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文化里,“死亡”这个话题敏感得近乎禁忌,而清明节,恰给人们谈论死亡、直面死亡提供了勇气和纾解。 今日分享冯骥才的《墓地》和贾平凹的《人为什么不肯死》两篇散文,两位作家面对生与死之思,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真诚且毫不避讳的声音。 死亡并非凄惨,并非一片空茫。死亡也是诗,是生命化入永恒的延续,这是使我每逢到国外,路经一处墓地,必要进去流连一番的缘故。它与中国坟地不同,毫无凄凉萧瑟之感,甚至像公园,但不是活人游乐而是死人安息的地方,处处树木幽深,花草葳蕤,一座座坟墓都是优美的石雕,有的称得上艺术杰作。在德国我见过一座墓,墓石两边浮雕一双巨大的耳朵。死者长眠地下,还要倾听世间的万籁,这才叫不甘寂寞。这一双大耳线条浑厚而洗练,和胖墩墩墓石谐调为一个浑厚的整体。墓碑上刻着一行字:“我带不走的只有爱。” 看来这雕刻家像死者的朋友一样了解他。 漫步墓地间,浏览在那些树影深处、花草丛中各式各样的坟墓,真比在安特卫普的雕塑公园享受更多也感受更多。因为这里永远沉睡着无数连梦也没有、绝对安宁的灵魂。他们曾经是一个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声有色的人。此时,每一个墓穴里安葬着一个故事。小说家的故事是虚构的,他们的故事却是真实的。他们的容貌、个性、过失、业绩、命运以及真切的内心无从得知,只有任你去猜,一大片人生的想象构成墓地无限的空白。仅有的提示,便是墓碑上的铭言。我最喜欢伫立在这些陌生人的墓前,默然读着这些碑文。墓碑上很少“树碑立传”和“歌功颂德”,大多只有生卒年月,还有一句或几句话,大多是死者留下的遗言,或是他的亲友对其最后的馈赠。有几个碑文至今依然记得: “所有的事我都快乐,包括这一次。” “我是个酒鬼,现在才真醉了。” “忘掉这个人的过失,记着他的好处。” “你不认识我,我从未成功过;我的朋友都牢记我,凡事我都认真地做过。” 常常见到墓碑前斜放着一枝鲜艳的玫瑰,或是一大束死者生前喜欢的花。那是饶有诗意的想念。 在英国一处墓地,深秋天气,我见到一个老年妇女在地上拾落叶。她把精心 欧洲宗教说死者要进天堂,中国佛教说死者要进地狱。进天堂快活而安详,因此西方的葬礼没有闹丧。幻想的形象是天使,不是阎罗小鬼牛头马面;祭奠用鲜花而不用瘆人的纸花。西方宗教思想讲出世,中国的儒家讲入世之道,对死的想象紧紧联系着生存现实,每到祭日便要烧纸钱纸衣纸车纸马,如今还烧纸电视纸洗衣机。中国人重实际,这也是中西方文化传统的区别。 夏威夷的一片墓地给我的印象独特。在山顶一片平荡荡绿茵地上,放着上千块距离相等的方石板,大约一本杂志大小,这是小小石棺,是埋葬骨灰用的。据说凡是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人都可以埋葬在这里,石板上只有号码,埋葬好,就按号码把死者名字刻在前方一堵青色的墙上。这地方风景极美丽,每时每刻都有潮湿的海风轻轻吹拂,清爽而透亮。石棺是统一规格的,不论死者身份,不分大小粗细,完全相等。我猛然想起雨果在巴尔扎克墓前的一句话:“死亡是伟大的平等,也是伟大的自由。” 当然,凡是对死的寄语,都是对生存世界的追求。 发表于《花巷》湖南文艺出版社2010年1月版 人总是要死的。大人物的死天翻地覆,小人物说死,一闭眼儿,灯灭了,就死了。我常常想,真有意思,我能记得我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但我将死于什么时候却不知道。一觉睡起来,感觉睡着的那阵就是死了吧,睡梦是不是另一个世界的形态呢?我的一个画家朋友,一个月里总要约我见一次,每次都要交我一份遗书,说他死后,眼睛得献给xx医院,心肺得献给xx医院。过些日子,他又约我去,遗书又改了,说xx医院管理混乱,决定把眼睛献给另一个xx医院的。对于死和将死的人见得多了,我倒有个偏见,如果说现在就业十分艰难,看一个孩子待父母孝顺不孝顺就看他能不能考上大学,那么,评价一个人的历史功过就得依此人死后是否还造福于民。秦始皇死了那么多年,现在发掘了个兵马俑坑,使中国赢得了那么大的威名,又赚了那么多旅游参观的钱,这秦始皇就是个好的。 把生与死看得过分严重是人的禀性,这禀性的表现出来就是所谓的感情,其实,这正是上天造人的阴谋处。识破这个阴谋的是那些哲学家,高人,真人,所以他们对死从容不迫。另外,对死没有恐惧的是那些糊里糊涂的人。最要命的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人,他们最恐惧死,又最关心死,你说人来世上是旅游一趟的,旅游那么一遭就回去了,他就要问人是从哪儿来的又要回到哪儿去。道教来说死是乘云驾鹤去做仙了,佛教来说灵魂不生不死不来不往,死的只是躯体,唯物论讲师来说人来自泥土,最后又归于泥土。芸芸众生还是想不通,诅咒死而歌颂生,并且把产生的地方叫做“子宫”,好像他来人世之前是享受到皇帝的待遇的。 发表于《浙江散文》2017年2月第七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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