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长老婆醉死在桔园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月亮村各个角落。村民们朝桔园跑去,亡人被村长、族人抬到场院,场院里扎起了灵棚。几个婆娘守着满身酒味的亡人痛哭,突然有人止住哭声,偷偷扯了扯旁边大嫂的衣襟,说道:“我咋闻巧云嫂身上有股农药味?” 几人正满心狐疑,村长石坤哭丧着脸抱来一大卷白布,道:“麻烦各位帮忙围个围幔,好歹给她洗洗身子,换套新衣裳。”按风俗,室外离世的人不能进屋,众人连忙起身张罗。 在镇中学念初一的雨柔,得信后一口气跑了近二十里地,进屋时已是黄昏。她绕过呆坐在院门口的父亲,把哭哑了嗓子的妹妹雨春搂在怀里。灵柩前淌泪的白烛,点燃她眼眶里的熊熊火焰。 巧云是月亮村人见人夸的能干女人,长得明眸皓齿,为人豪爽大方,善饮酒。石坤当选村长后,她独自一人把屋里屋外操持得井井有条,几亩桔园连年丰收。小女儿雨春出生后没多久,全国开始实行计划生育,为了支持石坤的工作,她率先去县医院做了结扎手术。 当上领导的石坤心思活络起来,看到邻居家新添的大胖小子,心里空落落的。年前和镇上一个洗头妹勾搭上后,一门心思想偷偷领她去外地养儿子。儿子的事还没影,巧云却出事了。 村民议论纷纷说:“巧云娘家不整出点事情来,这丧事怕是办不下来呢!” 不出大家所料,石坤被巧云哥哥木生打倒在棺材底下,大家正乱作一团,雨柔扑在父亲身上哭喊道:“舅爷莫打了!我们已经没了娘!”木生不由一怔,手里的木棍滑落在地。 丧事办完后,雨柔冷冷地对父亲说:“只要有我在,别想有女人进这个门!” 少了巧云的操持,石坤家里村里两头忙,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桔园连续两年挂果不匀,收成不及往年一半。 〈二〉 石坤再婚了,对象是对门山的寡妇青翠。倔强的雨柔中考都没参加,拿着报考费跟回乡探亲的表姐去了广东。 青翠端庄秀丽、温柔贤惠,干起活来丝毫不比男人差,她把几近荒芜的桔园修葺得生机勃勃。 那年清明,石坤随镇领导去邻县考察。青翠领雨春去桔园给巧云扫墓,她边烧纸钱边对着那丘黄土念叨道:“我会替你照顾好孩子,照顾这个家,我对门山有两个崽,孩子他爷养着呢!我不想再生了,你就放心吧!” 雨春慢慢和青翠亲近起来,她给雨柔的信中写道:姐,她对我好着呢!娘有时还把鸡蛋卖了换酒喝,她把鸡蛋攒着给我吃。雨柔回信却绝口不提青翠。 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石坤也一天比一天忙,青翠独自操持着屋里屋外。随着石坤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青翠睡前也学着喝几口小酒解闷,雨春抢过酒瓶藏起来,说道:“春儿陪娘说话,娘就不想喝酒了。”青翠望着雨春清澈的眼睛,搂过她小小的肩膀,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又憋了回去。 雨春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师范学校,她写信给雨柔道:姐,我考上中专了,爹娘说要办酒庆贺。你离家五年了,我特别想你,回来一趟可好? 雨柔回来了,却不是庆祝雨春考学。那天雨春的庆功酒,石坤一高兴喝多了,送亲戚下山搭车,通往山外的吊桥年久失修,他回村时一脚踏空,掉进河里淹死了。 葬礼还没举行,县纪检办来人了。原来吊桥维修款早就拨到村上了,却迟迟未动工。看着纪检办罗列石坤的贪污证据,青翠吓得脸都绿了,说道:“我没看他拿回来过这些钱啊!” 青翠和雨春抱头痛哭,雨柔一支接一支低头抽烟,末了把烟头一拧,面无表情地扬起满头明黄色卷发,大声道:“多少钱我替我爹还!” 石坤的葬礼上,一个女子抱着三岁左右的男娃娃,远远站在桔园篱笆外,哭肿了双眼。雨柔点燃一挂鞭炮丢过去,怒斥道:“啥野猫野狗都来了,真是活见鬼!” 葬礼过后没几天,雨春要开学了,她怯怯地走近雨柔道:“姐,你啥时候下广东,领我一起吧。” 雨柔乜了一眼冷锅冷灶的厨房,说道:“是你后娘让你说的吗?她该不会跑了吧?” 雨春拼命摇头说:“我知道家里没钱供我上学了。” 正说话间,青翠气喘吁吁地背着新棉被、塑料水桶走进屋,她放下东西后,递给雨春一叠钞票,说:“春,学费筹齐了。” 雨春抹着眼泪不肯接,问道:“您哪来这么多钱?” 青翠舀了一勺凉水咕噜咕噜灌进喉咙,说:“我找收购桔子的周老板预支了一点,等桔子成熟了,价格低点全包给他,剩下的在信用社借着了。”她抹了一把嘴巴,黝黑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不要发愁,你们都不在家吃饭了,我节省一点,把粮食卖了,再多喂几头猪,就够还账了。” 几天后雨柔和雨春一起离家,一个继续南下,一个进城上学。青翠煮了一锅鸡蛋,分别装进她们的背包。送姐俩下山途中,青翠失神地望着桔园里两丘黄土堆,念念叨叨说道:“你们在外都要好好的,不要让你们爹娘失望,我会守好这个家,你们回来也有口热饭热菜。” 雨春双眼泛红,挽住青翠的胳膊,轻声说:“娘,您在家也要好好的!” 雨柔掏出一张存折递给青翠,说道:“我前天去镇上办的,密码是我妹生日,我会按时汇钱回来,你不要太苦自己。” 临近春节时,姐俩都回家了,雨柔给青翠买了两套新衣服和一套纯银首饰,雨春用节省下的零花钱买了可口的糕点,邻居感慨道:“亲闺女也没这孝心呢!” 有人背地里嚼舌头说道:“就雨柔那鸡婆相,白送衣服给我都不好意思穿!” 青翠气得在院门外大骂:“哪个烂牙床的乱讲我妹娃,小心我撕烂她的嘴!” 雨柔把青翠扶进屋说道:“让她们说去,伤了身体还不是您自己难受?” 青翠抚着雨柔的手,关切地说:“妹子,你早点找个对象,我和你爹娘也有个交待。” 雨柔捋了捋头发,说:“等我妹毕业了,再讲也不迟。” 〈三〉 雨春师范毕业分到镇中心小学,青翠比谁都高兴,早早准备好簇新的被褥、生活用品送到学校,同事对雨春说:“妈妈疼满女,看来真没错!” 青翠帮雨春安顿好一切,独自搭车回村,刚上车就肚子痛的厉害,下车没走几步就瘫坐在吊桥上。村民发现后,急忙找来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摇摇头说:“我能力有限,赶快送医院吧!” 雨春握着写有“子宫癌”的诊断书号啕大哭,电话那头的雨柔语气坚定道:“你马上想办法联系省医院,我直接过去和你们会合,无论如何都要尽力救治。” 雨柔请长假陪青翠做手术、化疗,娘俩临近春节才回月亮村。邻居们闻讯前来探望,都夸姐俩孝顺,青翠好福气。青翠望着孩子们微笑着说:“要是咱妹子都带回对象来,我就放心咯!” 雨柔起身给邻居们泡茶,笑着道:“您急么子咯?” 新年过后,雨柔南下深圳,雨春把青翠接到学校。青翠却挂念桔园没人打理,雨春拗不过,只好每周末陪她回趟家。娘俩在桔园劳动时,青翠满面春风说:“几个月闲得人都废了,有活干才有劲呢!” 两年后的初夏,青翠旧病复发再次入院,她拉着雨春的手哀求道:“春,不要告诉你姐,娘不想再拖累你们。” 雨春泪如泉涌道:“娘,我不能听您的呀!不然我姐会怪我一辈子的。”青翠躺回病床拒绝治疗。 雨柔搭飞机赶到省城医院,她哽咽着握住青翠的手,十分生气道:“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还盼您帮我带孩子呢!” 热泪淌过青翠干瘦的脸颊,说:“我这病是无底洞,不要再浪费钱了。” 雨柔痛哭失声道:“我和雨春没爹没娘,您就是我们的娘,您要是没了,我们就成孤儿了。” 青翠把雨柔搂在胸前,泪如泉涌道:“柔啊!你肯叫一声娘,我死都甘心了。” 青翠的病情急速恶化,医生说手术没有意义了。雨柔咬了咬嘴唇,无力地说:“那就用最好的药,尽量缓解她的病痛,延长生命。” 桔子泛黄的时节,青翠执意要出院,雨柔死活不同意,青翠伸出枯枝般的手轻抚她的脸,说道:“柔,就听娘一回好么?死在外面就成了孤魂野鬼,想保佑你们都难呢!” 青翠回家半个月不到就去世了,姐俩为她办了隆重的葬礼。葬礼过后,雨春决定辞去学校职务,跟随姐姐南下广东。 〈四〉 几年后,村里准备筹资修建钢筋水泥桥,以及通往各村民组的公路,县里虽然拨了款,资金却还差一大截。村委们正在会议室焦头烂额,会计兴奋地跑进来道:“快看!十万元匿名汇款,特别注明用来修桥修路!” 筹备委员会仔细核对筹款名单,全村只差雨柔、雨春的名字,村主任激动地大声说:“快给施工单位打电话,马上就开工!” 月亮桥修通后,公路勘测图纸下来了,其中一条路要经过石坤和妻子们的墓地。村主任燃起一支香烟,失神地望着荒废的桔园,对着三个长满杂草的土丘喃喃低语:“石坤兄弟,对不住咯!” 有人小声提议道:“主任,把路绕绕吧……”身后的村民七嘴八舌地附和,村主任缓缓吐着烟圈,点头笑了。 秋风拂过山头,树影摇曳起舞,几枚红桔在枝头若隐若现,煞是好看…… 【作者简介】:龙良如,女,80后,现居深圳龙华。来自湖南邵阳的文学爱好者,在深圳生活了近十年,做过流水线工人、绘图员、小店学徒工等工作,现经营一家小型广告公司。 繁忙的工作之余笔耕不辍,曾在家乡报刊发表《鲁班尺先生轶事》《飘香的回忆》等作品。2014年开始在《浪花报》投稿十余篇,得到编辑老师的肯定;在《宝安日报》发表《你的惊慌,我的痛》《我的大浪情缘》等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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