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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漂泊,亦青春

 竹林122 2020-04-04

天刚蒙蒙亮,我已翻山越岭二十多里,到达了镇上。

汽车启动了,我没哭,父母倒双双滚出泪来。父亲叹息道:“娃啊,别怪咱没本事,家里实在是供不起你念书了。”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眼前浮现出两个月前的一幕:我把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句一句地念给家人听,又一句一句地给他们解释。只记得那如松树皮似的脸,舒展得如同春日里绽放的映山红。母亲念念叨叨:“咱家有望啦!”而当我念到一次性交齐学费八千元钱,我再也不敢念了……

凑、借、卖、求,当努力的都努力了,当想法的都想法了。最终,我的大学梦,还是宣告破碎!

那天,一个消息稍稍打破了家中沉默已久的空气。我在村长家里接到二叔电话。他说好不容易给我找了份工作,保证月有两千的工资。父亲径直跑进猪圈把那头不足百斤的“长百条”揪了出来;母亲抹了一把泪,急着到邻居家借钱去了。他们都是为了凑齐我南下打工的路费,还有二叔在电话中再三嘱咐——进厂需要一千元的“保证金”。

从此开始漂泊。我19岁。

我哪里想到?第一次南下便会上当受骗。糊涂的二叔用所谓的“善意的谎言”,把我拉进了“一日暴富”的传销组织。好在我毕竟也是高中毕业生,一眼便识破了他们的诡计。那个午夜,我怀揣一把菜刀,借着肚子疼逃了出来……

我捏着裤兜里仅剩的二十多块钱,这才仔细打量这个令我曾经无限向往而又陌生的世界。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店铺林立,现代化的气息立刻把我熏得头昏脑胀。毒辣的太阳喷射着愤怒的火舌,似乎要将大地活活吞噬。我拖着长长的影子,在街上搜寻着有升降机的工地,有漆黑低矮的工棚——农民的儿子有自知自明,只有在那样的地方才能找到饭吃。就这样,我找了三天。一家建筑工地,胖矮秃顶的工头拍拍我的肩膀:“兄弟,干活!有人问你,你就说二十二岁。”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有了身份——农民工。

我的工作是搅拌水泥、搬运砖块。机器发出吱吱的轰鸣,像个苟延残喘却逆来顺受的老汉。我把裤管高高地卷起,露出肌肉暴突的小腿。跟旁边那一个个被太阳烘烤成褐色的脸一样,我任凭汗水顺着湿透的发梢汩汩流淌。我呈马步状艰难地向前移动着两脚,终于将堆得高于人头的砖块稳稳地送入到了升降机中……

晚上,我只喝了一口稀饭,便躺在用红砖支撑的木板上。我感到浑身有无数把小刀,正层层扒着我的皮。那一刻,我想起了已经上了大学的同学,想起了高考前邻班的一位女生给我递来的纸条:“与你相约在大学。”

那个工地,我咬牙坚持了大半年。是它将我“升级”为正宗而典型的农民工:皮肤黝黑粗糙、衣服上全是泥浆、洗完澡后便把大红的裤衩晾晒在路旁的树枝上。只是有一点我始终没有学会——放工后和所有的民工坐在马路牙子上,一边讲着黄色段子,一边直勾勾地盯着过路的女人。每每这样的时候,我便独自坐在床上给弟妹写信:“哥一切都好,刚给家里寄了五百元。好好学习,你替哥把没念完的书都补上,你的学费由哥负责……”写完我又想给那位女同学写信,问她过得好不好?但我最终忍住了。我知道,我与她之间已经隔了一堵严严实实的围墙。

当我们建设的那幢房子开始售卖时,我抚摸那光滑的墙壁,就宛如鉴赏一件艺术品,内心竟然涌起莫名的激动。我看见一位年轻的小伙开着敞篷车,牵着一位高跟鞋的娇艳女子来现场看房,我竟忍不住凑上去:“看,这楼所有的水泥浆都是我搅拌的呢!”那女子用余光瞟我一眼,嘟着小嘴在小伙子面前撒娇:“走吧,一看工人都这么小,就知道这房子肯定不靠谱。”敞篷车一启动,我便被售楼部经理骂得狗血淋头:“你就是个工地上的小工,你的任务就是下力,这里需要你瞎操心吗?”

那晚我蒙着头,躲在被窝里暗自抽泣许久。第二天,对面的那位河南农民工兄弟咧着嘴,向我如实坦白:昨晚他们小两口就在那千载难逢的时间里完成了全部的亲热动作……

现在想来,我感激那位指着我的脸,愤骂我的售楼经理,是他陡然激起了我的自尊,也让我开始清醒,我是不是要朝前走一步了?

“我是农民工,在工地上搬砖,我有力气……”我终于决定壮着胆子到一家电子厂应聘。面试时我如此简介。没想到经理当场拍板:“就冲你这句话,我们要你了。”于是我成了流水线上的工人。比起工地,工厂的条件自然要好得多。虽然工作时间一天十二小时,但毕竟生活有了规律。虽然工作单调乏味,但毕竟可以吃食堂睡寝室了。进厂那天,我拔通了村长家的电话,央求村长务必转告父母,我成工人了!

我就在那个厂打了好些年工。第一年春节没钱回家,第二年春节天降的大雪阻挡我回家,第三年春节站了几天几夜终于回到了家。打工第一次归乡,我如同一个外星人,乡亲们将我上下一番打量,皆叹我“不像农民了”。我这才惊讶意识自己的着装与这偏远的乡村是多么格格不入。锃亮的皮鞋,泛白的牛仔服,头发也借用一哥们的染发剂染红了额头上的一摄毛……其实在厂里我是最土气的,最舍不得花钱买衣服的。之所以回乡精心装扮一下,我是怕却又很想见到邻村的那个女同学。

我果然没有见到那位女同学。听说她在大学谈了一个男友,今年就去男友家过年了。五姨妈倒是眉色飞舞,说要给我牵线找个媳妇。但母亲一听说那丫头的名字,便立即“呸”的一声吐了几口唾沫。“阿妹小学没毕业,跑到外面陪老爷,出门只有三天半,臭了家门丢了节……”原来,五姨妈提及的那丫头就是这歌谣里的“阿妹”。其实我知道的,那位阿妹与我同在一座城市,她只是在发廊里当洗头工,却又把自己打扮得过于花哨才遭至这样的流言……

春节一过,我又挤上了南下的列车。临行前,祖父紧紧拉着我的手,指着一面山坡:“你再回来,我就到那里去了,唉!”我泪如雨下。

回到厂,我依旧做着“机器人”——每天站在流水线旁重复同样的动作,弯腰、拾起、放下,每天十多个小时连轴转。“打工岁月如飞刀,刀刀无情催人老。要想保住身体好,吃饭上班就睡觉。”那晚,当我听到全厂都在流传的这顺口溜的时候,我正呆若木鸡地站在宿舍楼顶上。远处有霓虹闪烁、蛛网似的交通要道一直延伸到远方。近处有机器轰鸣、歇斯底里的叫卖声轰炸着我的耳膜。我还分明听得见铁轨上火车的一声长鸣,我知道又有许多拖儿带女,背着山一样大包的人们,远离了故乡来这里寻梦。

那一刻我忽然悲从心来,胸膛似有一个无限的黑洞,那是一个寂寞的空虚的黑洞。那一刻我竟有些神情恍惚,眼前似有一把大手在向我召唤。那一刻我差点从楼顶跳下去……

所幸的是,不久这座城市开始铺天盖地地宣传:提高进城务工人员地位,保障农民工合法权益。看来,国家真枪实弹动真格了。不久我欣喜地看到了工厂的变化:菜里的油水多了些,工作时间八小时了,下班有电视有书看了,最难得的是每月工资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拖欠,还开始给我们购买各种保险了……那年过生日,我发狠给自己买了一套笔挺的西装,并试着系上领带,第一次像当地市民一样走在大街上。一种莫名的力量正从心底滋生出来——我要挺住,为家人挺住!

后来,我当上了车间小组长,车间主任,我用打工挣来的钱在老家盖了新房,供弟妹先后上了大学,让母亲去医院做了一直该做但一直拖着的手术。父亲热泪盈眶:“娃啊,我们没让你读书,但你如今也不比别人差。你与那些国家干部有什么区别?说白了,天下人都是在为咱国家打工……”父亲一席话,还真把我逗笑了,而我随即的决定又立马把父亲气哭了。

是的,我决定从工厂辞职,闭门复习一年再去参加成人高考。没错,一直暗藏在农民工心底的那团学习的火焰现在又闪闪发亮了。我爱好读书写字,我梦想做一名教师。打工漂泊的经历告诉我,“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复习备考的那一年,我依旧在打工,只是找了个时间比较自由的工作。在租住的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因为有梦想,我不再孤单。苦背单词,研算习题,我常常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醒来已是翌日拂晓。

如今,我终于如愿以偿。在一所私立学校里,我当上了教师。虽然性质还是打工,我依旧在漂泊,但我却很满足。我常常给同事、学生讲起我的那段草样年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所学校里有一个老师曾经是个农民工。更有趣的是,那天我竟然收到一条诗意的短信:“苟富贵,勿相忘。”一看,正是过去那位要与我“相约在大学”的女同学发来的。我呵呵一笑,回她:“亦漂泊,亦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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