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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春四月祭

 xxjjsdt 2020-03-31

高桂荇

没有天清气明,却是细雨纷扰,应了杜牧的那首千古《清明》。

高家墩子的河边田头,到处都是茸茸春草。小雨轻洗,个个露出清亮的头、绿茵茵的身。缓缓地一捋,满手雨水润滑。而小草们上身弯了一下,抬起头,青翠如豆蔻小女,羞涩、葱俊。

祖先的坟,就在墩子河东。拎着一篮供菜,上坡,登桥,一日走近几代亲人。

微雨笼在脸上,冷峭,朦胧。额前的头发湿了,贴在眼帘,痒痒的。风,时不时地伴雨而来。活泼,淘气,毫不经意地撩起人的衣角,翻动又合上。河波一线一线地向南,如执扇,上下抖动。看过去,清冽冽的,似有薄荷糖的甜凉。

半个月前,妻就买了锡箔,那是要烧给先祖亡人的。折叠元宝,是一件圣事。妻净手,焚香。在院子里,摆好小桌和凳子,还有纸箱。锡箔一摞摞,方正正的。颜色有深灰,有浅灰。太阳暖,轻风吹,小雀鸣。妻一个人,默默地捏箔而叠。一脸沉思,一脸虔诚。一只只小舟般的元宝,亮亮的。轻轻地放进纸箱中,蓬松松的渐堆渐高。仿佛对故人的思念,心里愈填愈满。我有点暗笑妻的迂。人死了,一切皆无,哪有什么魂灵。鲁迅支支吾吾,当着祥林嫂的面,说不清楚。但我,确信无疑。烧纸钱,虽不是纯粹的封建迷信,但也是一种虚妄冥想。只不过,不失为一种祭祖方式——仅是方式而已。祭祀,我从不反对。只是想,那也不必别出心裁,求全以备。

对祖先敬重如神,妻由来已久。她说,小时候,清明这一天,有很多规矩。祭奠未始,要做那种面饼,或圆圆的,或长条的。起锅的时候,小孩不能贪馋。烧好的菜,肉圆、豆腐、芋头,也不能先吃。清明节,是天下亡人的盛大节日。亡人是贵宾,要让其先用。女儿远行居业之前,每逢祭祀,妻谆谆告诫:千万别碰供桌。祖先亡人回家了,坐在桌旁用餐。倘一碰桌,亡人必有惊吓。饭吃不成,烧的纸钱也拿不到,都被邻家先祖吃抢一空。对妻的诫言,我是不大相信的。但她对先祖的尊崇,倒也恰见良善。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坟前桃花灼灼,两株。一树浅红,一树深红,南北隔坟并立,艳丽,妖娆。多少年了,于此扫墓的人,老的去,小的来,前仆后继。二十年弹指一挥,先是母亲仙逝。没几年,大哥溘然长辞。如今,母亲的重孙及曾孙,已呼啦啦成趟比肩,生息盎然。桃花依旧,物是人非。突然想起唐人崔护的那次清明偶遇。“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伫立良久。怅惘之际,昔日的亲亲“人面”都去了天堂,永远的吉祥、安宁。诗人简洁的二十几个字,就把人生感慨,倾吐无遗。古今众生那内心深处的情感共鸣,被一朝唤起。

我们跪在坟前。脸,贴近碑铭。上书的姓名年月,粗黑苍然。几小碗饭菜,已失了炊气。元宝一只只燃起来,萎缩,倾翻,化成一摊灰烬。妻连叩三个头,前额点地。又代替女婿、女儿、外孙,恭恭敬敬地一一叩头、拜谢。尔后,两手一撑,站起来,温良恭让。挨个儿喊着三代先祖的称呼,由远及近。“过节了,回家吧,都回家!”我侍立一旁,双膝上的泥,干湿并存。一幕幕往事,在眼前浮现。孩提时代,我坐在母亲肩头,骑士般地手舞足蹈。母亲笑得直颤,被牵的头,左扭,右转。高考复习,走在乡间小路上,我在前面,青涩,腼腆。母亲挑着米、焦屑和被子,紧随其后,精神抖擞。好像,挑着高家满袋的希望。我成家了,在小城朝九晚五,踏节笙歌,尽享春花秋月。母亲在墩子上春耕秋播,日作夜歇。每次回乡看母亲,都是来去匆匆,朝往,夕归。母亲隔三岔五地骑着那辆老旧的三轮车,一路进城,给我们送米、送油、送蔬菜。吃过午饭,惯了孩子,又原路折回,难留一宿。越来越多的白发,被秋风乱吹,一蓬衰草似的……站在母亲坟边,我缄默无言,一任泪水肆意地流。雨还在飘,一片风过,微湿的元宝灰,旋转起来。我突然想,它们也许真的裹着我们的沉沉思念,带着一身余热,衣袂飘飘地去温暖母亲及上祖几多寂寞的灵魂?“饭也吃了,酒也喝了,钱也拿了,祖上保佑我们平安、健康。你们在那一边,上慈下孝,相互照拂,一大家子暖暖地过日子。”妻祈祷,妻祝愿,说得肃穆、庄严。

风吹,日晒,雨淋。坟上的土,有些虚。乱长的草,只需轻轻一拔。坟脚下春草萋萋,坚韧挺立。“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春草绿。”白居易的诗,在耳畔回响。祖先在此,最早安葬的,业已三百年,堪称“古墓”。眼下的时光,不许火化入土了,只能迁居公墓。一念及此,我又三行鞠躬。向前望去,不少后人都在扫墓。纸钱,鲜花,爆竹。天晦而无声,人聚而不喧。默念与祈福,是四月的清明。

回城。

雨,如毛如絮。我坐在书房,心事满怀。扫墓,祭祖,既是对祖先生息繁衍、泽被后世的深怀感恩,更是对滋养我们的日月山河深表谢忱。因有了默默如山的感恩,在看待生活的悲欢离合、得失进退中,我们发现了生活原本的万般美好。故而,以更加平和的心态,去面对时世,敬畏自然,追逐共同的梦想。清明,真的让我们懂得了许多……逸兴遣怀,于是乎,倒墨提笔。天下行书《黄州寒食帖》,就立在帖架上。寒食清明之际,也是天连阴雨,苏东坡意兴勃发,作诗,挥毫。我观帖纵读,只见笔画粗壮,真行相间。字,或大或小,随情,适意,似乎毫无心机。然字里行间跌宕起伏,一气呵成。这,正是中国书法的最高境界。大江东去,试看苏东坡一生,不是被贬谪,就是在贬谪的路上。他豁达,他超脱,流觞曲水,肆笑山林。他感恩自然禀赋,他感谢亲之爱、友之谊。硬生生的,把别人眼中的凄惶和苟且,活成自己的潇洒与豪放,独树一帜。

临摹之毕,抬起头来,正对墙上的一幅《清明上河图》。前年去陕西扶贫,弯道河南开封,在“北宋汴京”河畔,幸得此画。明知是赝品,但也甚为珍惜,因有乱真之高。清明一画,风流独步。舟船,车轿;牲畜,树木。沿街书场,墨香飘逸;房屋建筑,俨然端立。人物神态、身份、情节,栩栩如生……汴京繁荣,叹为观止。其工笔白描,精勾细勒,繁而不乱,长而不冗。然而,想那北宋皇城,与今天比起来,自是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宫廷画师张择端若是还在,他也得感恩这盛世大华。面对今日之都市昌荣,恐怕捉襟见肘,只能哀叹自己江郎才尽了。

因雨,因这清明的雨,空气变得清新。嗅一嗅,似乎混杂着泥土与青草的气味。“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四月,家祭无忘。我们对亡人对古人的相念相思,那种出自骨子里的崇敬和仰望,天地铭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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