘死在那裡，飛不起來了。蜻蜓畫得精妙有生命力的還是要看白石老人，五六年前北京畫院舉辦過白石老一場極為精彩的草蟲展《可惜無聲》，加之展陳構思巧妙，整個展廳都活絡起來，似乎真聽聞地到蟲嗚！原作引得人們爭相觀摹，嘆其神技絕倫！
我也曾醉心其中，細致深入地研究臨摹了一段時間，開始總覺得畫不出蜻蜓的＂輕＂，然後一＂輕＂了以後又覺得＂謹膩無力＂，後來才摸索出還是用筆的問題，蜻蜓身體的用筆尤其是翅膀的外輪廓和細密的肌理——那是極其值得玩味組織的一個美妙的構成空間，勾勒每一筆都凝神提氣，宜用乾澀之筆，再細再短的線，也要筆筆勁挺收放有度，分其輕重虛實，關鍵是虛筆處箸眼，虛到什麼程度呢？擅用指端腕底最深切的神經之力細勾輕勒，那些翅膀上的紋理在畫的過程中，若自己看清楚了，那一定是過了！就是要影影綽綽，似有若無才算恰到好處。
好友智法曾為我畫作荷花蜻蜓賦詩雲：＂都雲僧是水中蓮，不蔓不枝無掛牽。我寫蜻蜓輕似我，幾番遠顧未曾言。＂智法懂我，也懂蜻蜓，他提到了＂輕＂，他看得出我畫的蜻蜓更＂輕＂也更＂脆弱＂。生命無外如是，我們都意識到了這一點，才會把自己放＂輕＂，款款來去的蜻蜓只是一個過客，人又何嘗不是！
＂看輕＂反而是對生命的珍視 ，正是因為極其憐惜，唯恐其凋逝，才會更深切體會到生命的易逝幻滅！正是因內心極熾熱厚重，表現出來反而是雲淡風輕，輕描淡寫。曾經的撕心裂肺，如今的隱忍淡定，看似纖薄輕盈，其實轉念是最為寬宏的生命境地。繪畫如人生，著筆處需雖輕猶重，以綿邈之筆發深重之思。
＂若你沒法為我安定，寧願同渡流浪旅程，不怕面對這無常生命＂，有時看似寡淡涼薄，有可能是最熾熱多情之人，什麼都要動真格的。《路過蜻蜓》歌詞中他情願＂虛耗自己便宜生命＂只為剎那的＂側耳傾聽＂，有遲疑，有怯懦，只因放輕了自己，寧虛耗了自己也再所不惜，我亦有詩句：＂瘦斷玉腰沾碧葉，人生那不相思絕＂，有時也要此般狠重絕決！ 那個追蜻蜓的孩子早已無跡可尋，而今的我也沒有任何想要追的東西了。如果有可能，我只想追回我自己，追回那個純粹的對一切美和善懷有熱望的自己。
杜甫有詩雲：'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生命無常，不似一粒風中塵埃，但有生之年能偶遇在這個塵世，並能在路過時為一人駐足，暫時相賞，認認真真地相顧傾聽，在這個瞬間憐惜的凝眸中也是永恆了。若能有情觀物，則物皆有情。顧彼形跡，亦在憐此蹤影 ，短暫的停留，只為兩相觀照，在瞬間的觀照中也照見自己的通透。稼軒雲：＂拼則而今已拼了，忘則怎生便忘得＂，若能做到＂暫時相賞莫相違＂如此便好，從此即使相忘江湖，仍無憾於心。 新陽 庚子春夜於海上
- 完 -
马新 阳  祖籍山東青島。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上海美術學院國畫系教師、碩士研究生導師、中國畫院特邀畫家。主要研究方向：寫意及沒骨花鳥、小寫意山水、文人畫。出版書目有：《中國畫名家精品粹編——馬新陽寫意花鳥》、《雲水心》、《閒庭信步》、《陌上花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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